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常人相比,易水寒的睡眠向来很浅。

在睡梦中剑不离身,保持随时迎敌的姿态,对他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这不仅是因为自幼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中积累的经验,也与长久以来的梦魇有关。

一旦睡熟了,梦魇随之而来——

已经约定好的了。

小瞳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陪在自己的身边。

易页枢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然而,现在却是另一番光景。

“小瞳,你在哪里……”

苍凉的月光透过拉上的窗帘照射进来,山中小屋的地板宛如水面般闪烁着盈盈流光。

异常昏暗的山路,什么都看不到。

黑暗的小路曲折变形,踏着沉重的脚步,寻觅着村民的身影。

这小小的一段距离似乎没有尽头般的绵长……只让人感觉到了莫名的疲劳。

阵阵阴冷的微风,透过草木丛,拂过易页枢的脸庞。

在楚楚月光之下,苍茫地矗立着因枯萎而变得扭曲的树木,显得有些狰狞。

孤寂、猜疑,在冗长的山路中慢慢发酵。

终于穿过树林,身体却不知为何渐渐变得炽热起来。

紧接着,迎面而来的,便是灼人的热浪。眼中映衬出那冲天的红莲之炎。

在昔日平静的村落,俨然成了巨大的焚化炉。

放眼望去——

男人、女人……老人也好、小孩也罢,这些都是村子里的人……

此时,他们全部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地面像是铺满蛇莓的果实般,满是朱色,到处都是染满鲜血般的赤红。

死了。

大家,都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绝望的哀嚎,响彻云霄。

下一瞬间,易页枢只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抓住了——

“哥哥、哥哥……”

猛地睁开双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半截刀刃,并分毫不差地抵住敌人的喉咙。若敌方稍有不从,即可一剑封喉。

这便是“吉野一刀流”中为给予扰人清梦者神速一击的技巧——“梦蝶”。如果有习武之人在场,想必会为这一超然招式感到目瞪口呆吧。

然而,对易水寒来说,却是再寻常不过的拔刀练习罢了。

十年以来,日日夜夜,风雨无阻,修行不怠,光是拔刀、挥刀两个基础动作,每天练习量不下五百回……总计已超百万回反复修炼的境界,不只是头脑,就连脊髓反射也变得毫无意义。

仅凭借来袭的杀气与反击的本能,直取敌人要害。

攻敌所必救。这是亘古不变的战斗铁则。

当然,前提是,如果此刻的对手真的称得上是“敌人”的话——

面对明晃晃的长刀,权书玲既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显得不安,只是呆呆地望着易水寒,就好像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被刀剑相向一样。

可还没等易水寒来得及好好教训她一顿,眼见她脖颈隐隐浮现出与昨夜无异的黑色刺青。

顿觉不妙的少年只好猛地一把将她推开,与之保持一定距离的同时,拔刀出鞘,厉声喝问:

“你这家伙想找死吗!”

“……”

果不其然,退至安全距离后,乌黑的刺青又慢慢地暗淡下去——

根据易水寒昨夜的一番观察,杀气固然是“五圣降”的启动条件,但邪术却只对一定范围内的杀气起反应,因此一旦逃离这个区域,“五圣降”就会自动判定宿主已脱离危险,重新回到休眠状态。

换言之,对于箭矢火枪一类的远程兵器,“五圣降”可谓是毫无招架之力,也就不难明白为何当初苗人会在官军面前一败涂地了。

“呵,抱歉,看来是我低估你了呢,看你呆头呆脑的样子,还真以为你会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没想到你也懂得趁人之危……怎么?想偷袭我么?”

“……不是这样的。”

虽然权书玲这么自辩道,可有气无力的语调,让这句话看起来更像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后的托词。

“那是怎么样?还是说,你打算故意引诱我攻击你,然后再用邪术算计我?”

“我只是……听到哥哥忽然惨叫……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想叫醒哥哥罢了……”

说着,权书玲好像很委屈似的皱起眉头,抱膝而坐。

恍然间,这副郁闷的模样反而让易水寒产生一种“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的错觉。

不过,这样的“一念之差”,很快被头脑中另一种想法取代——

即使是无心之失,这个女人始终是与道衍宗有着某种联系,是不是同伙还不好说,但对她有所提防,总是没错的。

随着思考回路开始正常运作,易水寒总算冷静下来,收刀入鞘。

“这次我不跟你计较,下次就休怪刀剑无眼了。”

“刚才明明看到哥哥很害怕的样子……”

“这、这与你无关!”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做过这样的噩梦了。

正因为如此,自己会像是孩子那样露出丑态,确实是无可奈何之事。但问题是,这一切,却恰好被这个“拖油瓶”尽收眼底……再怎么说,都还是有点颜面扫地的意味。

想到这里,易水寒的脸不禁微微涨红起来。

而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

跟随师傅游历东南亚各国、在扶桑修行期间,因为修行与战斗的需要,就算是休憩,自己向来都如野马般机警,不要说吕宋岛上狡计百出的海盗了,就是北朝引以为傲的甲贺忍者,都未必能靠近自己十步。

然而,就在方才,这个奇怪的少女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自己身边,分明是命悬一线,自己还能睡得跟死猪一样。

操纵神机导致的身心疲惫,固然是一方面的缘由,但——

任凭易水寒怎么打量,除了长得一副好皮囊以外,也看不出权书玲有什么过人之处,像是“身手可与甲贺中忍之流相媲美”这种说法,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再说,她真要有那等身手,又何至于沦落到这种田地。

话虽如此……不过,看她那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阴郁表情,会有“仰人鼻息”这种自觉,那才是最奇怪的事情吧?

不……搞不好,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被人绑票了。

——自己这绑匪当得也未免太失败了吧……

如此考虑着,易水寒总感觉自己的头似乎又大了一圈,长叹一口气。

“明明都被刀指着了,你居然一点都不害怕,是我失算了……事前完全没料到一介流莺会有这般胆色……还是说,你确信我无法伤及你丝毫?”

像是对易水寒主动向自己搭话这件事感到讶异一样,权书玲重新抬起头,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又很困惑似的低下头去,轻语道:

“你是我哥哥,我为何要怕你……”

“……”

答案太过简单了,简单得令易水寒哑口无言,以致他自觉刚才那个“似乎”应该可以改成“一定”了。

就在易水寒对现场即将陷入尴尬的气氛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

“妾身打完渔回来啦~今早可是大丰收~大丰收~”

一把不识趣且不客气……不,一把救赎的稚嫩童声贸然打破了寺庙的死寂。

只见一个蓝衣小女孩站在门口,不禁满腹狐疑地扫视着厅堂内背向而坐的二人——

少年,欲言又止;

少女,郁郁寡欢。

“那个……主公和小玲姐姐又怎么了吗?”

“不关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