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天空,直達雲霄,在不少人眼中,這是可望不可即的樂事,但易水寒卻從不這麼認為。
倒不如說,一想到自己沖向天空這個廣闊無垠的“深淵”,冰冷的恐懼就刺痛骨髓。
因為受“流星”自爆波及的關係,“破軍”翼型裝甲出現損毀,未能如願抵達理想的作戰高度……估計,身體與神機的不協調感,也多半與此有關。
“偵測到東南方向神機反應,高度二千七百丈,速度每時辰兩千里……主公,冷靜一點,對方並非炬子門的成品。”
“什麼……但那外觀確實是——”
“不可以貌取人,反正一交手,‘山寨貨’就會原形畢露——敵機反轉,過渡為下降姿態,迎擊!”
收到“破軍”的情報,易水寒仰高頭。
銀白色的神機映入眼帘。
對方已成功佔據制高點,而己方卻無法全力迎戰。
不過——
既然“破軍”都把“月光”貶低到這個份上,就不妨信她一回好了。
眼看霧隱雷藏扛劍於肩上,預計她會衝著己方揮刀下斬,相對應的,易水寒藏刀於右半身,刀尖朝下,以“脅構”作為迎敵的第一擊。
如此一來,雙方都只能靠劍速一決勝負!
結果——
“唔!”
“呵。”
就在咫尺之距——霧隱雷藏的劍形忽變作突刺之勢。
來不及揮刀還擊的易水寒唯有依靠一輪滾轉避開筆直襲來的劍尖。
“破軍,報告戰損。”
“肩甲被刮到一下……真厲害呢,如果剛才對方出手再快一點的話,不指定能貫穿心臟了。”
“……這就是你口中‘山寨貨’?”
“……”
就連“破軍”都對敵機的身手讚不絕口,對方身手自然不容置疑。
“竟敢在神機戰中使用突刺……”
“呵呵,汝也不賴嘛,竟然能躲開吾這一刀。”
從甲鐵傳音中的平緩語調來看,敵機似乎並沒有因為這次失手感到不甘。
可是,像是這類突刺技法,在神機戰中確實不屬主流。
原本要命中高速運動的神機就並非易事,要以三尺長刀刺中敵人就更是難上加上。
然而,一旦克服了這種困難,只要劍尖捕抓到敵人,集神機超人之力於一點,即便是笑對槍炮的鎧甲也會被一擊洞穿。
除去“鐵王八”那種怪物以外,恐怕沒有神機敢於直面突刺。
換而言之,這一招其實是為求瞬間逆轉劣勢的絕學。
“明明佔據了制高點卻還用這一招……果真是忍者的脾性。”
“看來是主公最不擅長應對的類型呢。”
“嗯,很丟臉呢,‘正品’居然被‘山寨貨’壓着打……正品,看出‘山寨貨’到底是何方神聖沒?”
“嘖……妾身有名字給你叫啦——言歸正傳,從迴旋性能來看,多半是雷家堡的‘傑作’……真是和我們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呢。”
“又是霹靂堂?”
易水寒想不出堂堂御用神機匠人一而再再而三從中作梗的緣由。
“畢竟,這麼優秀的水平機動也就只有雷老怪一系才有可能做到,說實話,在這點上,妾身倒挺欽佩霹靂堂的。”
“呵,汝這麼抬舉‘月光’,吾有些吃不消呢……若不是奉命行事,吾倒希望能與閣下一會。”
霧隱雷藏透過甲鐵傳音嗤笑道。
與之針鋒相對的,卻不是身為機士的易水寒,而是——
“沒關係,雖說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不過也是最後一次了,所以妾身不妨告訴你這個將死之人多一點——”
神機與神機之間的對決,通常以爬升、俯衝、迴旋、滾轉四方面性能為重。
爬升性能——在戰鬥初始,能否在第一時間佔領制高點,正取決於這項性能的優劣。
在成功佔據制高點后,俯衝性能則決定接下來突擊的殺傷力。神機的俯衝速度越高、抗俯衝能力越優異,就越有可能在最初的交鋒一擊斃敵。
迴旋性能所左右的,是神機的水平機動性。在水平面上,無論是追擊敵人還是擺脫敵人,都離不開它。
而比起殺氣騰騰的前三項性能,翻滾性能則代表着神機迴避傷害的能力。
想要製造出四項性能都登峰造極的神機,理論上是不可能的。
只因提高其中一種能力,另外性能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影響。
好比說,如果提高爬升,大可擴充元氣引擎的容量,但機體會變大,翻滾性能也會隨之降低。
因此,無論再怎麼厲害的神機,都無法逃脫這一“鐵則”的束縛。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自從至今,神機匠人都是在被定死的條框中艱難摸索,通過反覆實踐以求製造出性能更為優越的神機。
在神機與神機的較量中,雖能憑此看出匠人的水平高低,但這卻並非決勝關鍵。
歷史上以弱勝強的實例不勝枚舉,無非是因為較弱的一方在四性能中的一項勝過對方,揚長避短,得以反敗為勝。
至於論及江南霹靂堂,撇開諸多新型實驗兵器不談,旗下神機多以優異的水平機動性著稱。
“只可惜,僅此而已。”
在第二次交鋒中,“破軍”以巧妙的姿態避開“月光”的一刀,暫時佔據高度優勢。
“霹靂堂從來都認為只要有足夠優秀的水平機動性就萬事大吉了……想當初,高皇帝就是太信任雷家堡,結果在鄱陽湖一役,被陳友諒手下重視垂直機動性的炬子門神機打得抱頭鼠竄!既然妾身作為陸家正統,又豈會允許你這種虛有其表的‘山寨貨’班門弄斧!”
伴隨着破軍一聲怒喝,易水寒猶如墜落的隕石般俯衝向逃竄的“月光”,揮下一記重斬。
“命中敵機,目測背部裝甲損壞。”
“唔嗚!”
沒能躲過這一擊的“月光”,只能趁“破軍”尚未回刀的間隙趕忙脫離作戰空域。
“遊戲結束了,霧隱雷藏——就如你所願,下一回合,一決高下吧!”
對於擊墜敵機一事,易水寒抱有十足的自信——
一方面,是因為“破軍”的激勵;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敵人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這麼厲害。
易水寒完全想不清楚對方為何敢把曾打敗自己師傅石馬刀刀齋一事宣之於口?還是說,對方本來就是信口開河?
不過,無論如何,下一次都是最後一擊了。
“覺悟吧,霧隱雷藏!”
“閣下儘管試試。”
敵方說話語氣之淡然,怎麼看都不像是即將被擊墜的敗軍之將,難道……其中有詐?
但是——
既然敵機的性能在己方之下,就沒有退縮的道理!
再度如獵隼般俯衝直下,劍指“月光”。
只是——
“躲開了?”
連“破軍”都不禁為敵方靈巧的動作發出驚呼。
“居然敢反身捲住刀鋒以抑制攻勢……”
——原來剛才都在保存實力……嗎?
那就更要探清她的虛實了——再來一刀!
“又躲開了!這傢伙屬蒼蠅么?妾身可不記得霹靂堂有如此靈巧之輩!嘖……要不是被爆炸波及的話,三招之內,妾身必斬她於刀下!”
“破軍,別衝動!即便是現在,你的性能也在敵機之上……是我拖後腿了……”
換言之,敵機士的實力在自己之上。
不僅如此,這個自稱“霧隱雷藏”的浪人甚至用自身實力去彌補神機性能的短板。
“倘若是萬全狀態,妾身又豈會把這種破銅爛鐵放在眼裡!”
“那就至少奪回一城再說吧……”
“就一城而已嗎!”
若是任由“破軍”這樣焦躁下去,無疑會影響神機性能的發揮,所以必須想方設法平復她的心緒。
而最好的辦法自然是——
“這次一定做個了斷。”
易水寒再度將刀身置於體側。
相對的,“月光”則舉刀過頂,這無疑是一刀斃敵的架勢。
那麼,己方只需要先發制人躲在更下方封鎖她的行動。
在交鋒的瞬間,將長刀從平端轉為向下,以擺弄刀柄虛晃一招騙過對手,作為掩蓋真實目的的“煙幕彈”。
如此一來,己方便能以最適合的角度自下而上斬向“月光”——無論劍速、威力,均比敵方更勝一籌!
就在此時——
“月光”卻忽然調頭逃竄,讓易水寒撲了個空。
——這是……怎麼回事?
簡直就像是未卜先知一樣……可是,那種事情又怎麼可能?
不管怎麼樣,都不能被她跑掉。
懷着這一信念,易水寒追上前去。
縮短距離毫不費力,畢竟原本機體的性能就不同,“破軍”不但在力量上更勝一籌,而且還佔據着絕對的速度優勢。
“在直線上,破軍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捕抓到“月光”只需一點時間,即便她再想像是之前那樣反身還擊,易水寒也早有心理準備——在她調整好姿勢之前,己方就能先發制人。
她理應意識到自己功虧一簣才對。
然而,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對方的元氣儲量。
為擺脫敵人追擊,驅使神機全速前進,不用多少時間,元氣就會耗竭,而霧隱雷藏卻維持了整整一盞茶時間有餘。
但基於機體性能差異,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逃過己方終結的一刀。
然後——
霧隱雷藏,消失了。
並非被己方擊落,也與自行墜毀無關。
而是——
驟然,“月光”就像是一條發怒的眼鏡蛇一樣,抬起機頭。
看着那被激起的氣流,一絲絲纏繞在機體上,“月光”猶如戴着一頂銀白的皇冠。
仰角超過九十度,整個機身在空中立起,以機體縱軸為中心開始旋轉,翻滾至“破軍”的後方。
恍然間,易水寒明白了——
霧隱雷藏,才是“道衍宗”中最棘手的敵人。
如今,自己背面向敵。
轉瞬之間,開始;
轉瞬之間,結束。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有幸目睹到傳說中“一擊逆轉戰局”的神技。
事實上,吉野一刀流代代相傳奧義只有五個。
夢想、無我、明鏡、止水、吞龍。
但到易水寒這一代,卻多出了一個。
而最後一個,正是自己的師傅、素有“一刀修羅”之稱的石馬刀刀齋的絕技——
秘劍·燕返。
聽聞是石馬刀刀齋本人遊歷各國期間,觀眼鏡蛇與燕隼之斗有感而發,立足於吉野一刀流,將兩種動物搏鬥時獨有的姿態融入劍術,創造出這一絕學。
以潰逃的姿態誘騙敵人追擊,趁人不備突然拉高機頭製造人為失速,翻滾至敵後方,從而攻克對於自己有壓倒性優勢的敵人,被譽為“起死回生”的奧義。
一刀必殺。
……
“緊急切換至自動導航模式——主公、主公……聽見了嗎?快回答、妾身……”
不知何時,“破軍”的聲音變得如此遙遠。
視野也被某種粘稠的液體染得一片通紅。
——我要死了嗎?
擺出彷彿在思考他人之事的無謂態度,可從現狀推斷,確實如此。
萬萬沒想到……竟然會遇見師傅口中的“天才叛徒”。
易水寒終於明白了霧隱雷藏敢把石馬刀刀齋視為手下敗將的原因。
儘管如此,對於眼下糟糕的境遇而言,卻毫無意義。
頭暈目眩。
能肯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月光”正朝着自己衝來。
“主公……回……避!”
視野再度劇烈地晃動起來,卻沒感到任何痛楚……還是說,自己已經身首異處?
墜落。
墜落。
墜落。
明明什麼都看不清楚,甲鐵傳音卻是如此清晰。
“看來‘天下第一’的陸家神機,不過如此。”
——不……准你說陸爺爺的壞話……
“根本不堪一擊。”
——閉嘴……
“明明這麼弱,與道衍宗為敵,豈不是自取滅亡?”
——等等……自取滅亡?
“不作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
——不,你搞錯了……
以卵擊石。
螳臂當車。
蚍蜉撼樹。
自尋死路。
自取滅亡。
這些,都是對“活人”的評價。
而“我”——
早就死過一回了!
——你覺得“我”還會怕死嗎!
愚蠢啊。
愚不可及。
既然如此,你就為自己愚蠢付出代價吧,霧隱雷藏。
“破軍,準備開壇。”
“唔!?”
分明聽到俯衝敵機驚愕的吸氣聲……到了這種地步,她一定沒想到自己還會抵抗吧。
而以自身來看,自己究竟是如何恢復過來的,易水寒一無所知。
即便如此,他還是重新翱翔於天際。
如今,對方佔據絕對有利的高度優勢,一擊而下,己方勢必被一刀兩斷。
那麼,該用什麼迎擊呢?
雖然遇上違反常理的事態,但霧隱雷藏的劍路仍未慌亂。
畢竟,她可是完美駕馭“燕返”的天才劍士。
而要與“燕返”這般噩夢般的秘劍抗衡,唯有藉助同樣的“夢想”——
達到人機合一的境界。
通過自我抹殺這一儀式,創造出“無我”的夢想。
“小瞳,吃了我吧。”
“遵命。”
此時作為回應的,不再是活潑的童聲,而是猶如鋼鐵般冰冷的機械音。
意識與身體迅速化為鐵甲的一部分。
易水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陸芝瞳’結束待機狀態,以‘討伐敵機’為優先考慮事項,距離駕駛者‘易頁樞’氣絕尚有五分鐘,開始戰鬥。”
確認“月光“以極快的速度朝己方攻來。
推斷距離接觸時間尚有兩秒。
雖可迴避但並非上策。
故以迎擊作為第一選擇。
可用兵器為打刀與短刀。
考慮敵機的機動性能,使用武器必會致使攻擊成功率下降。
故應以徒手還擊為第一選擇。
元氣歸陽——完成。
元氣歸陰——完成。
無刃斬·崩雷掌——準備就緒。
伸開的五指間纏繞着霹靂之光,使出這必殺技的鐵掌。
那雙失神而陰鬱的眼眸,再度閃爍着燃燒的光芒。
“……”
而“月光”對此已有所察覺。
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超人的戰鬥直覺,讓她準確地洞悉到這一點。
所以——
“月光”更毫無猶疑地俯衝直下,揮出必殺的一刀!
將所有元氣填充至手掌,電光猶如一匹怒馬般不斷起伏、跳動着。
在電磁風暴達到最高點時,正是與“月光”交鋒的瞬間——
以掌代刀。
釋放!
破開鐵甲的觸感,深深銘刻於掌中。
“呵,是吾贏了呢。”
不知為何,彌留之際,霧隱雷藏發出勝利似的嗤笑。
爾後,碧藍的霹靂與銀白的月光,一同消逝於天際。
……
耳邊傳來波濤聲。
再度從昏迷中醒來時,易水寒發現自己躺在湖畔。
多虧有爛泥作為緩衝,自高空墜落的自己,才不至於一命呼嗚。
意識雖已恢復清醒,可身體卻像是散架似的動彈不得,“破軍”亦陷入機能停頓狀態。
易水寒很清楚這是元氣消耗過度的後遺症,在“破軍”醒來之前,自己唯有靜靜等待。
然而——
三個人影……不,四個人影出現在自己眼前。
“真不愧是師傅的弟子,竟能將吾逼上絕境……”
從聲音辨別,說話的紅衣女子分明就是霧隱雷藏。
她居然……安然無恙。
難不成是在被擊墜的前一瞬間她就啟動彈射機關脫離神機了嗎……
可是,如今就算易水寒想要斬草除根,也得先面對她身邊那兩具完好無損的“流星”。
更重要的是,其中一具“流星”正懷抱着一名昏睡的少女。
權書玲。
直到此時,易水寒方才恍然大悟。
“調虎離山……”
“若非如此,吾等又怎麼可能這麼輕鬆就找到殿下呢?念在你這份功勞上,今日吾等就免你一死吧。”
“殿下……回答我……你們為什麼要抓她……”
“這與汝無關。”
“開什麼玩笑……”
明明敵人近在咫尺,自己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還要眼睜睜地看着仇敵離去,他們手中還帶着——
“你們奪走了我的一切,現在就連她都不放過嗎!還給我!快把她還給我!”
少年上達蒼穹的哭喊,在空無一人的湖畔回蕩,猶如困獸泣鳴。
……
“哥哥……”
彷彿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一樣,權書玲重新睜開雙眼。
只可惜,這並非她所期待的“美夢”。
整個人……渾渾噩噩,周身無力,手腳明明沒被束縛,卻還是沒辦法逃跑。
現在她能做的,僅僅是窩在黑色鐵人的懷中,不斷顫慄。
“嗚……”
高空湍急的氣流不斷刮向少女的臉頰,猶如剃刀般冰冷、凜冽……
明明上一次在哥哥懷裡時,根本沒有這種感覺……
如今,自己就像是貨物一樣,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對權書玲來說,這理應是不知道重演了多少回的“戲碼”。
明明已經沒什麼好驚訝的了。
明明已經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可是——
自己……為何還會感到如此悲傷呢?
“哥哥……”
少女心如刀絞,淚如雨下,緊抱着懷中的娃娃,在絕望的中心如此呼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