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的冬季里,尤其是北方——每个雪后的午时总是会有噬人般的冷,连空中厚重白雾里也不见藏有日光踪迹。除了大城市之外,北方的小镇简直每年都要面临生存上的考验。既没有极光,亦当然不会有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的常青树。可即便如此,深爱着自己故乡的人们依旧不会轻易搬移。从过去便是如此,乃至他们熬来了一个趋向温顺的东帝国‘邻居’,也依旧是如此。

而对于这座接近东帝国边境处、被当地居民戏称为雪山灰的小镇来说,冬这个词语,要比所有罗兰语里的词汇都深刻。在这个可以冻掉脚趾似的温度下生活,是需要极大毅力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算这里的居民再怎么坚韧不拔,谁也不会在这种天气下出门去迪斯科舞厅吧?即便对于这样的小镇而言,那是国运复苏而带来的新型娱乐——是的,就算如此,本地工人也不可能再在工作之后去寻求狂欢,而青年在寒冷面前亦提不起这样的勤奋了。

说不,至少在冬日里。自认为乡巴佬的他们终于抵挡住了舞厅的诱惑力。这使得舞厅老板不高兴,或者说,他可极为不高兴了。

不管是跟同样年纪的老男人畅饮聚会,还是在冬泳试胆的场合下,这个男人总会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仿若除了扭曲自己那臃肿不堪、还因为摄入过多啤酒而发胖的腰肢之外,这个男人再也找不到别的使自己快乐的方式。小镇上那些同他一般缩在厚实衣服中的人见了他,都免不了要被他那怂恿的眼神刺激... ...所以至少在冬季,这个男人过得会比较孤僻。

但今天却不一样了——雪山灰小镇上的人回想起这一天来时,都如此对前来询问的人这么说:

在这个与往年不同的冬季里,那名为约翰的可怜单身汉第一次在舞厅里见到了活生生的外来者。他们明明是闯入约翰的宝库,却受到了这个男人宴请爵士一般的礼遇。虽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谁都能从约翰后来的表情上明白到——这个男人,他很快乐... ...持续了许久的,持续了超过冬季的。而在那之后,他又恢复了郁郁寡欢,口中喃喃着什么‘再无有天使从面前经过’那样的句子。然后怒视着每一个人,在后来的冬季里,他过得越来越孤僻。可是他的舞厅却从那个冬季开始,每个冬季都持续运营。

简直就像等待一般。

可他们终究不懂得为什么。

就像现在的约翰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位跟随天使一起来到的美丽女孩,却趴在迪厅排队区的长椅上写着什么。

噢!不不不!老约翰懊恼地敲了敲自己脑袋,不是女孩儿,是男孩!那是个声音很温顺的男孩儿,他跟之前进迪厅里的天使很像,但他们... ...又有很大却微妙地说不出口的区别。

约翰静静站在门旁,一边听着里头天使风铃似的欢笑与音乐交杂,一边注视长椅前的男孩。他是那般的专注,神色很是轻松,像是对着什么很亲近的人在述说一般动笔,还在轻轻念叨着呢。只是他已经写过几遍,却依然不满意、总是写着写着便自己撕掉,让约翰充满了好奇。

这会儿,约翰眼看那男孩又皱眉撕掉一张纸,索性便低头伸长耳朵去偷听。然后,他便隐约听到了——

“亲爱的罗杰斯先生... ...是我,爱德华。如果您看到这封信,说明一切安好。我很好,也祝愿您的身体健康。在我那天阴差阳错的不告而别后,我跟随着那两位的脚步,已经来到了罗兰的某个边缘小镇。他们承诺会让我回去,只是在东帝国时因为情况敏感,并没有能让我独自回去。同理,信件也因为东帝国间谍行动的猖獗无法寄出。而且... ...啊,爱伦!你真是个令人无奈的笨蛋。这样写当然是不行的,不能让比利他看出我的犹豫来。”

男孩碎碎念着揉皱了自己手中的纸,眼神里满是忧愁,却没有不快。他微微笑着,随手用沾了墨水的掌心托住下巴思考起来。

“唔... ...怎么把信写得自然又被动呢?我明明是自己想跟着他们的,来到雪山灰也好,我还想跟着他们去更多地方。可是这样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

他正烦恼着,突然感觉到有着陌生的气息逼近,下意识便猛然朝后避让——但等他定神一看,面前的人却是那位自称约翰的迪厅老板,正一脸尴尬地看着自己。

“您好。”

男孩自觉反应过大,也尴尬地笑了笑。

约翰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无事,目光却放到了男孩写废了的纸上。他看着上面娟秀优雅的字体,不由感叹自己是绝对写不出这么上等的字来,面前的男孩大概是受了极高教育的城市人吧?搞不好还是一位好学府的大学生。

但饶是如此,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卡在一份小小的信件上。是写给谁的呢?是兄弟吗?但从他自言自语的称呼来看,或是他年长的亲人?

“抱歉。”男孩留意着对方探究的目光,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挡住了废信纸,有些怯生生地说道:“我长时间独自旅行惯了,有时就会忘记他人在身旁。您... ...”

“约翰·基·奥尔斯顿。”

我并不是想问您这个啦——但男孩没好意思这么说。他只是觉得面前的老板目光太过直白而有些冒犯,可礼貌却不允许他对面前的老板多说太多,也只好点了点头。

“爱德华。”

“姓?”

约翰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好奇地歪了下头。

“... ...罗杰斯。”

男孩有了一瞬的沉默,但马上就礼貌地笑着回答了——可约翰却敏锐地意识到,这大概是个假的姓氏。

男孩或许真是个‘老道’的旅行者,所以不愿意把真姓告诉自己。爱德华应该无错,爱伦也大概是他的昵称,可爱德华与罗杰斯?这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谎言。

而当然,约翰自然也不会如此直白地把想法写到脸上。他只是笑了笑,自然而随意地坐到了长椅边,示意自己不会影响爱德华的事情——但爱德华又怎么继续得下去呢?

他只是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年长老板,一边收起信纸一边随口扯了为分神所用的话题来:“无意冒犯,先生,不过... ...奥尔斯顿听起来不像是罗兰常用的姓氏,您是外地人吗?”

“也许。”约翰挑了挑眉,“我也不知道自己爷爷往上住在哪,但我从小就在这。”

“如此。”爱德华的动作很快,只是一个问题的时间就不着痕迹把东西收好抓在手上。他不想表现得太过失礼,只是他也无法在对方的凝视下继续给罗杰斯先生写信了。

“今年的雪太大,说不定山的另一头已经被封路,你这信就算写了也不能一时寄出。”对年轻人的小伎俩视若不见,约翰索性别过头去望向了虚掩的舞厅大门,他听着里头若有若无的律动,轻轻笑道:“就同你们一样,今天侥幸穿过了暴雪来到这里,但我想接下来你们虚掩住上那么五六天、甚至是一两周,等这场雪稍微小了才能走。在那之前,你可以慢慢写也无妨的。”

“我想那是不行的。”爱德华果断地摇了摇头,他同样望向了那扇门,可眼神却飘忽得很。“自从旅途开始,他们的心情便迫不及待,我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天的。”

“你说了算,年轻人。”

约翰再次耸了耸肩,笑容微妙地说道:“但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雪地里前进。”

爱德华缓缓回过了头。

他那微卷的灰发有些乱地披落下来,顺着温柔的眉眼延下,搭在了微红脸颊边上。比起男孩,他怎么看都像女孩多些。只是这会儿他的目光却很是凛然,带着那种经常出现在小男孩眼里的有趣而微不足道的坏意。

“没有人... ...是吗?”

他轻轻笑着,突然站起身来走向了舞厅大门。约翰下意识就想拦住对方,可脑袋却在这时发起阵阵晕眩,让他一时间忘却了思考,只能迷糊地看着那纤细的身影走进了舞厅,融入那欢笑之中。

只是走进了一扇门,那本可以被可以忽略、此刻却由虚转实的声音便显得聒噪了——至少对于从未进入过舞厅的爱德华而言,这样的舞曲确实是找不到美感可言。他单手拿着纸笔走进来,面无表情地掩上大门,才回头看向了舞池里硬拉着那个高大男人跳舞的少女。

在急促的节奏里,对方整个人投入到舞池灯光的纷乱中。她身上是一套与寒冬完全不相宜的夸张的短袖短裤、此刻正高高举起单手指向天花板,像个醉酒的小女孩似的一味扭动腰肢。该说她滑稽呢?还是该夸她美人胚子呢?明明是那么漂亮的少女,却在扭着如此奇怪的‘舞姿’。而明明是这么奇怪的动作,放在这个纤美的少女身上就显得有趣而可爱。

在她旁边的男人也跟她一样换了身奇怪风格的衣服,学着她那滑稽的姿势指天扭腰。可他脸上却毫无表情,仿佛这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认真学习瑜伽姿势一般。更别提他左手上还提着个录音机,怎么看这两人都不像那种普通的享受舞厅时光的人。

虽然爱德华没有去过迪厅,可他敢保证,那些去迪斯科的人不是来这样跳舞的。

只是他们却又那么享受——至少那少女是足够享受的。

爱德华看她笑着跳着,时而跟随旋律开口唱几句,还一边抓着节奏有模有样地扭着腰,还真像是个享受音乐的舞者。只是她眼神时不时总往旁边的壮汉脸上飘去,那充满了威慑一样的目光又似个监工般无情,让那个明显不想‘蹦迪’的男人无法停下动作。

爱德华看着他们两这奇怪的蹦迪方式,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是要找人吗?怎么会来舞厅呢?”

他稍微提高了音量,好让自己的话语不被淹没在这吵杂的音乐里,只是话语还是一贯委婉,不想扫了那少女的兴致——只是,显然这样的期望是不可能的。

就在他开口的那瞬间,对方已经恶狠狠瞪了过来,一副不希望他多嘴的模样让爱德华马上单手捂住自己嘴巴,乖乖坐到一旁吧台去。他看着那眼神凛冽的少女,手掌丝毫不敢从自己嘴巴上放下,对方这才重新恢复笑容,拉着旁边的男人继续动作。

男人被迫面无表情地扭着腰,眉头却在激烈地忍住跳动,只朝爱德华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两人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笑啊,芬里尔中尉,你为什么不笑笑。这是兰蒙那边的舞曲,听说是很棒的,你这可怜的呆瓜脑子难道一点审美细胞都没有装上吗... ...”

“哎呀... ...”

爱德华悄悄放下自己捂嘴的手掌,有些怜悯地看着舞池中间。他把纸笔放到吧台上摆好,视线却有些忍不住地总往那对滑稽的组合飘去。

在他脸上的笑容明显是幸灾乐祸,可这时候谁也注意不到这位年轻神父的失礼。

安静地坐在吧台边,爱德华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对组合的滑稽舞蹈,一边借着这种接近‘兴奋’的心情再次提笔、轻轻写下了新的语句... ...

只是,这时候可怜的爱德华并不知道,自己用心书写的这心情,也只不过是一封注定错过的信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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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退役士兵与反战人士发生冲突的‘笑话’,那是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对于当事人比利·罗杰斯而言,如今想起来,也只不过是那种会在无聊时分想起来的小插曲。

即便当时的他是那么激动。

即便如今的他仍耿耿于怀。

他依旧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在故乡附近的新兴城市里寻求工作时,仍能见到路边请愿停止亚南战争的寥寥数人。

因着回到白国来还没找到过工作的理由,他生平第一次出现了怯弱的、寻求帮助的心理。

那是他后来最大的后悔。

当他说明身份、并把自己的窘境适当分享给那些愿意为了自己这些人‘发声’的对方时,他却没有等来自己渴望的结果。

那些明明是在呼吁停止战争,呼吁要白国从亚南战争泥潭里抽身、让士兵们回家的人,或许并不都是如此真挚吧——比利不知道该说是自己倒霉,还是该抱怨点别的东西。他所遇上的那寥寥数人所形成的团体,比起帮伤残士兵提供工作这种事情、似乎更愿意自我满足多一些。

在了解到了他的身份,了解到他的来意后,那些人并没有为其提供一个好的办法,而是敷衍。拉着落魄的比利在巷子里遮遮掩掩地谈了许久,却只字不提确切的帮助路线。相反的,他们更想了解到的是比利去过哪儿,做过什么,好似比起请愿者他们更像一群记者。

况且... ...

恐惧,排斥,惊疑... ...

一切类似于歧视与厌恶的感情细节都从他们眼中流露过,尽管他们没有直白地开口,可比利·罗杰斯已经足够失望。在意识到跟自己这种人交际并不是对方的宏愿后,他难过地转身就走。

足够了,比起枪林弹雨,这样被自己保护的对象折磨已经足够让他痛苦了。他看清了自己所遇上的这些人的面目,他见得太多。不管是谁也好,谁都没有真正对他这样的士兵伸过手。

但身后的那些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们追上比利,像一群苍蝇般聒噪,询问也终于失去控制,开始探究起比利所在的隐秘部队以及比利做过何等肮脏之事。

为什么会这样?比利时至今日也不能完全明白这些人的心态。但当时的他完全没有耐心与心情继续跟这些人纠缠,只是撂下‘别再跟着我’之类的话语,便急冲冲想要离开这让人心碎的故乡。

只是,没有人想这样轻易放过他。

这好不容易从亚南战争泥潭里爬出来的,活生生的特种士兵。

就连比利自己也知道,他的存在就是行走的历史黑暗一面。

没人想这么轻易放走他。

“这一切都是为了白国,你怎可这么傲慢,你以为自己是谁?”

不知道是谁激动之下暴露出的真心话,让比利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去,那些人的表情在慌乱了一会后,终于定下了冷漠的基调。是了,这才是他认识的大部分国民,那些对他视而不见,那些更愿意把他跟亚南战争同样划入垃圾堆里的‘正常人’,他们的脸上往往就是这样的表情。

比利很乐意见到他们如此的转变。

唯有如此,他才能够在深吸一口气后,扳起脸来扮演他们更愿意看到的自己。

“随你们怎么说,别再跟着我,烦人的狗屎。”

“是吗?”人群中一位衣着光鲜的胖子讥讽道:“你猜怎么着?你尽管走吧,失败者,但你不管走到哪都不会再有人像我们这样热情。就是因为你们这样愚蠢的战争狂打了败仗,让他们失去家人,也吃尽了苦头。而现在,现在你还想回到这里若无其事地待在他们身旁?没那么容易,我残疾的朋友,我可以肯定,这,没,那么,容易。”

“噢,是吗?”

“恐怕就是这样,杀人凶手。你更愿意把自己做过的脏事称为荣耀吗?然后选择忘记你对那些亚南平民做过的事情?”

“平民?”

比利愕然看向那个胖子,对方夸张地挤着小眼,认真肯定道——

“平民。没错,你还记得自己杀过的平民吗?你染过的血?而如今你终于恐惧,寻求救赎?但救赎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轻盈,我的朋友,你得付出,你得付出更多才行。唯有这样,你的灵魂才得以从炼狱抽身,现在还来得及,你只要向我们倾诉,向我们倾诉你犯过的错误。当然,你最大的错误是听信了上级恶魔般的话语,却打了失败的仗。”

比利怔然张了张嘴,他看着那得意洋洋的胖子,却有些无法理解对方的表情了。对方是那么洋洋得意,似乎打击一位老兵对他而言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跟旁边的那些‘乌合之众’正失态地笑着,眼里却是赤裸裸的恨意。

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招致到自己所保护的对象如此憎恶自己?他所说的那些话语,那些过错... ...对象竟只有自己... ...吗?

比利的心坠入冰窟,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灰败的色彩。

他看着那些人,看着那些以言语伤害自己为乐的自我满足之徒,脑袋里闪过一幕幕血腥而难忘的影像。那些昔日彼此鼓励着,才有勇气踏上厮杀之徒的过往... ...此刻想起却是那么滑稽。

是的,滑稽... ...或许因为如此,比利突然笑了起来。

对方全怔住了。

他们看着比利像疯了一样放声大笑,那声音里倾尽了所有他们能想象到的疯狂。他们面面相觑,眼里流露出无法理解的恐惧。在那个仿若失去理智的男人面前,他们下意识地把其划入非正常的领域里。

但下一刻,比利就收住了笑,以阴冷的眼神扫过那每一个人怯弱的双眼,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

“是吗?是这样吗!我是输了战争、害死你们家人的垃圾吗?哈... ...哈哈哈哈哈——对啊!我是打了败仗,灰溜溜地回国来了,怎么样?我问你,你去过亚南吗?你见过那里的人吗?你是知晓他们的力量呢?还是理解过他们的信仰?明明是我们共同掀起了一场全民的战争,大家都狂欢起来,作着各种自大的梦境,让每个人都有理由与机会失去家人!别把过错都推到我头上来!

一起沉溺过战争美梦的人们!来告诉我啊!为什么一起疯狂过的你们,不停用声音乃至灵魂叫嚣着让士兵继续上战场的你们!到这打了败仗之后,才要把这些罪孽推给承受一切痛苦的我们呢?!!你的责备无理取闹,你的憎恨毫无意义!你要痛恨的不是打败仗的我们,而是把我们送到那去的你们自己!”

人群,没能有任何反驳。

即便他们眼里存留着不服气的情绪,即便他们依旧不会改观,可是至少在那一刻,他们被对方那骇人的气势摄住,没有一个人敢直面比利指责。

“该死的!我也有父亲!我也有兄弟啊!我的弟弟那时二十一岁,他是空降兵中的精锐!他为了你们的激情去了亚南,在那里被俘虏,给那些人虐杀!天杀的,他被‘杀’了两天啊!他是看着自己被折磨致死的!你们凭什么指责我是杀人凶手,我不是为了仇恨上的战场!我也想骄傲一点,干什么不好,去当个面包师也比现在快乐!为什么在你们眼里只有世界大战的大兵才是英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光荣地上时代周刊呢?”

比利疯狂地怒吼着,伸手指过那一个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平民,那些人再承受不住他的目光,在被视线扫过的一瞬就下意识低过头去。但比利的声音在此时却已化作一丝呜咽,是抽泣着,苦忍着才能指向那些人发出责问。

“天杀的,你们为什么指责我?把你们放到那个鬼地方去,不需要两天就会崩溃。我已经很努力了,我拼死从地狱里脱身,回到这个我深爱的国家来。可为什么我在你们眼里,却还不如一条狗珍贵?我每天每天都在恐惧,枪声就不停不停在我脑子里回响,就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我还记得那些死在我手上的小孩,该死,那最小的可能不到10岁,甚至可能才8岁!逼我扣下扳机的不是激情,是他妈的恐惧!妈的,我死后下了地狱,撒旦都会嘲讽我的吧,因为我就是这么的可笑啊。”

“可是... ...我想过的... ...打了败仗的我们,不可能会被看作英雄。做过脏活的我,也不可能受到礼遇。我该被遗忘的,就像隐没在黑影里的一粒尘埃... ...”

比利看着那些定在原地,脸上却开始有了退缩表情的人们,收回手用力捂住了发疼的胸口。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回来。我一遍又一遍强调我是亚南战争老兵,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不是觉得光荣。而是... ...我是个人,我是个士兵。我出征时,你们希望我凯旋,我承诺我会回来。我信守承诺,我回来了,我到家了。可我到了家,却发现已经没有家人了。你们的目光是冷的,你们的心也是冷的。在街头见到你们时,你们是这样看着我,那可怕的眼神,就好似我是一个怪物,一个杀人凶手?乃至让我的勋章都黯然无光!

天杀的,你们那是什么目光?那是什么目光!我真恨不得自己也跟同袍一起死在亚南!我回到家了,这里没有同胞在欢迎我!我即便想找洗车店的工作,老板也好像担心我会突然掏枪把他杀了一样怕我!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不是怪物!我只是一个回到家乡的士兵啊!”

“我确实失败,但我也只想回到家啊... ...”

强撑悲哀的情绪把话语说到最末,比利终于忍不住自己盈眶的泪水。他无力地捂着脸坐倒在地,如个失去一切的孩子般痛哭起来。

他没有去管那些人,泪眼中也完全失去了一切视野。只是恸哭着,不停擦着自己盈眶的泪水,哭得再没有一点矜持可言。

‘滑稽’的故事,也就此画上了句号——只是,当比利·罗杰斯每每回想起这件事情时,他都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想到那是自己过去的天真,比利除了悲哀的感叹之外,什么也说不出口。

思绪,就此而结束。从回忆中醒来的他略有些茫然地望向了窗外——位于地下的此处自然没有景色,那儿所有的只是一条漆黑的隧道,在深处里隐约亮着微弱的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光亮就会消逝在黑暗中一般。

比利静静看着,手指一点点收紧捏住右边空荡的衣袖。

“成为怪物的实验体... ...吗?”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进入的地方与可能性,比利凝望隧道深深吸了口气。他平复心绪、面无表情地看着隧道,眼神一点点坚定起来。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爱德华... ...我决不容许自己只能低头悔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