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篇 其四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时间主义者。

这么简单地定义自己或许容易令人一头雾水,但是我确乎想不到比这五个字能够更精确地定义这种生存状态的词。援引英文的专业词汇就是「monochronic lifestyle」,但即便是欧美国家的守时者们可能也无法想象我对时间的执着——不能容忍任何对时间规划的扰动和干预,不会耗费心神去做时间规划以外的事情,即便是冒着冒犯对方的风险,也不能忘记检查当下的时间是否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认为我难以相处,吹毛求疵的人或许常常忽略一件事实,那就是生活与神话不同,没有决定性的转折和结局,只是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坚持着这种信念,牢牢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一年有余,我本无需特地将这种自豪的事情特地说出来博取认同感,但是当下,我的生活方式遭受严峻的挑战,不由得我继续隐瞒下去了。

或许还是不够清楚。

那我再重复一遍好了。

我的对于「时间」概念,正经受严峻的冲击。

 

 

15:01。

我为什么要再重复一遍这个时间?

不,其实从我默数的读秒开始已经过去了三分钟,但无论是手表还是手机上的显示,都像渐冻症的患者一样纹丝不动。

站在厕所的门口读着秒。当脑中可以用来合理地解释整件事的科学知识储备统统检索的时候,我已经确定自己目前处在常识无法解释的异常状态下。

15:02。

四分钟过去了,手机和手表上的数字各自跳了一格,我将手机收起来踩了踩地面,避开人的影子无法覆盖的地面,拧开了可乐瓶。

人群的移动速度并没有变慢,刚刚的一切只是对于时间极其敏感的,我自己的错觉而已。然而,钟表的异常却是真实可见的,太阳照射的角度仍旧不尽友善,仍能在皮肤上辐射出热量。

老实说,时间变慢这件足以引起一般人恐慌的怪事,对我而言并不是特别出人意料。

所谓优秀的现充一定要拥有在任何突发状况下进行分析并且冷静处理事情的能力,本来就是对我个人的要求;不过更深层次的理由在于,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遇见无法用科学常识解释的事情。当然,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沈文溪去了哪。

如果同样是上厕所的话这个时间点也应该已经出来了。如果是被什么有趣的东西吸引走了——倒是有这个可能。

先喝口可乐再说。

可乐的气体从咽部钻进鼻孔,先不管咖啡因什么的化学物质的作用,这股顺着鼻腔窜上头顶的气体确实有助于提神。话说回来,我似乎本来也没有跟沈文溪约定过「我去个洗手间,等我一下」这样的话,尽管我当时下意识地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惯例,但事实上,正因人们脑中预设了太多的「理所当然」,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窘境。

好,神清气爽,推理开始!

推论一,沈文溪抛下了我,往南边走了。

我们已经往南走了一段距离,我的步幅比她要大得多,而且她还有停下来看摊位的可能,所以只要一直往南走,且不出这条路,肯定能遇见她。但是假设这个推论错误,我和沈文溪的距离恐怕会被越拉越远,没准等她想起来厕所里还有一个人的时候再回来找的时候,我就白白错失了与她重逢的机会。

推论二,沈文溪被人群冲散,迷路了。

这个就会棘手一点,也就是说我的搜索范围必须从直线变成半圆,但是不至于离开厕所太近,也还算是不坏的情况。

推论三,沈文溪被人诱拐了。

这是最糟的状况。虽然我不太相信大学里会有诱拐犯出现,但是那么可爱的女孩子独自一人站在那个显眼的地方,成为不法分子的目标也是有可能的。加上她那不知道是天然呆还是没神经的性格,说不定都根本不用劫匪亲自动手,就能和劫匪达成共识,被卖到山西或者云南的偏远山区嫁为人妇……不行,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推论四……

……

呸。

一门心思地推论个什么啊,我是生活在十七世纪本格小说里面的侦探吗!

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打个电话就能搞定的事吗!

对啊吴信渔,为什么你只是上了个厕所,就连作为现代人最基本的自觉都荡然无存了?!

但我将手伸向口袋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在这种异常状况突发的世界里,最基本的背景条件就是信号和网络统统无法使用,倒不如说,如果单靠常识性的东西就能解决异常性的事件的话,异常本身作为异常的目的就消失了。

不安。

不安。

点亮屏幕。

果不其然,手机的信号强度标识上打了一个叉号。

那么数据流量也……

嗯?

这个WiFi标识是什么?

我的手机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连上了一个不知名的WiFi?

点击设置按钮下的WLAN选项卡,确认那不是我的幻觉。手机连上了一个WIFI,我本来幻想WiFi的名字会不会是什么极其重要的线索,但那个WiFi的ID却是一个异常普通的家用类型的字符串,X-Link-026658或者其他的数字,未设置密码。

「没有任何异常。」

我喃喃道。

置身于喧哗的人群中却丝毫没有任何思维混乱的感觉。跟随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缓步前进,这场漫展的南侧似乎还在没完没了地延伸。沈文溪可能就置身于那群人之间,但直觉告诉我她不在。

直觉告诉我,她应该在人少的地方,在窄小的巷子里,在无人问津的白色棚屋中,在漫展,或者迷宫的边缘上顾影自怜。

 

 

15:10。

由于时间的错乱让电子设备上的计时工具,我决定动用自己的生物钟进行粗略的计时,从下午三点开始。我在三点十分的时候站立在《少女编号》的摊子和一个杂货摊位中间,想过买一两个纪念品,但却碍于价格放弃了。

只不过是粗劣的塑料或者布制品,一旦贴上ACG的标签价格就立即翻上几倍,即便是两年前的我也不会做出这种消费信仰的行为,现在又是为什么会萌生这种想法呢?

果然跟蠢人呆在一起就会变蠢。

我曾经在沈文溪的面前说出「御宅族就是一群笨蛋」这种话,现在我仍旧不打算收回前言,若以上的条件成立,那么这漫展可以说是蠢人们的狂欢会了。

蠢人的聚集地。

愚人。

愚人船。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有这么丰富的联想力了啊。」

一个人的话就只能自己吐槽自己,在我看来是独自生活唯一的弊端。

言归正传,既然有了WiFi,就说明与沈文溪恢复联系并不是不可能的。话虽如此,我发过去的QQ消息却完全没有收到回复,如果她呆在WiFi信号无法覆盖的位置就麻烦了,但QQ聊天窗上显示的状态却并非如此,说明她可能只是没空检查。

「话说回来……这个时间减慢的现象范围究竟有多广?」

向自己发出的疑问并不能得到解答,我在想要不要先离开这个漫展区域,看看现象是否还存在,但正当我打算付诸行动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下午 15:03

沈文溪:学长(`・ω・)

我:你跑哪去了

沈文溪:我现在在之前拍照的位置买东西啊

沈文溪:因为忽然想起来学长特别喜欢这个番

我:……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沈文溪:学长指的是?

我:时间

沈文溪:……

我:还是说你一开始就知道?

沈文溪:学长先过来吧

沈文溪:本来……不想让学长知道的

沈文溪:【表情】

 

15:40。

离开《少女编号》摊位的30分钟之后,我首次开始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无限延展,粘稠含混的不仅仅限于时间,摊位的数目也开始以惊人的,无法估量的速度倍增。原本只需要5分钟就可以跑到的那个摊位此刻已经变得遥不可及,这个空间的诡异程度似乎也随着人群的躁动开始愈发加深了。

停下来喘息的时候,那些面目可憎的白色帐篷中混杂了熟悉的光顾过的摊子,也有些根本没见过,不知道从何处变出来的摊贩。

如果这些棚子繁殖的速度比我奔跑的速度还快的话,抵达沈文溪的位置根本是天方夜谭。逆着人潮走动相当耗费体力,我决定暂时停下来再次给沈文溪发信。

可乐还剩下一半。

 

下午15:06

我:不行,我好像迷路了。

沈文溪:学长找不到原来的棚子了么?

我:完全找不到。你能找到什么比较明显的地标或者参照物么?

沈文溪: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文溪:去人最少的南出口吧!

我:……

沈文溪:那个地方没有什么展子,很僻静

沈文溪:我也现在就往那边赶

我:行吧

我:【表情】

我:对了

我:沈文溪

我:你对现在发生的事有什么头绪吧

我:或者说——不是一无所知吧

我:看到的话,请回答我

 

16:20。

我停下来休息的第二个摊点是《东方project》和另一个公共厕所相邻的位置。解决掉可乐带来的膀胱压力后,我在那个摊点停留了一会,便决定询问摊主出口的方向。那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随手指了一个方向,但我当时觉得他没在敷衍我。

还是有不少人在摊点上挑选灵梦或者二妹的抱枕或者痛衫,尽管《东方》作为硕果仅存的同人奇迹苟延残喘至今,但是也逃不过倍受冷落的命运。

我站在那群人里,没什么好感伤的,只是偶尔会想象或者回忆自己是那群人中的一员,曾经默默地用这种无谓的方式挽留某种不确定的模糊感觉。

展台上的挂画被风吹落。我拾起画着魔理沙的纸片递给老板,想起沈文溪提到的《幻灯花》;有那么一小会,摊子似乎在汪洋的骤雨中飘摇不定。

人群中蒸腾起来的热气快要令人融化的时候,我决定重新启程了。我没再喝可乐,碳酸饮料只会令人更加口渴。

 

下午 15:25

沈文溪:抱歉……学长,就算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我:那也要等到说了才知道

沈文溪:我不是故意隐瞒学长的……但是如果说出来,学长一定会觉得我在敷衍

我:现在的事态,就算你说我们其实活在电话烤箱里面我都丝毫不会惊讶

沈文溪:……一年前

我:你退社之后?

沈文溪:嗯

沈文溪:学长第一次看到我的房间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非常邋遢,从不收拾房间的丫头

我:……难道不是吗

沈文溪:现在是啦(´д`)

沈文溪:不过一开始不是

沈文溪:倒不如说,如果看到每天自己收拾的东西都会恢复原样,任谁都会失去打扫的兴趣吧

我:恢复原样?

沈文溪:不,不仅仅是恢复原样……应该说,房间里的东西好像不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变样磨损

我:这就有点玄幻了

沈文溪:当时的我没有一个朋友……不,应该说是直到昨天为止都没有吧

沈文溪:所以也也没有找其他人寻求过帮助

沈文溪:啊,稍等

我:啧

 

17:34

到目前为止,我移动的距离早已超出了大学校园的总长度,望不见尽头的白色帐篷仿佛在嘲笑着我的徒劳无功。

「这些家伙,难道没有一个意识到吗……」

尽管如此,那些人好像完全没有被困入迷宫的自觉。流连于似乎永远无法结束的漫展,这对御宅族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

我在路边摊歇脚的时候,发现人群的密度有所削减,周遭的建筑里,有不少帐篷的主题是连我也不认识的动画或者漫画。有些摊子连店主都没有。

「这里已经不是漫展了。」

这是迷宫。

贴满了OTAKU回忆的迷宫。

这怪异的现象与沈文溪有关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或者说,就如同我先前推测的那样,毫无理由倒贴上来的少女,其中一定隐含着不可告人的事实。

理由。

缘由。

【我昨天,想着去死来着。】

口干舌燥的我确定了那个事实。

「这可不是什么约会啊……沈文溪。」

不存在没有来由的恋慕。

所谓的赌局不过是救命稻草。

沈文溪……是在向我求救。

「这明明是绑架吧?」

 

 

下午 15:30

我:所以你的前发——

沈文溪:本来是一年前留的

沈文溪:那个房间里面的时间流动很诡异

我:……

沈文溪:有的时候,我在里面睡了一天,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过了两天多

沈文溪:昨天晚上也是——和学长发信的时候,学长那边显示的是十一点吧?

我:……没错啊,你还说聊着聊着就睡过去了

沈文溪:我也不知道……我这边的生物钟已经混乱到让人想发疯的地步,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醒着什么时候该睡着……

沈文溪:昨天十一点学长收到那条短信的时候,我这边按照正常的时间算法是第二天的白天,我走出房间洗澡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表情】

沈文溪:还有……还有头发

沈文溪:明明前天都已经

沈文溪:不,昨天

沈文溪:剪掉了啊

沈文溪:但是还是回复到了一年前的长度

沈文溪:什么都没变

我:我大致明白了,所以说从那个时候起你的房间一直都在不停地向一年前回溯

沈文溪:……

我:但是,这个现象从来没有出现在房间以外对么?

沈文溪:是的,所以这个漫展……我也没有头绪

我:我有个小问题

沈文溪:呃?

我:为什么你不搬家呢

沈文溪:因为没钱啊

沈文溪:(´_ゝ`)

我:……还真是很现实的理由

 

19:53

《哈姆雷特》的第二幕第二场有句家喻户晓的台词——「即便困在坚果壳里,仍认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尽管这阳光明媚的开阔场景与坚果壳内部的促狭感格格不入,我仍旧坚持这个比喻的确切性。

早在我意识到迷宫增长的速度与我行走的速度相挂钩的同时,我就放弃了快速奔跑这种浪费体力的行为,开始缓慢地散起步来。

在常识崩坏的世界里,不能通过常识来推测任何现象。

除了意识到迷宫的无限增长以外,另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就是时间变慢的速率并不是固定的。

以15:00为原点的话,从一开始的三分钟等于一分钟,到后来的十分钟等于一分钟,再到现在,即使是我引以为豪的生物钟计时,也已经濒临崩溃的阶段了。

现在是几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20:00的时候太阳早就应该落山,但是这个迷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徐庭春说的没错,我就是那种即便处在真正的险境之下也不会给任何人打电话求救的蠢货。后半段是我的意见,但我一点也不赞成。我重新打开手机,WiFi仍旧处于连接状态,但工作方式似乎类似于局域网,除了连接同一WiFi的设备以外,与外界是隔绝的。

茫然。

我该做什么?

或者说,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为了压抑无止无休涌出的荒漠感,我做了一个日常生活下早已习惯,甚至习惯到不能称作习惯的行为。

打开日程表。

【15:00-???,逃出漫展的迷宫。】

 

 

下午15:36

我:你找得到出口么

沈文溪:还没

沈文溪:这个漫展比我想象的要大

我:……

我:我说

我:你真的不是在装傻么

沈文溪:学长指的是?

我:这个迷宫啊

我: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吧?

沈文溪:学长在开什么玩笑啊(`_っ´)

沈文溪:我要是有制造固有结界或者闭锁空间之类的能力

沈文溪:还会当御宅族吗!(*`н´*)

我:我觉得没什么毛病啊,假如宅能量就是你的魔力源泉什么的……

沈文溪:哪会有那种奇怪的能量啊!

我:这不是很常见的套路吗?你看,假若今天之前你还是没法劝我回心转意,就必须履行那个过分的承诺对吧?

我:既然如此,会出现这种作弊行为也是很正常的

沈文溪:……

沈文溪:竟然无法反驳

我:是不是很有道理

沈文溪:不对不对

沈文溪:话虽如此,我要是真有那种作弊一样的超能力的话,直接做成「让这一天永远重复下去」之类的情况不是更方便吗

沈文溪:现在这个状况我根本都见不到学长诶

我:……倒也是

 

20:36

「让某段时间永远重复下去」这种观点最早是不是由谷川流提出来的,现在的我不甚清楚。不过,思考从这里逃出去的方法恐怕已经成为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毕竟日程表上写了嘛。」

还是加红色高亮的紧急事项。

必须优先处理。

然而,即便如此,要对付这个像兰州拉面一样近乎无限抻长的空间,仅仅只靠热情是不够的,不过反过来说依赖智商似乎也不太可行。

就算绞尽我那干涸的脑汁,大概也没法解读这条愚人船的外延。况且这里还有忽视物理法则的倍增现象——假设每一个帐篷都是它的圆心的话……等一下,我刚刚好像不小心把某个重要隐喻的内涵说出来了。

我几乎已经确定迷宫与沈文溪的精神状态有关,但唯一弄不明白的是一个问题。在一个永无止境的,任凭御宅族无限沉沦的迷宫之中,为什么会有供人沟通的WiFi存在?而如果某人寄望于唯一理解她的人进入她的心灵,又为何要设置一座繁复的迷宫,用无限减慢的时间拖慢他的脚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情,边走边跟沈文溪对话的路途上,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人潮的边缘。前方的帐篷已然人迹罕至,身后的喧闹已然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慢着,该不会……」

前方的白色棚子里面贩卖的,已经是久远年代的ACGN产物。

《铳梦》。

《妄想代理人》。

《MONSTER》。

《罪人与龙共舞》。

《秀逗魔导士》。

继续罗列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我穿过那些没有人光顾,自然也没有人看管的,被遗弃的白色坟墓,脚步再一次加快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请原谅我表达的匮乏。

「原来如此。」

 

下午16:32

沈文溪:哈?(☉д⊙)……学长还看见了《monster》的展区?

我:是啊

沈文溪:没想到呢,现在的时代还有人记得浦泽直树啊

我:不,我想记得他的只有你吧

沈文溪:学长说什么傻话呢

我:顺便说一句,我快到了

沈文溪:诶?

我:不过在见到你之前,我还有件事得确认一下

我:【表情】

我:接下来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沈文溪:只要是学长的话我一定不会撒谎的!

我:虽然你之前对那个问题避而不谈,但其实你心里是有答案的吧?

我: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一团糟的?

 

好了。

这是结束的开端。

 

下午16:33

沈文溪:……

我:不许闪烁其词。

沈文溪:那个答案,学长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沈文溪:当然是从两年前,学长退社的时候开始了。

我:果然么

 

我叹了口气。

 

我: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四道判断题。只需要回答「是」或「否」,答错的话可是会有惩罚的哦。

沈文溪:。

我:你看,从我认识你开始,我们的话题全都围绕着过去的事情,以及他人的事情,对与你自己有关的事情却只字不提,是因为你不想让我感到愧疚吧?

 

眼前的摊位渐渐稀疏。

 

下午 16:34

沈文溪:是的。

我:对于置自己到这步田地,说出那么多过分到连我自己都想揍一顿的前辈,你没有一丁点埋怨地全盘接收,恐怕并不是出于神经大条到全无介怀,而是因为我是你唯一一个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是你唯一能够想象的出的那个可以汲取认同感的对象,是唯一一个能够证明你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的证人吧?

 

火红的烈日开始坠落。

 

下午 16:36

沈文溪:是的。

我:或许是出于有意,或许只是无意之中,总而言之,你并不是出于「钦佩」或者「恋慕」这种感情接近我,而只是本能上的「需要」我,这样吧?因为需要一个能够寄生的对象,而眼前又恰好有一个,所以就接近了,是这样没错吧?

 

在坡道上最尽头的原野上。

 

下午16:42

沈文溪:是的。

我:OK,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我:你说过想要自杀,其实你压根

我:不

我:应该说,在潜意识里,在自己没有刻意去想的那部分里面

我:是不想死的吧

 

我打出最后一句话。

 

下午16:59

沈文溪:不是的。

 

 

转动手腕,将近150ml的可乐没有半点犹豫,全数从沈文溪的头顶浇灌而下。

「别撒娇了。」

「假若你真的想死,又为什么如此地,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住这个下午呢。」

 

最后的这句话我没有用打字。

说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其实网络聊天应该算是最单薄的。即便是深信语言之无力的我也不得不承认,网络聊天是最没有力量的媒介。

更何况,她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看到屏幕吧。

就像当时的我一样。被可乐液滴粘住的眼睫毛遮住视线,又被泪腺涌出的液体进一步全面封堵。

视力暂时失效。

只不过。

现在这个状态的女孩,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戒备的了。

 

我站在放声大哭的沈文溪背后,笑着扔掉空空如也的可乐瓶子。空旷无人的广场上,只剩下塑料瓶落地的清脆声响。

 

找到你了。

 

 

22:32。

正如时间意义上的漫展一定会在落日之时结束一样,空间上的这个所谓的迷宫也理论上也并非无穷无尽。这种简单的推论,我想即便是小学生也能轻松做出。不过与之相对的,安抚像婴儿一样大哭的女生实在不是我的强项,别说小学生了,就算是成年的社会人也未必知道该怎么做。

因此……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沈文溪躺在我的大腿上抽噎。而我就那样坐在原地,任由女孩沾满了可乐的头发在我的T恤上反复摩擦,而我却连手指都不敢动上一根。

慢着,我知道肯定会有人想指控我什么罪名,我决定否认并且当庭提起上诉。允许女生躺在自己的怀中哭泣完全是出于学术意义上,对宅女心理健康教育的一种调研和观测的目的,绝对没有任何与动物性或是劣根性相关的理由在里面。

这家伙……大概有两年多没像这样哭过了吧。

或许是更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我想要看看手表,但是看了看怀里的女孩子,想了想还是算了。

啧,生物钟计时被打乱了。

就从23:00开始算吧。

于是——

23:00的时候,沈文溪开口了。

在终于止住了抽噎之后。

「对不起。」

第一句话竟然是道歉么。

「嗯。」

「学长很生气吧……不,被人用那种手段去利用的话,恐怕任谁都会生气。」

「呃——我想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可能甚至都巴不得有个可爱的女孩子像那样接近自己吧……于我而言也是一样,既然她想要认同感的话,给她就好了;既然自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的话,让她抓住就好了;既然自己被某人因为某种理由喜欢的话,就去回应好了——」

「本来,那么做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很危险。」

「危险?」

极度危险。

奇怪。

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但是一连串的长篇大论却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总是顺着最方便,最好理解的路走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走上谁都未曾预料的歧途。」

「自己是打心底里喜欢那些冷门作品,还是说只是为了追寻某种使人心安的神圣感;自己是真的喜欢对方,还是说仅仅在利用对方;自己究竟是在严肃地考虑存活的意义,还是只是困在任性随意制造出来的困境中——」

这种问题。

「这种问题,不扪心自问一下可是不行的。」

我眺望着窄小的,似乎仅容一人进出的门,感觉怀中的少女似乎点了点头。

「学长……也就是说,是我输了么。」

「啊——谁知道呢。从我的角度上来看,或许的确是唤起了一点回忆,应该不算全面崩盘吧。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肯定是喂不饱你的。」

「……」

「【过去的东西虽然也很值得珍惜,但是不稍微往前看点,那就不是完整的人生啊】……这种台词虽然要我说的话也能说出口,不过我不认为那能奏效。」

「这样啊。」

「我不会脱宅,相应的,你肯定也不会停止对过去的怀恋吧。就算是把你关在迷宫里,用表情包轰炸战术也不行。」

「噗。」

猜测很准,正中红心。

不可能因为一两句话就回心转意。

这一点,对任何人都适用。

「学长……虽然如此,我还是有点不服气呢——理直气壮地对购买了一大瓶安眠药的人,说出【你根本不想自杀】这种话,依据是什么?」

「那个啊,我也不敢打包票,有一半是靠直觉的,不过更多的是因为见过真家伙吧。」

货真价实。

「或许剥夺一个人活下去的动力很简单,但归根结底,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那么小儿科的事。不是一个或者两个原因就能导致的结果。所以对那种人我可能比较敏感吧。」

「是我班门弄斧了啊……果然是两年前的事件吗?」

「我可不想在这种技能上被人称赞。」

「总而言之,接下来的任务是说服你吧?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的约定就结束了。」

「无所谓的吧?反正不论学长做点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太阳总会有西沉的时候,漫展也肯定会收摊,今天仍旧会照常结束。」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就算把时间一秒掰成十秒地使用也一样。

不如说,度过一天这种事件,根本用不着解决。

反正到了时候,船自然会靠岸,愚人们自然会回到他们的下一个港湾继续流亡,一切将会重回正轨。

「啊,我知道。不过总觉得不做点什么问心有愧啊。」

我掏出手机。

「如果只是为了做一个仅限当下的梦的话,我想这点小小的要求还是能满足的,我们依旧还可以聊那些你最喜欢的古旧话题,直到太阳落山为止,你的约定仍旧有效。」

「学长……」

「不太清楚你感不感兴趣——不过说到日后的事情,或者说,明天太阳升起后的事,有没有兴趣听听?」

「那是?」

「《愚人船》的音频啊。我特地放在了手机的隐藏文件夹里面,不过只做了一半。」

打开手机的扬声器。

《愚人船》开始了播放,半分钟。

然后,在不应当中断的位置上,戛然而止。

「诶……虽然只是纯音乐,但是却有种大海的感觉。」

沈文溪似乎习惯了我的温度,被可乐粘住的双眼开始有些睁不开了。

「什么大海的感觉……我怀疑你是纯粹瞎扯淡的。不过是一个学了三个月编曲速成班赶出来的劣质品而已。」

「学长对自己还真是毒舌啊。」

「啊,不过,也算是回忆啦。」

「不过只有一半,可惜了。」

「另一半啊……」

我沉默了一小会,望着远处。

「要我作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

「原本应该听这首歌的人,早就不在了啊。」

我边说着边低下头,学妹已经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

刚刚的话,我可以撤回吗。

可恶。

这里已经不是聊天室了。

……我在自作多情个什么啊!明明我都已经进入了煽情模式还能突然睡着!怎么还会有这么令人窒息的操作!

不过,既然当事人已经睡着,事件大概也就能算是解决了吧。

解决无需解决的事件。

简而言之,我只是陪着一个任性的女孩玩了一天捉迷藏,这么一想,似乎依旧挺开心的。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那么,既然尽兴了……应该也是收拾摊子离场的时候了。

 

生物钟计时读秒到24:00的时候,本人,吴信渔,大四毕业的准现充,一头栽倒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之上。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