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养育两个孩子并不算很难,这是我一直以来的认知,也可以说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
我的父亲与我关系很好,我是指至少在几个月之前,那漫长又单纯的十几年日子里是这样的,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是这样看的。但我不知道这些人里包不包括我的妈妈。
曾经这个答案在我心里是肯定的,但现在它越来越脆弱与模糊,我想妈妈并不像她看上去的那么傻气单纯,很少能藏住什么秘密。现在看来,傻气单纯的其实是我,也许妈妈会撒谎的。
但我不能确定,或者说不敢。人的痛苦往往来自于这种难以面对现实时自欺欺人的行为。
我听说自己出生在黎明时分,所以父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的妈妈很会说,她说这名字是最好听的名字,因为有一个好寓意,我也一直这么相信着,还引以为傲。
可是现在看来并不见得如此,我在脑海里想象过很多次那天的事情。——
在分娩后的虚弱时刻,一对没有为婴儿的名字做任何准备的年轻夫妇疲惫和不知所措。太阳的第一缕微光洒进这间普通的病房,丈夫看了眼近乎昏睡过去的妻子,又看了眼身旁的婴儿,良久也不说话。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可孩子的名字还得靠他来最终决定。内心对现实的失望与此刻妻子对孩子名字的期待让他感到有些烦躁。也许只是为了暂时松一口气,逃避这种郁郁不得志的愁闷,从这种不愉快中跳脱一会,他便望了一眼窗外。这一望,嘴巴里悠悠然吐出一句:“哦,你看,正好太阳露出了一点光亮,黎明来了。”于是我的名字也就这样被随意地决定了。
我常常想这个故事,越想越觉得真实,真实的反映着十六年后我此刻的处境。
我从没有思考过,父亲为什么会对我好,直到这个故事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我父亲是很想要一个男孩的。
这是我直到今天才想清楚的问题,虽然这种事似乎也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但我是个女孩,彻头彻尾的。
我从没有因此对自己的性别有任何怀疑,因为我父亲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他希望我是个男孩。他对我很好。
因此我才觉得可怕。
我的亲生母亲死于第二次生育时的难产,但我的后妈对我还好,除了她常常会嫉妒我以外。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见到妈妈,所以我恐慌了很久很久。那一年我八岁。在此之前妈妈落过四次胎,你一定在社交网络见过那种小资阶级的女人死于赤贫阶层才会出现的生育风险这种新闻,很可惜,它是真的。
你一定好奇,医学技术如此发达,为什么人类生育时依然会死亡,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种古老的死法亘古未变,医学家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不清楚。
培根说知识改变命运,这绝对是一句骗人的鬼话,培根是一个骗子。
我的父亲是位有文化的商人,他做高科技产品,赚很多钱。可是他想要儿子。
我的母亲是高材生,名校毕业,死在产房里。
我来到黑石前,我的后妈也已经落过两次胎了,爸爸很爱我妈妈,对我后妈也很好,除了不断地让她们落胎以外。
后来她终于怀了个男孩,父亲像发疯一样的高兴,我也很高兴,她终于不用像妈妈一样了。
父亲像变了个人一样,开始为将要出生的弟弟准备一切。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看到父亲冷漠的脸的。一方面他对我越来越冷漠,另一方面,他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他的梦想要实现了。我真的为他高兴,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但我真的很失落,因为我不是男孩。既然有了弟弟,我该全力爱护他。我该事事以他为重,这对我们的家庭将至关重要。我一直在心里是这么默默打算的,虽然我为着爸爸偏心还未出世的弟弟,哭了好几次。
我嫉妒而不自知。
因为我一直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真的,你现在肯定会觉得很可笑,但我确实是最近才发现,原来我是那样的嫉妒,嫉妒的要发疯,就像爸爸开心的要发疯一样。我太失落了,失望。
我的嫉妒令我无法控制地卷入了这场与父亲的矛盾中来,他看我越来越不顺眼,因为我不再顺从了。
是的,我不再顺从,从此以后我都不会顺从!
他的确是个成功的商人,智商与情商都不缺乏,花钱把我安排到这个地方,人人都会说他好,因为他为我花了很多钱。可是没人知道我其实一无所有,来到这个地方以后,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场与父亲的较量中,我彻底失败。黑石,就是我失败的象征,那只黑色的猫,就是用那种看待失败者的冰冷眼神看我的吧,它漠视我,失败者总会被漠视。
我不了解别人是怎样进入这间学校的,但我是被家庭抛弃而进入这间学校的。什么心理测试,呵呵,都是幌子。
所以我很清楚我为什么会爱上白嘉月,因为我看到了我没有的东西,勇敢与能力,决绝与杀气!这些特质对软弱的我来说简直有致命吸引力。我统统想要!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了这些特质,我将不会这样凄惨吧,我不会浑浑噩噩在学校混日子,我可能会更有出息一些的。但现在我只能以爱上她的方式对这种我永远无法拥有的特质无法逃避地暴露我的匮乏感。我被激怒了。
一个人要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就不会觉得活着很有必要了。
而一个从逻辑上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从感性上恐惧死亡的人,会变得恶毒。就像现在的我。
我会寻找那只猫,我要杀了它。
夜色很深,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我已经想好了。
我要杀死它冷酷的眼神!我要杀了它!!!
“李黎,你在想什么?”瑞德忽然对我讲话。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根据我的心率还是什么之类的吧,我来不及想也不愿再想这些没用的。现在我要杀了它,谁也无法阻止我,瑞德又算什么。
“呵,你猜一猜。”我很想攻击它。
“你,想不想喝可乐?”它继续试探我。
“哈哈!好,给我来500cc。”我很想哭,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变态。
“500cc,等于500毫升。你将喝500毫升碳酸饮料,它将会破坏你的身体健康。”
“那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反问,我毫无耐心。
“......可乐马上准备好。还有什么吩咐吗?”瑞德忽然变了风格,它竟然像对主人讲话的语气。
“我?哈哈,我想让你闭嘴,然后自动关机。”我不想带着瑞德去杀猫。我不想让任何人或者机器人知道我杀猫。
“我无法关机,但我可以休眠,我在休眠时,不会讲话,需要你手动叫醒。”
“你休眠时,依然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我将退化成简单模式,在此期间我只拥有钥匙功能,你戴着我才能出入被允许出入的地方。”
“很好。”我面无表情,唯一的担心也不复存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瑞德,你休眠吧。”我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机器人屏幕上射出一束微弱的光。那一刻世界静止,只有我与光,仿佛一场仪式。
这光微弱而坚定,温柔又冷漠。你大概觉得我已经精神错乱,所以会这样描述我看到的这束光。但是真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光亮。
它将黑暗的房间短暂照亮,也照亮了我的脸。可是没有人会看到这张脸,我也不希望有谁看到,这是张充满戾气的脸。
瑞德终于黑屏了。我松了一口气,大睁着双眼,在黑暗中,只能见到物体的轮廓。世界很简单,那就是好的。
十点半,猫将出现在几棵梧桐树附近,通常在最高大的那棵树上蹭痒。不远处是自助饮水台,它可能会去那里喝水。如果这时候有人逗它玩,它通常是有兴致跟人玩一会的。它更喜欢温柔的女孩,那些女孩有时候可以摸它的肚子。最重要的是,那些女孩中就包括我。我已经观察了它半个月,我的把握很大,即便失败,我会说我在梦游,亦或者我想家了,月色正浓,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总之这里到处都是奇怪的人,不缺我一个。
十点半,外面还是有人的,不会有人觉得我此刻出门很奇怪,我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换好一身轻便的衣服,适合奔跑的鞋子,我出发了。没有凶器,那太劳师动众了,也容易被发现,我将徒手解决掉它。当然,这是它应得的。
走出卧室,我停顿了几秒,苏玺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当然,一起住了这么久,从来在这个时间她的房间不会有任何声音。但我还是要停下来检查,我太紧张了。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在地板上,我伸出衣袖随便抹了一把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瑞德睡着了,它不会再为我打开起居室的灯,这再好不过,黑暗可以掩饰我的过分紧张。
穿过幽暗的起居室,手已经落在了门把手上,打开这扇门,我将开始彻底地伪装。我兴奋极了。
“咔”,门被打开了,走廊的光线顺着逐渐开启的门缝照亮在我身上,我顷刻舒展眉头,像平常一样走出了宿舍,关上了房门。走廊里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我不认识他们更不在乎他们。我沿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线向电梯间走去。我的腿在微微颤抖,每一步都走的惊心动魄,我太紧张了。
只是一只猫而已,我告诉自己。
杀心为箭,即在弦上,不得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