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一座寺庙,却没有给人半点安心的感觉。

作为佛家胜地,因为年久失修的关系显得破败不堪。庙宇内两边窗户都被临时加固用的木板所掩盖,光凭肉眼,难辨昼夜。而房间中央那尊破烂的佛像,在篝火的映照下,胜似妖魔。

更讽刺的是,如今用以维持篝火的木材,正是取自庙中刻有“天下太平”四字的牌匾。

“又是破庙……吗?”

虽然搞不清楚前人为何要把佛庙建在这种人烟罕至的湖中荒岛上,但对易水寒而言,这里却是十分理想的藏身之处……同时,也勾起了他种种回忆。

折断柴枝丢进篝火堆中,传出劈里啪啦的声响,火光再度旺盛起来,将围坐二人的脸庞染成了橘黄色。投映于墙壁的修长影子,正如鬼魅一般随着火焰的摇曳而微微撩动。

晚饭的菜色再简单不过,仅仅是烤熟的河鱼而已,但因为有“饥肠辘辘”这种调料,不多时整间庙宇充满了叫人食指大动的鲜香气息。

正当易水寒迫不及待地将一条烤鱼塞入嘴中,但他很快又放下手中的食物,望向对面的黑发少女。

“怎么?你不饿么?”

面对肥美的河鲜,权书玲没有表现出正常人该有的食欲,反而从刚开始就一直在同一个问题上钻牛角尖。

“你……真的不是我哥哥吗?”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兄长,姑娘你认错人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娘是新罗人……”

“我猜的。”

“那玉坠……”

“我娘给我的。”

“明明和我的一样……”

“那又如何?我与姑娘你根本不同姓好吗?我姓易,你姓权,姓氏都不一样,怎么可能会是兄妹?”

“我是跟我娘姓的……”

“我也是啊。”

“那说不定我们的父亲……”

“敢问令堂姓氏。”

“不知道……我娘说,在我出生之前,我爹就死了……你呢?”

“……我不知道。”

“那哥哥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

“……”

她说得好有道理,竟让人无言以对——才怪。

此时此刻,要形容易水寒的心情,没有什么比那两个字更贴切的了。

可回想起过去师傅曾劝勉自己,说习武之人不应有粗鄙之语,易水寒唯有把提到嗓子眼的那两个字又硬生生压回肚子。

明明像是这样的对话,都足足重复七遍了,可她却没有半点厌烦的意思,反而大有屡败屡战、愈战愈勇之势……不,搞不好在她的头脑中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退却”二字,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缠这么久,还要连衣服都顾不上换,身上至今为止还披着那一块破布。

事已至此,易水寒不免感到有些后悔——

出师不利也就算了,怎么偏偏就救回了这么一个“扫把星”……

“你……真的不是我哥哥吗?”

“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话说,你就一点都不饿吗?还是说食物不合你的胃口?跟着我,就别指望再有什么锦衣玉食了,有饭吃就不错了。”

“这是哥哥的命令吗……”

“不吃拉倒。”

话说到份上,权书玲才呆呆地拿起一条烤鱼,轻轻咬上一口,又心不在焉地看着寺庙一角休憩的“破军”。

“那孩子……是虫子吗?”

“是独角仙。”

易水寒稍微加重语气,纠正道。

身长大约有六七尺,拥有足以环抱巨木的肢节,单是身体,恐怕就有酒桶大小。巨大躯体正呈现出恰如霹雳般的苍蓝,钢铁的肌表正闪烁着金属独有的光辉。

在暗处的庇护下,就像是不小心闯进民宅中的“闪电”一样。

蓝色的钢铁独角仙,本应只存在于志怪小说中的异形妖魔。

虽有道是“不知者无罪”,但易水寒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旁人随意诋毁“破军”。

恐怕在他苏醒之前,“破军”就已经解除了人形拟态,以原始姿态在房间一角养精蓄锐了吧。

在缺乏维修工匠的情况下,类似昨夜那种程度的鏖战,无论对自己还是“破军”而言,负担都太大了,因此才会被迫进入休眠状态,依仗自我修复机能,为下次战斗做好准备。

要是被老一辈的神机匠人见到这一幕,如此暴殄天物,绝对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吧。

“那孩子原来是神机呀……”

“你也知道神机?”

易水寒单纯没料到一个青楼女子居然也有此般见地。

毕竟,对于平头百姓来说,神机根本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别说使用了,一辈子能见过这么一回实物,都足以成为炫耀的理由。

“小时候见过……我和我娘身边,有几个官差叔叔总是带着神机。哥哥也是官差吗?”

“我既不是官差,也不是你哥,懂?”

倒是权书玲这番经历,让易水寒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哥哥为何会有神机呢?”

“你管我——还有就是,我不是你哥。”

“那哥哥私藏神机,不怕被官府杀头吗?”

“喂,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嗯?”

只见权书玲呆呆地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己。

如此一来,易水寒唯有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或许,她是真的不懂得察言观色罢了。

回想起她勾栏阁花魁这个身份,易水寒就更觉得匪夷所思了。

就连基本沟通能力都一塌糊涂,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当上头牌的?还是说,明国男人的喜好都这么“剑走偏锋”?

话说回来——

“你跟戴天雄……不,应该说,你跟‘道衍宗’有什么瓜葛?”

在易水寒瞪住权书玲的同时,现场的氛围亦随之跌入冰点。

“……”

结果,权书玲脸上不但没有丝毫惧意,反而还相当理直气壮地回望着易水寒,只是保持沉默。

见状,易水寒不禁哑然。

是自己的话没说清楚吗?

不对。

还是说,她无法理解刚才那番话的含义?

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按理来说,既然能明白私藏神机乃重罪,又怎么可能会是不明事理的 “痴呆儿”呢?

“不用在我面前装蒜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妓女——”

泛泛之辈,早已命丧勾栏阁。

然而那时候在戴天雄身边的,不是别人,却偏偏是她。

虽然能理解为戴天雄对她这副好皮囊动了凡心,舍不得让她香消玉殒,但另一方面,也从侧面佐证了,她的存在定有其特殊意义。

若说这两人间毫无瓜葛,那就真是无稽之谈了。

“你既不是那家伙的义女,也不是他的小老婆,大难临头,他却不忘带你一齐跑路;另外,没记错的话,那群来救戴天雄的忍者,似乎也希望把你一并带走,由此可见,你跟戴天雄、道衍宗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

权书玲依然低头不语。

“说!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在这般威逼下,少女姣好的面容不禁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不知道?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你还打算耍我吗?我对你不吼不骂,你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非要我给你一点颜色瞧瞧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吗?”

易水寒猛地站了起来,凶相毕露无遗,拾起一旁的长刀,剑指权书玲。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还敢耍什么滑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易水寒用刀鞘轻轻将披在少女肩上的破布挑到一旁。

“不想被我扔到湖里喂鱼的话,就乖乖告诉我你和道衍宗的关系,这样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哥哥……你要杀我吗?”

那提问语气之平淡与字里行间中应有的恐惧形成鲜明的对比,尽管如此,她还是呆愣地看着易水寒。

“你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不……我只是想问哥哥——”

权书玲无所畏惧地抬起眼来,一脸平静,吐出言语。

“你打算怎么杀我?”

然而,这句话在易水寒听来,与公然挑衅无异。

“如何!”

刀光一闪。

胜似疾风迅雷的霜刃自鞘中脱出,划破虚空,袭向少女。

当然,这一刀并未包含杀意。按照易水寒的计划,他自信这一记拔刀斩不会伤及少女丝毫,但作为下马威,可谓再适合不过。

这样一来,无论再怎么愚钝的家伙,头脑都会清醒过来了吧?

就在心中如意算盘完成的瞬间——

一股黑雾,犹如一对翅膀般自权书玲背后腾升而起,向四周蔓延的同时,变得愈发的浓厚。

不知为何,恍然间,易水寒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不能碰到那团黑雾!

并且,必须赶在这团黑雾成形之前打散它!

在思考结束的同时,易水寒强行改变剑路,利用收回的刀尖将篝火挑向少女。

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黑雾宛如活物般吞没了那团熊熊烈焰,随即——

咔嚓咔嚓,稀里哗啦。

木柴发出悲鸣,就这样被隐匿于浓雾中的妖魔嚼成火星和炭灰。

眼见黑雾非但没有停下进攻的脚步反有得寸进尺之势,易水寒顿觉不妙,立马大喊道:

“破军!”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贯穿黑雾,横刀立马地挡在二人中间,与本体不明的黑雾呈现对峙之势。

“苗疆邪术!?”

“破军,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多亏有“破军”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方才成功震慑住了黑雾,以致它不得不暂且收起爪牙,静观其变。

“这是苗疆的‘五圣降’啊!”

“什么……”

“自古以来,西南苗蛮奉五瘟神为圣,而五瘟神又与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五种毒虫相对应,故又称‘五圣’。”

“所谓‘五圣降’,便是取这五种毒虫置于封闭陶罐中,任其自相啖食,置于五瘟神像前,早诵拜晚吃斋,每日将手贴于器皿边缘一个时辰,三月后,将其埋于乱葬岗中,半年后取出,将虫尸研磨成粉,用施术者的精血化开,纹于他人身上下降,纹身便会化作黑雾护主,无论人畜,一旦碰到黑雾,轻者皮开肉绽、面目全非;重者血肉模糊、肠穿肚烂,更有甚者顷刻间化为一滩脓水!但是——”

“现在不是卖关子的时候吧!”

忍不住想要骂人了。

但易水寒还是就此打住,将目光转向建设性的方向——透过黑雾定睛一看,权书玲的脖颈果真有由三道诡异花纹构成的黑色刺青。

或许,是因为她的皮肤实在是太过白皙通透了,这些纹身看上去与其说是装饰,倒不如说是“异物”来得贴切。

“好啦,妾身明白啦……这理应是滇西白河苗人的看家本领。听闻大明开国之际,高皇帝遣三十万大军入滇,追剿残元以及与其勾结的苗蛮,明军自恃兵强马壮,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结果却不巧遇上白河苗人,第一日交战就连败三阵,吃的正是这邪术的苦头。然而,苗蛮虽败官军数回,但在后续围剿战中被大军伏击,终因寡不敌众,死伤惨重,不得已才归附朝廷……所以说,像是这么厉害的妖法,早该在那场大战中遗失了才对呀……话说回来,主公你是何时惹上了这么麻烦的角色?”

“……”

——你问我,我还想找一个人问问呢。

“难道就没有破解之法?”

“一般而言,这种左道邪术,都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抑或说主公你能马上从什么地方找来一个道士……”

“……”

说了等于没说。

也罢。

俗话说得好,一力破百巧。

那就不如这样办好了——

“破军,部分披甲!”

一声令下,蓝色的独角仙宛若春蚕般从口中吐出银白的丝线,缠绕于易水寒执刀的右手上。

这正是由神机钢丝形成的臂铠,轻盈敏捷之余,还可以部分动用神机本身的力量。

当然,弱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仅仅维持最低限度的防御,抵挡寻常兵器不成问题,但在神机面前,恐怕不堪一击,就更不要指望像是披甲状态那样坐拥大幅度提升自身实力这种“特权”了。

“哥哥是杀不了我的……”

被黑雾庇护的少女,权书玲微微皱起眉头。

反观易水寒,却并没有因为这种异域妖法的存在而产生丝毫动摇。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

就在少年挥出这一刀的瞬间,权书玲分明见到有一束电光迅速窜过霜刃。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雾觉察到了易水寒的敌意,如扑兔猛虎般向他袭来——

如此浓厚的黑雾,哪怕只是稍微触碰一下,都不可能全身而退,而易水寒这种主动攻击的行为,更是与自杀无异。

然而——

咻!

裹挟迅雷之势的刀刃,在狭窄的空间中卷起一道烈风,直接将包围而至的黑雾打得四零八落,凛冽的风刃甚至穿过权书玲的耳侧,将后方的房柱击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很显然,这是警告性的一击。

“念经只限这么一次,要是你还不把这鬼玩意儿收回去,就休怪我下一刀直接超度了。”

易水寒所言不虚——只要他有这个意向,大可在第一刀就割断权书玲的脖颈。

之所以没这么做,不过是因为难得抓到一个道衍宗的俘虏,什么情报都没问出来就送她归西,未免太便宜她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收回。”

“什——”

还没等“么”字说出,易水寒忽觉背后一阵恶寒,下意识侧身闪避,转头只见黑雾居然以与方才斩击无异的凛冽之势窜过自己的耳边,并衔去一缕红发。

无论是谁,只要瞧见那缕头发被黑雾吞噬、溶解的这一幕,就能明白刚才那一下是何等凶险。

残留于耳边的凉意,叫人毛骨悚然。

“你……是鞑魔族人?”

仿佛是因为震惊而忘却了危险一样,权书玲周边的黑雾逐渐褪去。

“你现在才发现么?”

明明一般人光凭发色,都能轻而易举地从人山人海中辨别出鞑魔族人来,可眼前这个少女……不知道该说她是天性迟钝还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她才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易水寒那长而尖的耳朵,露出些许吃惊的表情。

“倒是你……就没办法控制那鬼玩意吗?”

就像是对少女的惊讶视而不见一样,易水寒径自开门见山。

从刚才两度交手看来,基本可以确定,权书玲并没有撒谎——

“五圣降”正如土夫子口中相传的“古墓机关”一样,平日都处于隐匿状态,一旦被触发,就会毫不犹豫将敌人撕裂,但作为触发的关键,不是盗墓者的脚步,而是加害者的“杀意”。

所以说,“五圣降”的发动,其实与她本人意识并无直接关联,与其说是用于害人的旁门左道,倒不如说更接近于某种自动防御机关。

总之——

“原本还想对你严刑逼供来着……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没这么简单呢。”

虽然也能通过“先发制人”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来阻止邪术启动,可始终是与易水寒的初衷相悖。

“不过你大可放心好了,一旦找到破解之法,我会让你一字不漏地吐出你所知道的一切。”

“……”

与之前对易水寒异族身份的诧异程度相比,这一回,面对少年杀气腾腾的“最终通牒”,权书玲明显要云淡风轻得多,甚至可以说是“不以为然”。

回想起来,易水寒才惊奇地发现,这个认识还没够六个时辰的陌生少女,竟然是他十六年岁月中第三个让他感到如此头痛的女人。

还要不仅仅是束手无策这么简单,更麻烦的是——

“我说……你到底打算裸到几时呀。”

无奈之下,易水寒只好立马转过身去,脱下外衣,头也不回地扔给了少女。

自己却只有面红耳赤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