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

靠‘仆人’顶风帮自己打开门,浑身是雪的少女散着热气挤着他走进了黑暗的废弃大楼里。她看也不看旁边那浑身发抖的少年,只是控制着他跟上自己,踏上了那失去扶手的石质阶梯往藏身处赶去。

那少年虽然同眼浑身是雪,体温也相当之低。但在被控制的情况下,他还是机械地跟上少女,丝毫没有拍开自己身上雪块的意识。在一片漆黑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没关上门的藏身处。

少女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了昏迷在那的男人。

似乎是想追上少女,那被啃了一半的男人强行拖动残躯到了门口,却又在身体的自保机制下失去了自我意识。

当少女看到昏到在这里的男人时,他饥渴且受伤的细胞已经自行吞噬掉了旁边的门、用以治愈身体,要不是地板是石质的,可能连地板也难逃一劫。房间里更是到处弥散着若有若无的黑雾,四处寻找并啃噬掉能化作能量的存在。在察觉到少女的存在后,那些黑雾自动飘回了男人身边、在他变得有些象牙白的骨架上化为肉体的一部分。

少女挑了挑眉,想也不想就拉过旁边的少年,一把推向了男人飘荡的黑雾。但就在这时男人却抬起一手来接住少年下落的身体,随即轻轻把他放到了一旁去——他收回黑雾、从地板上抬起头来,看着少女的眼神虽然有些冰冷但还是充满了安心。

“睡得好吗?芬里尔中尉。”

少女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但看到他细胞开始分裂自愈时还是有些高兴——虽然她不知道这房间里到处还有什么东西能吃,但大概男人是减少了什么‘密度’来治愈的吧。

“他是帝国人。西帝国... ...有如此年幼的警察吗?”

男人没有接少女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直起身体半跪在她面前、把目光移到了少年身上的警服去,一眼便从上面的徽章认出了西帝国的标志。他定定看着那具瘦弱的身体,总觉得充满了亲近的熟悉感——但他这样的行为无疑激怒了少女,气得她又皱眉转过头来。

“喂!这是带给你吃的,你快给我拆包装——”

“你——”

在少女叫喊起来的下一刻,男人猛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那身不知道哪来的衣服、以及少女白皙脚踝上长出的羽毛,男人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努力压抑自己抓着少女手腕的力气,颤声问道:“你... ...你又杀人了吗?”

“你这笨蛋!”少女气得咬牙切齿,看着男人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色彩。“你在想什么东西?我给你带吃的回来,你居然在想这种事情... ...你这只可恶的大狗狗!我讨厌你!”

她气得不行,用力地就想挣开男人的手掌,但男人却依旧紧紧抓着她不放,让她没法就此离开——旁边的少年低咛一声,在少女的愤怒中‘清醒过来’。

“很多时候,你的眼泪让我痛苦,它灼伤我的肺腑,使我见了你的哭颜便疼得要紧。”

没有留意身旁的少年,男人只顾拉着少女再用情不过地说道:“但同样的,你的所作所为也让我难受得不行。为什么你非要依靠这样的行为活下去不可?如果你真那么渴望血肉的话,就来吃了我啊!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别再杀害无辜的帝国人了,你的复仇里没有他们的名字,现在只有我... ...只有我。”

“该死的,你这可恨的家伙... ...放开我,放开我啊芬里尔中尉!”

少女眼里蓄起了晶莹的泪珠,在男人的声音中颤抖起来。

“为什么!明明不管多少次,都是你这家伙让我丢脸地落泪,为什么还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没有... ...”

“好啊!”她被男人拉着手,咬牙切齿地怒吼道:“既然你让我痛苦,而我也让你感到痛苦的话,那就在现在,那就在今晚,把所有事情了结!让我先杀了你,再把这毫无意义的世界毁灭!”

“... ...”

看着那有些歇斯底里的少女,男人打从眼底露出了悲哀的色彩,他怔怔看着对方一拳击来,却一动不动地半跪在原地任由对方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脑门上。

“还击啊!拔出那些可怜的武器啊!为什么不动手!”

少女流着泪吼道。

“你不是死徒的魔狼吗?你不是只要能够保护帝国,就算是我也可以反抗了吗?给你拴上项圈的不是我!那个魔头已经死了!你明白这一点,所以你终会还手的!”

那只无力的小拳一拳拳落在男人的脸上,可是每一次,每一击的力量都在逐渐减少。挥出这一拳的主人随着怒吼哭得止不住泪水,连锁骨处露出的羽毛也在凋零。

她是那么地伤心,哭泣的声音比什么都更锐利。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动后,在发现事情超过自己控制后,她的心底产生了那么多的无助与痛苦——男人在多次尝到少女那血液的味道时,他的细胞终于也清晰地解析出了一丝少女的心情。

在这一刻里,男人完全可以明白,少女哭喊着的,少女恐惧着的那一切到底是什么。而她的哭喊,也是自己曾在那些人类面前暴露过的弱态。

他直直看着少女,伸出手来握住她那打得无力的拳头,将它贴到了自己脸上——少女颤抖地看着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从男人手中挣脱,顺着没有扶手的阶梯便跳了下去。男人马上就想抓住少女,可是此刻的他哪还有什么力气,在这一扑之下差了些距离便摔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坠入那无尽黑暗之中。

而与此同时,他旁边却是冲出一道身影,不管不顾地跟着跳向黑暗——趴在地上的男人连忙回手揪住他的衣服,将其一把拉了上来。那个被救的对象摔在地上,下意识还想往前扑去,这一次却是被男人直接掐住了脖子、动弹不得了。他把愕然的目光投向男人,而男人也在这一刻注意到了他的脸。

是个让他感到眼熟的少年,有着一头罕见的灰色卷发,很是... ...漂亮。

而被他按住的少年本是想去挽救那个奇怪的少女,一时激动才会跟着跳楼,但现在被男人按住脖子,满脸焦急的他也只能一点点从眼底泛起绝望的色彩——男人怔怔看了他好一会,才放开了自己的手,摇晃着站了起来。

“她没事。”

出于对对方眼神的‘肯定’,男人扶着墙说道。而对方则愣了愣,好一会才满心疑惑地望了过来,突然眼神一凛。

“我们好像见过?先生。”

他虽然是带着疑问,但声音里却充满了肯定。在这黑暗的楼道里,在这只有微弱光线的视野中,他反而对男人高大的身影感到了无比熟悉。

少年看着那个身影,只觉得大脑里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觉醒。到最后,它就像... ...在耳边放出了微弱的夜风,吹来还带有凉气的砂砾味道。

大脑一震,少年终于完全想起来自己在哪见过男人了。

“在那个沙漠里,是您救了我!您... ...是他们追捕的... ...那个‘人’?”

“... ...”

听到少年的声音,虚弱地扶着墙前进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了。经少年一说,男人也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对他的脸感到熟悉了。自己在沙漠的那个夜晚里,唯一放走的生物就是面前的他,在自己这身躁动不安的饥渴细胞之中,对方的气息是那么值得它们记住。

但这不是男人要关心的事情... ...他要追上少女才行。那个伤心欲绝的少女,此时此刻正在远离自己——他都无法想象对方会有多么恐惧,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的少女,今天一次性远离了自己两次。明明从不会走路开始,就一直是自己在背负的对象... ...

咬着牙的,男人撑着虚弱的身体走下了阶梯。没有得到回答的少年呆站原地地看着他,眼里却是充满了迟疑。而这会,那没走两步的男人突然脚下一空,从阶梯上失足摔了下去——夸张的声音把思考着什么的少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冲到楼梯下方去。

但是到了下一层去,少年却是没有看到男人的身影。他朝空无一物的四周看了看,在楼道墙壁上发现模糊不清的阿拉伯数字4,才突然反应到男人很可能摔到更下面去,连忙继续冲下楼梯。

这一次他见到了男人——摔落两层楼高度的对方正扶着墙面站起身,可他左边膝盖已被腿骨刺穿。对方看了一眼少年,手上却一点点失力要倒下。身为医护人员的少年心头一紧,连忙冲到了男人身旁去。他一把顶住男人的腋下,用身体作支撑帮对方慢慢坐下,才按着男人胸口轻轻说道:

“别动!现在先撑着,坐在地上,保持清醒!不要再动左腿,免得把骨头折断!”

男人静静看着他,眼神里却满是平静,少年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想在附近找能充当夹板用的东西——但在这空荡荡的废弃大楼里,哪有什么东西能够剩余?

找了好半天,少年都没有看到任何小的物品,而那些残余的破败门板又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拆卸下来的,不由有些绝望——但就在少年急得满头汗水地跑回来时,他的眼角余光却看到了男人在黑暗中起身,悄声无息地朝楼下走去。

“先生!”

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这么莽撞,少年赶紧冲到了对方旁边去,可等他跑到了男人身旁,他却发现男人的腿已经完好如初,只是在行走之间,对方还是那么地‘艰苦’。

“我不是人类。”

扶着墙面走下楼梯,男人镇定地开口道。他回过头来,一部分的脸颊在少年面前化为了黑雾、在隐约中露出了下头的獠牙骸骨。这骇人的景象在黑夜中是那般狰狞,一时间地把靠近的少年吓阻在原地。

“既然你知道我被人追捕,那现在明白了吧?别靠近我。”

见完成了自己的目的,男人便继续扶着墙往下走去。在愈发深邃的黑暗之中,他孤独地一连走到最底层,才在楼梯边看到了几根羽毛。

男人心头一痛,从地上捡起了一片薄羽。他将其珍惜地收到怀中,才缓缓朝门外的皎洁月光走去。但他刚走到那门口前,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笼罩于此的寂静。

男人不用需要猜也知道是谁。

可他猜不到的是,那脚步声却在直直靠近自己。

在最后一刻,少年追上男人,一把搀住了他——虽然少年身高不足,可男人却是佝偻着身体的,倒也勉强够上了。

可这完全说不通。

男人疑惑地回过头去,却对上了少年赤诚的目光。他强忍了好一会,才压制住了饥渴的细胞吞噬对方的欲望,可是这样一来,他也没什么力气甩开对方了。

“为什么?”

虽然不想说话,但男人还是忍不住这份疑惑。

“实际上,我不知道您到底是谁,先生。”

面对着男人那沉重的目光,少年硬着头皮开口。

“但是我知道您需要帮助。”

“... ...我是怪物。”

“但您要去追那女孩,不是吗?”

男人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眼前的一片雪白给吸引住了心神——在走出大门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黑暗中望见的皎洁不仅仅是月光。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雪季的帝国了。

帝国下雪了。

这感受如此清晰,不再是什么梦境。

漫天飘落的绒花,那是许久没有再见到过的帝国的雪。是轻快的精灵,冬季无声的歌。是这清凉水城所献上的,让人心情欢悦的白夜。

这份寒冷、却没什么杀气的空气于男人而言,已经太久不曾感受到过,待发呆的他脸上落满雪花之时,他才终于确信自己回到了帝国的雪景包围里。这铺了漫天的净白色,再安然不过地缓缓落下,仿若舞动般滑过空气,无需任何言语就让人生出感动的心情。

他惊喜地环顾四周,才发觉一切都已在无声中被白雪覆盖,连树的枝芽也开出雪绒花。这座睡莲之城变成了白都,到处都是闪耀的月光碎片,它们自深邃的蓝幕上降临,在众星的守望下为这朵帝国睡莲裹上冬装。

男人怔怔伸出手去,接住了几片素淡的绒花,还未用力、它就把自己砸碎。那过于娇弱的模样,正像极了羞涩的花瓣。他慢慢握紧手掌,感受着那抹冰凉在掌心蔓散。

“哈——哈——阿嚏——”

一声滑稽的哈嚏声把男人惊醒,他疑惑地望了过去,才发现旁边少年身上落满了雪花,正抖个不停。在留意到男人的目光时,少年勉强地笑了笑,表情却有些呆滞。

男人伸出手去,轻轻为他拍掉了身上的雪花,可是少年却把他另一只手抓得紧紧的,似是怕男人把自己甩开一般。

男人不明白,一个普通的帝国少年,为什么这么执着帮助自己?

“为什么?”他再一次忍不住疑惑地发问:“我是怪物,很可能会杀了你。”

“我、我已经说过了啊... ...”颤抖着哈出热气,少年努力撑出笑脸说道:“因为您要去找回那个女孩啊... ...在看到她落泪的时候,您说了自己的心都被揉碎一样痛苦... ...那现在她离开了,您不是更加难过了吗?”

“... ...”

“而且... ...而且啊... ...”

灰发里夹着些许雪花,冷得不得了少年却努力抬头笑了起来:“我没见过您行恶的样子,却见到您救了我两次。是的,我、我隐约地从身边人那里知道您,也明白您确实杀害过人。可是这一刻,至少现在的您不会那么做,也不希望那个女孩这么做,不是吗?您不希望那少女染上罪孽,您不希望无辜的人因为你们而死,所以您还会阻止我靠近... ...就算您真是是怪物,您也是一个有心的怪物,您会爱人、也会有自己的悲伤... ...这样一来的话,就恕我不能把您当作大火或是炸弹来看待!”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无法理解。

男人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少年。

明明自己已经说过,明明他也说他知道。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轻易地靠近了自己,简直就像那位白国大叔一样。

明明这样的行为是很不符合生物的逻辑的... ...

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却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是因为难得回到了帝国的雪天里吗?

是因为少年的话语戳中自己的心吗?

男人不自觉地微微笑着望向了天空,眼里慢慢亮了起来。

他明白了。

他意识到了。

虽然他肯定没有从那美得像油画似的夜空里得出答案... ...

但是他从心里得到了。

他意识到了,那些自己解不开的难题此刻正在发颤。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男人突然动了起来,将那少年一把塞到自己温暖的怀中,用大衣帮对方挡住了所有风雪。在下一刻,他就空出左手捶在旁边的墙壁上,那墙壁瞬间从中被‘开’了个洞,露出了后方公路的护栏与树木。男人左手虚握,那一排满身雪花的大树便突然化为一阵黑雾涌入他身体里面,而那道围绕树木的护栏也被扭曲成了奇怪的模样靠近这边。男人一把握住护栏,从里头抽出了无数‘杂质’、在空中凝结成了一个漆黑的圆球。

下一刻的,成型的圆球便砸在雪地之中,被男人一脚踩了上去。他轻轻抱着少年,用手把他按在自己温暖的衣服里边、不让他看到外头的景象——而他则朝虚空迈出一步,令那块圆球在脚下变形成细小却坚固的阶梯,而那些支点就插在他旁边的高楼墙面上。男人一步步踩着那阶梯走向藏身处的窗户边,才一拳打破玻璃,用身体里长出的鞭子抓住里头的银棺。他把银棺一把拖到窗户边,用左手从里头取出一整个巨大的、没有缝隙的黑色铁球,才操控着棺材上的锁链游向自己,把那具银棺负在身上,然后——

男人脚下一跃,直接从五楼的高度后仰着坠落。

他抱着少年,傲然在空中摆出跳水般的身姿,于月光下成为漆黑的雪花。这片雪花马上就受到重力的感召重重落向地面,但男人却是满脸轻松地朝着下方亮出了掌心的黑球——从他身体表面泛起无数波动汇聚到他掌心中的黑球上。那个铁球飞快变形,变幻成一道扭曲的幻影,在即将落到地面的瞬间,那道幻影爆发出极大的冲击,把周围的白雪全部吹散!

幻影落地,而想象中的重力坠毁却没有来临。它的身体先是往下一陷、然后就突然塑形,变成了辆修长而狰狞的摩托。男人一把抓住把手,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动作完成扭转,安稳地单手抱住少年坐在摩托上。漆黑的摩托晃了晃,却没有被这份重量压垮。

男人怀中原被遮住视野的少年此刻愕然看着男人,眼里满是不解。被遮住视野的他,自然没有看到刚刚男人的一系列动作,可是通过那惊人的失重感,他也隐约猜到自己经历了一次不寻常的上摩托步骤。

他完全不知道——刚刚那么虚弱的男人为什么便完好如初,而自己怎么就坐上了摩托?

这摩托又是哪来的?男人要带自己去哪?

但是男人再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男人只是眼神坚毅地望着前方,仿若那里有着必须追逐的对象。他燃烧着自己的决心,轻轻转动把手踩下启动杆,驱动完全点火的摩托从破洞飞出。

像彗星,像一匹骄傲的狼。他咆哮着,直接落入马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