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鬼走出侦探事务所时,雨已经接近平息,仅有着若有若无的雨丝从天空坠落。他驻步在巨大的唐人街门楼前,第一次于夜里去凝望着城市中的城市。

唐人街里绚烂的招牌几乎以层层叠叠的方式展现在雷鬼眼中,那些异于城市风格、自成一派的建筑们像是结合成钢铁般的森林,伸出无数霓虹枝芽,身上透着斑斑点点的光亮,那是映出了人们的影子的窗口。

稀少的行人持伞踩着积水经过,搅乱了一汪霓虹的倒影,那些波澜像承载了光一般、漫漫流淌向排水口。

雷鬼长长吐了口气,裹了裹又被打湿的风衣,把领口拉起挡住了脖颈,便踩着积水朝着远方走去。

光影在他身后波澜晃荡,直至远方。

风呼啸着在灯火璀璨的高楼间游荡,与每个旅人作伴,亦或轻轻敲打着一些孩子们的窗,给他们的梦境添上乐响。

希尔德加德却没有入眠。

她寂寞地低垂眼帘,细刷般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出阴影。宝蓝色的夜幕中洒落月光,照在她那张稍显忧郁的圆润脸庞上,就像个蓝色的小姑娘。

她左手抱膝坐在床上,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窗外,右手轻轻在月光下活动着纤细手指,于被子上落下了灵巧的影子戏。

解开了的长发散落在她面前,那遮掩了一半的少女脸庞却更显忧愁,使得她跟那只能在高塔里顾影自怜的长发公主何其相似。

她的父母已经安睡了,但她却迟迟无法闭上双眼。虽有些许困乏,却没法就此进入梦乡。过去数天的遭遇实在让她有些惊慌,仿佛一闭上双眼、噩梦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硬要说起来,这些天里她还是只有在那几个佣兵的飞机上睡得最香。

她的父母是有考虑过这种情况的,还准备明天便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可是她却不想麻烦父母,只觉得这点事情总会过去——直到关上了灯后,她才意识到有些事情难以过去。

腹部的伤口似乎还在作痛,狰狞的佣兵与军人钢铁般的靴子声仿佛还在耳边作响。那让人深深反感而恐惧的集中营式关押充满恐怖的气息,连一丝灯光都会让人感到黑暗。

那是希尔德加德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忘怀的黑暗景象。

想到更加具象的记忆场景,她眉头抖了抖,一股寒意从心脏处蔓延至全身,手指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年轻的女孩苦涩地笑了笑,用双手捧着自己脸庞轻轻揉搓起来。

“已经过去啦,希德。”

她用小猫般的声音在夜里对自己安慰着,试图像抚慰他人一样平和自己的情绪。可是这并没有任何作用,她完全明白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心中的恐惧久久不能散去。

“没事的... ...没事的... ...过些天就回学校了,这些都会过去的... ...”

自欺欺人地呢喃着,希尔德加德脸上的惆怅却更加浓郁起来。她想,自己看来确实是无法短时间睡个好觉了——或许父母所提议的心理医生才是个最好的做法,自己并不需要死撑着的。

从那种地方侥幸逃离的自己都这么难受,那些仍旧被关在里头的人们呢?

希尔德加德难以自抑地想道。

那些生活在战地之中的难民,只能被大军阀推动着命运的孩子们,以及那些跟自己一样被抓走的外国人。

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谁能够去救助他们呢?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不想就不想呢?希尔德加德可是明白的,自己在那种地方待的那几天里,就有受到过不少好心人的帮助。如今自己已经得救,却又只能在新闻里期盼别人去拯救他们吗?

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啊... ...

可是自己只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女孩,连离开了保护都会恐惧,又能够做到什么——希尔德加德自嘲地想了想,眼前泛起了两个人稍显冷淡的脸庞。

一个是高大健壮的黑人,浴血奋战着,哪怕破坏着一切也要把自己带走。在车子即将坠落大桥的那一刻,也是他以身体作梯子让自己逃生。在经历了一系列难以置信的爆炸与小型战争后,最终把自己带回家乡的,也是他。

他到底是谁呢... ...

而另一个,那是个只会冷着脸,总是侧颜以待自己的高挑哥哥。他长得很好看,出手却十分残忍。但即便如此,却也很难说是个坏人,因为他是会为了两个小孩子而拼命、乃至杀人的人。

他又会是谁呢?

年轻的希尔德加德紧蹙眉头,怎也想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好运气。她已敏锐地意识到,那位名为‘鲍勃’、却又改口自称‘雷鬼’的黑人佣兵跟自己有着什么关系才对。再不济,也该是跟自己的父母辈,或者是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有关系。

“啊啊——希德!这不就是瞎猜了嘛,总不能是妈妈的老同学吧... ...”

希尔德加德自嘲地笑了笑,抱着被子蜷起双膝,以双肘放在膝盖上的姿势托住脸颊往外看。

那个男人是否会想起自己呢?他的脸庞时而因染血变得暴戾,时而又在血腥中对自己露出复杂的柔和眼眸。他那充满了情绪的异色双眸,到底在透过自己注视着谁?

仅是跟着老师去做了一次慈善活动,却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希尔德加德虽有心一一解决,却发现自己的能力实在太过有限,很多事情只能够想想,却无法真正去实现。

她想通过自己去的努力帮助那些被困的人,或许通过新闻舆论可以让罗特马、联合国更加在意这些,但父母却太过担心她,怎也不让记者靠近。回到家这半天来,也只不过是给了前来调查的警官一些信息。

还不够啊,这样的努力还不够,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够呢?

“要不偷偷跑出去在市政府门口举牌子吧... ...啊,我在想什么!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我明明是当事人还要举牌子啊!”

而且除了这个,还想找到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尤其是那两位佣兵。虽然他们的手法让希尔德加德难以接受,但不管怎么说,救了自己就是救了自己,总得好好感谢才行。况且,那位黑人佣兵的身份也很让人在意啊。

“可是根本没有给我联系方式啊,怎么找嘛... ...”托着腮的希尔德有些闷闷不乐,惆怅地嘟起了嘴巴。她望着窗外的月亮,脑子却没能从平静的月光汲取到解决方案。

“哎··· ···”

忧郁的长发公主凝望着月光,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月安静地凝望着大地,公平地把光辉洒在每个忧愁的人身上。既向着善良的小姑娘,亦向着复杂的老佣兵。

雷鬼步伐沉稳,顺着远离繁荣的旧街区一路走向自己最为熟悉的归处。

破败的公寓外层爬满铁锈与植物,活像末日之后的建筑,让人难以相信这是现代都市里的一角。对比那些繁荣的大厦,此处就像落败的食人古堡。

雷鬼从公寓前围栏上的第三盆盆栽底部取出钥匙,轻轻捏了捏上面的多肉植物叶片,便转身用指纹小心翼翼地解锁生物锁楼梯门,一路走了上去。

他刚走几步,就听见楼梯角传来一个男人略显粗重的喘息。雷鬼心底顿时有些防备,脸上却没什么展露什么特殊情绪。只是当他走到声音传来的地方时,才发现是自己邻居的那个父亲。他家的门开着,里头的灯光却已全部关掉,而他就趴在门口的护栏上无声哭泣。

那个仅是接近四十岁的男人脸上挂着被生活逼迫的愁苦,紧咬着牙无声抽搐着,努力去压抑困不住的泪水。那是张因压抑而扭曲的哭脸,无声却又震撼。

借着月光,那男人眼角的泪珠几乎也变成忧郁的蓝色。雷鬼有些吃惊,停在楼梯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

不知道这位父亲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才让他在女儿熟睡之后一个人跑出来偷哭,但雷鬼可以想象到那肯定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他几乎可以理解的,关于那些每个人总会遇上的人生的失意之事。

该不该上去问一句,‘嘿,老兄?你没事吧’呢?但是这样会不会太尴尬了。

【嘿,拜托,他虽然看着很需要安慰,但不一定真的需要一个人去多嘴。他选择一个人强忍这些,就像你现在也不想跟人聊天一样,何必搞得大家都那么尴尬呢,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雷鬼用力晃了晃脑袋,无声地在心底对自己说了一通,才终于决定下来,轻手轻脚地从那父亲身后上了楼梯。

公寓的四楼依旧空无一人,仅有冷风还愿停留在此与雷鬼作伴。站在走廊上,雷鬼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繁荣的霓虹闪耀了天际,跟这片黑暗而寂静的公寓完全像是两个世界。他耸了耸肩,走到自己房间前掏出钥匙插入,却又停下了开锁的动作。

想想那个男人,雷鬼就不由得被挑起压抑的情绪。他烦闷地看了一眼大门,几乎快忍不住突然间想要一脚踢爆它的暴躁情绪。

但他没有。

雷鬼紧抓着把手,整个额头贴上了冰冷的门板,疲惫地忍下了自己的烦躁。

那些都过去了... ...他对自己这么说。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

太多东西在不停提醒自己了。

“希尔德加德... ...”

雷鬼忍住心中的酸涩,在几乎掉出眼眶前恢复到常态,直接扭开了大门。

老旧的铁门发出咿呀一声,打破了公寓的寂静。

楼下的男人被声音吵醒,擦了擦泪水有些慌乱地回到家里,还不忘看一眼女儿是否安好——他的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睡着,侧颜披上了银亮的月纱,似个无忧无虑的小天使,安静地在天堂乐园里沉睡。

男人微微笑了笑,无声关上了房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楼上进了门的雷鬼低声咒骂一句,硬着头皮把门给关上,脱下外套挂在一旁、走进了那完全不像家的房间。

它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一无所有的生活居所,唯有打开了窗、被风吹动着的窗帘在银蓝色柔光下轻轻摆动。

旁边的沙发椅沉睡在黑暗中,直到累乏的雷鬼整个人靠了上去,才发出了不高兴的小声杂音。但随后,一切就又恢复到平静。

一对异色的眼眸在仅有微光的黑暗处亮起,背靠着给月光染成蓝色的、给雨水打湿的地板,背靠着让风儿轻轻吹拂的、浅色的窗帘,静静的,静静地凝望着黑暗中的黑暗。

夜已深,公寓在月光下沉寂了。它默然无声、亦不呼吸,就这样悄悄的、悄悄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