自淘金熱興起,人類殖民者便定居在荒地東南,那是降水相對豐沛的沃地。防風林、果園甚至農田,在殖民者的苦心經營下,一座座適居城鎮漸漸成形。

以西、以北的廣袤荒原,許多人都說,那裡除了沙子就是紅土,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荒涼又乾燥,是生命的禁區。

而只有深入過荒地的探險家、與獸耳族有貿易往來的商人才知曉,那純屬胡說八道。

源於荒地北端大巨蟒山的母河,集眾多支流,蜿蜒注入荒地的中心。河水徑流之域,常沙柳蔭蔭、芳草芨芨,黃羊、沙羚聚集,駱駝、野馬駐足,漠狼、沙豺出沒。

獸耳族的村落便幾乎全部傍河而建,仰賴河水維生,故尊稱其為母河。母河的終點,是位於荒地中心偏西南的大湖,大湖名喚泑澤,湖面開闊似海,湖畔便是“獵鷹之地”。

獵鷹之地,是獸耳族最強大部落“獵鷹”的領地,同時也是現今唯一能與人類和平通商的獸耳族土地。

當然,這樣的和平,必須建立在暴力威懾下。

貿易廣場前的弔死鬼之樹上,掛滿了人類販奴者、入侵者、欺詐者、強盜、竊賊、流寇的屍體;裝備精良火器的獵鷹戰士把守每一處入口,如鷹般銳利的眼睛時刻監視着每一名人類的一舉一動。

夏洛特下了馬,看着擠在貿易所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交談聲、議價聲、爭執聲……種種聲音混作一團,甚至貿易廣場周邊豎滿插着人腦袋的長矛,人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視而不見。

辛勞的人類商隊馱來糖、酒、煙草和最受歡迎的火藥、槍支以及望遠鏡、紡紗機等工業製品,將商品倒空后,再滿載獸耳族的香料、皮子和黃金黑金,重新向人類城鎮出發。

這就是,族母她所描述的未來嗎?

“夏洛特大人,您回來了!”

兩名背着滑膛槍的士兵走向前來,右手成掌貼在左胸前,稍稍鞠躬行了個禮,“族母已在秘廳等候多時,還請大人速至。”

所謂的秘廳,就建在離岸不遠的一座很小的湖島上,上面只有一棟小木屋,是年逾古稀的族母的居所,也是夏洛特這些陰影小隊交接任務的地方。

“族母。”

“你來了,坐吧。”老人還是坐在火坑旁,坐在圓木上,手杖隨意橫在腳邊,眼睛半眯着,手上捏着根煙桿,溝壑縱橫的老臉寫滿了閑適,彷彿坐在這裡的只是一位普通老人,而非獵鷹部落乃至整個獸耳族聯盟的最高掌權者。

隨手將一根燃木扔進火坑,看着它噼里啪啦地燒起后,族母抬起頭問:“那麼,你失敗了?”

“我很抱歉。”夏洛特垂下頭,“是我的過失,沒能抓到那個混蛋奴隸販子,沒能救回盤羊酋長的女兒。”

“另一件事。”祖母說:“你馭使大地之母,襲擊了人類的城鎮,是吧?”

“那是因為——”

“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的,族母……”

老人嘆了口氣,磕了磕煙桿,眉間縱橫的溝壑變得愈加複雜:“我說過了,一次又一次,告訴你謹慎選擇對手,認清我們的敵人,我們的敵人只是一小撮商人和暴徒,而非全人類。我們如今的力量,還遠未夠資本與人類平起平坐,在積蓄足夠的力量前,輕易挑釁人類只是自尋死路。”

“我明白,族母。”夏洛特回答:“我沒有暴露自己,他們只會以為是野生巨沙蟲的襲擊。”

“那不是關鍵所在,關鍵是,城鎮遭到了襲擊。”

慢慢吞吐着煙霧,族母說:“這是第一次,自人類踏足荒地以來,第一次城鎮遭受襲擊,而且還是殖民地最核心的骨頭鎮。”

“你的行動或許反而會喚醒他們,他們會意識到城鎮的守備力量並不足夠,進而招兵買馬,調兵遣將,修築堡壘,建立軍火庫,讓更多武裝的士兵進入荒地。”

“更為可怕的是,你帶着阿茲爾單槍匹馬闖入人類重鎮,大鬧一番后解放奴隸安然撤退。這份輝煌的戰術性勝利如果傳入主戰派的耳中——不,因為你釋放了奴隸,現在肯定已經傳開來了;這份勝利會刺激到那些激進分子,讓他們誤以為聯盟能夠與人類全面開戰,若主戰派在聯盟議會與民眾輿論中全面得勢,那麼離戰爭的爆發,也就不遠了。”

夏洛特吸了口涼氣,後背早已布滿了冷汗:“族母,我……我沒想那麼遠。”

“Noblesse oblige(注1).夏洛特,你要牢牢記住我今天說的話,你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影響我們獸耳族的未來。”族母看着夏洛特的眼睛,“事已至此,你也不必過分自責,即便你沒有襲擊骨頭鎮,主戰派也不會放棄他們的主張,人類也仍舊會步步緊逼,戰爭的爆發只是時間問題。別看貿易廣場一番繁華,要知道建立在威懾與利誘下的和平永遠是脆弱的。”

“種族存亡肩負在我們身上,我們必須謹慎行事,決不能尸位素餐。”

“是,族母。”夏洛特又行了個禮,“根據對被解放者的審訊,和一些簡單的推理,我已經鎖定目標的位置了。請允我彌補我的過失。”

“很好,孩子。我給你權力,帶上所有你用得上的人。在那些激進分子捅出婁子前,將那女孩帶回來。”老人說罷,摸了摸頭頂殘缺的黑色狐耳,長長地吐了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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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頭鎮的重建工作幾乎沒有進展可言。

五天前的沙蟲襲擊,摧毀了骨頭鎮大半個中心區,所幸殖民地的人民從不缺進取精神和“天塌下來當被褥”的氣概,短短几天就在廢墟和城郊搭起了木棚屋,當然更多的人選擇賴在市政廳和治安所,以抗議政客們對災害防禦和災后重建的不作為。

對此,市政廳表示除非你們這幫刁民乖乖把稅交,否則一切免談。

倒是治安所,又是加招人手,又是加強巡邏,又要負責主持中心區重建,忙得焦頭爛額。

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了。

多米諾藏匿在樹冠上,一次次拿起望遠鏡又放下。

高三米、寬半米的厚牆環繞,正門守着四人,後門兩人,西北角的哨塔一人,院子里巡邏的少說有十人,中間那形如碉樓的建築更是不知有多少人。而且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護院,而是裝備了火槍彎刀的武裝暴徒。

這還哪是商人的宅邸啊,分明就是軍閥的堡壘!

“該說真不愧不愧是惡貫滿盈的奴隸販子嗎,”將望遠鏡收回背包,多米諾嘆了口氣:“聯合荒地公司,雖說我以前也‘光顧光顧’過他們,但闖進唐納修那條老狐狸的大本營,這還是頭一回。”

通常,多米諾要摸進這種守備森嚴的地方,得花上數天、數周甚至數月的時間來打探情報、摸清底細、制定計劃甚至收買關係。而現今,限於時間緊迫,恐怕她不得不來場即興表演了。

不過好在……

“天助我也。”多米諾笑了笑,輕盈地躍下樹。

風起,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還夾雜着一些噼里啪啦的怪聲——那是沙子轟在樹葉上的聲音。

上一秒還平靜的夜裡,突然間狂風大作!

後門處的火炬一下子被風撲滅,引得其中一名守衛破口大罵:“誒呀我去!又他娘的起風了,這是什麼鬼地方!我呸,這沙子!”

他的同伴舉起防風提燈,搖了搖頭:“讓你說話張那麼大嘴,你看,吃沙子了吧?”

守衛正想反駁,卻見一條短腿金毛狗慢悠悠地走了過來,那抬頭挺胸,尾巴搖搖的姿態甚是搞笑。

“哇,金毛狗!”同伴臉上浮現出噁心的(守衛補充)笑容,放下提燈,半跪下身子,做了個“過來”的手勢:“來啊小可愛,叔叔這兒有好吃的大香腸。”

金毛狗搖着屁股走到那名守衛面前,抬起一條後肢,嘩啦……一大泡熱尿澆在了守衛的靴子上,然後在守衛驚訝的眼神中撒腿就跑。

“靠!死狗!你給我站住!”守衛連忙抓起提燈,憤然追去:“今晚我就要吃狗肉!”

“喂!火!”剩下的守衛喊了一聲,但他的警告連同他本人都一轉眼被同伴甩在了身後。

“媽的,啥都看不見了。”隨着唯一的光源被拎走,四周頓時變得黑漆漆一片,在呼呼風聲的渲染下,頗有幾分恐怖氣氛。守衛打了個哆嗦,冥冥中感覺有什麼東西與他擦身而過,可眼前除了黑暗什麼都沒有,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風衣。

“去他媽的沙子,呸!”

多米諾藉著大風潛入了宅邸,或者說堡壘中。像這樣的無月之夜裡,要是沒有火光照明,眼神再好的守衛也跟瞎子沒什麼區別。而多米諾,要說這位出身貧民窟的孩子有什麼異稟天賦,那就要數她那異於常人的眼睛了。

這對明亮的杏色眼睛,即便在黑夜或者煙霧裡,也能如常視物。

憑藉天賦的夜間視覺,多米諾繞開跟瞎子一樣的巡邏隊,像蜘蛛一樣攀上碉樓,根據黛西提供的情報找到了奧列托夫·唐納修的書房,推開窗子鑽了進去。

室內比室外亮多了,走廊上的燈火透過門縫照亮了小半間書房,書房裡只有兩把椅子、一張書桌和兩排書架。多米諾一口氣將桌面上形似賬本的東西全部塞進包里,又對書架仔細搜尋了幾番,最後將目光放在了一個保險箱上。

“嘖嘖嘖,這裡面裝的肯定是財寶了,老闆老闆也沒說不許賺外快,而且這樣也能掩飾掩飾我們的目的,沒錯吧?”多米諾笑了笑,麻利地掏出撬鎖工具。

費了好一番功夫后總算撬開了保險箱,果不其然,裡面滿滿的全是珠寶鑽石。

“這外快外快賺得真容易啊!”

感慨了片刻,多米諾仔細挑了一下,最終挑出一條綴着藍寶石的項鏈、兩枚同款的戒指和兩顆雞蛋大小的寶鑽,將它們輕輕放進包袱,剩下的大金鏈子之流原封不動放回保險箱。

倒不是她盜亦有道,而是一來她自信自己的眼光,自認挑走的財寶都是最貴最好的;二來要是帶的東西太多,肯定會影響行動。

殊不知浪費時間才是最影響行動的笨蛋行徑。

“站在那別動,小偷。”背後突然傳來開門聲和一個陰冷嘶啞的嗓音。

多米諾還沒來得及反應,六個身影瞬間涌了進來,將她團團圍住,五個黑洞洞的槍口同時指向她。為首的是一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留着騷氣的八字鬍,下巴右邊有一粒痣。正是宅邸的主人奧列托夫·唐納修。剛才的聲音就是他發出來的。

“幾天不見了,豺犬小姐。你果然還活着,絞刑架絞不死你,我一點都不意外。”

唐納修擺了擺手,示意守衛們把槍放下,抬起手杖指着多米諾:“我之所以沒立刻開槍,是因為你還有點價值。比如——告訴我,是誰雇你來的?我可不相信你這老鼠千辛萬苦摸進來,就是為了偷點首飾。”

男人說著,用手杖指了指少女身後桌子上半敞開的保險箱。

面對六個漢子的包圍,在這室內空間里,逃脫的可能似乎微乎其微啊。

“快說,是哪位大人物對我這個小商人感興趣呢?”

“笨笨蛋!”

多米諾白了他一眼,右手變戲法似地摸出一個小彈丸,在那些守衛重新抬起槍前快速砸到了男人腳下。

“嘭!”

隨着一聲輕響,濃濃的煙霧瞬間炸開,房間里霎時充滿了白煙。混亂中一名守衛感覺有東西從他胯下飛速掠過,倉促間伸手一抓卻只抓到了一團空氣。

“追!”唐納修吼道:“她跑不遠!敲警鈴!給我追!”

多米諾跑出房間,正好一名女僕推着餐車經過,盜賊向前一個輕盈的飛撲,正正在從餐車下方的空檔竄走。而後方追來的守衛則因為躲避不及正正轉上了餐車,骨牌似地倒了一片。

走廊盡頭是漂亮的彩玻璃窗,自然不會安上煞風景的鐵柵,多米諾果斷跳窗逃生。

“哐啷!”

華而不實的彩玻璃一撞就碎,對多米諾久經鍛煉、輕盈如貓的身體而言,區區三層樓的高度根本算不上挑戰,落地后只一毫無美感的驢打滾便安然站了起來。

“找到了!她在那!”

“抓住她!”

只是這一跳好死不死落在了兩名守衛身邊,其中離少女較近的一名,伸手已經快要夠到多米諾的肩膀了。

多米諾不慌不忙,左手一把捏住對方手腕,將其撥到一邊,同時側身逼前切入對方中線,右手架開對方倉促揮來的火把,腦門衝著對方鼻子就是一記迅猛的頭槌!後撤的同時右腳用力一勾,將那鼻子爆漿的可憐守衛放倒。

另一名守衛見狀連忙拔出佩刀,從背面直直劈向少女。

耳聞利刃破風之聲,多米諾連忙側身迴避,寒光懾人的刀刃削下了幾縷劉海,幾乎擦着她的鼻尖掠過,驚得她一身雞皮疙瘩。

靠!還好老娘胸夠平!

守衛猛力的一刀揮空,舊力已盡而新力未生,身體不由失衡前傾。多米諾自然不會錯失良機,只見她右腿上抬,一個膝撞撞中對方手腕,將其佩刀擊落,同時轉身面朝對方,左手憑藉轉身時的腰力,卯足勁的一記重拳狠狠砸在對方臉上,藉著火把的焰光能看到兩顆牙齒衝天而起。

多米諾在電光石火間放倒了兩人,但更多手持火把的守衛趕來,再要正面放倒他們鐵定是沒戲的。於是盜賊從懷裡摸出了一個鴨蛋大小的煙霧彈,待守衛們靠近后再猛然一扔。

嘭!

大範圍的煙霧霎時間籠罩了所有人,當然煙霧彈是不會分敵我的,通常來說使用煙霧彈自身也必會受其影響,但多米諾不會。

一對杏眼圓睜,對煙霧視若無睹,靈活地繞開試圖阻攔她的“瞎子”,一頓猛衝跑到圍牆前。正門後門不消說肯定被封鎖了,翻牆也就成了唯一選擇,三米高的圍牆對傳奇盜賊來說只是小菜一碟。

兩三個箭步麻利地翻過牆,落地后還沒走開幾步,視線里突然闖入了一匹毛色斑駁的大花馬。

“汪!汪汪!”

金毛獵犬杰特人立着,嘴裡咬着韁繩,將大花馬牽到了多米諾面前。

【注1】Noblesse oblige:位高則任重。(某不知名的蜘蛛人的叔叔:能力越大,責任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