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中,悠扬的笛声忽然响起。

这正是勾栏阁的花魁歌姬“红豆”出场的讯号。

不论是大厅微醺的常客,还是在雅间中作乐的贵宾,一听到笛声,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降偌大的舞台。

一旁的侧门咯吱地一下开启,随之而来的,迅速充盈勾栏阁各个角落、沁人心脾的缕缕幽香。

而比起这股香气,更让人感到惊艳的,自然是红豆本人了。

只见少女身着一袭桃色宽袍,犹抱琵琶半遮面,自侧门慢慢步出。

直到置身于舞台中央,坐在前排的客人才有幸一睹少女的芳容——

脸若丹霞,肩若刀削,腰若约束,丰姿绰约,妙若天成。

一头披落的秀发如黑缎般柔软亮丽,瓜子脸轮廊分明,星眸朱唇配上粉藕雪白的肌肤,体态更是有如灵峰秀峦般引人暇思。

在这一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仿佛是为了比喻少女而存在。

而将众人从此等美梦中惊醒,也正是与红豆本人姿容相媲美的柔和乐声。

少女轻启朱唇,仿若天籁之音、如小桥流水般的低吟自喉头传出: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与其说少女正在吟唱,还不如说更像是倾诉自己的身世。

就在所有人为之哑然、为之倾心、为之痴迷之际,一个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不,应该说有如“异物”般的存在,刺进钱子晋的余光。

如影子般的二人——应该不存在比这个更贴切的形容了。

那是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从稍带稚气的面容看来,年纪尚轻,但身高与周围的客人相比,可谓鹤立鸡群。即便是身着近乎于漆黑的藏青色衣物,也能看出被有意隐藏的精壮躯干。就是背后的大长布包未免有些太不自然……

或许,平常人无法察觉到这其中的异样,但这却瞒不过钱子晋的双眼。

此前,身为缙绅子弟的他因为贸易往来的关系多多少少接触过这类人物,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武林中人。

那长布包里面的,恐怕正是他的兵器吧。

不过看到少年手中正擎着的两个锦盒,钱子晋的心头大石方才落地。

听闻今日的寿星、勾栏阁老板戴天雄曾是一方良将,在自觉年老体弱、力不从心后,便主动向朝廷请辞,卸甲归田。后来在家乡洪都附近置办了不少田宅,做起了生意。

且不论城中的酒馆、客栈,连官府明令禁止的赌坊都开了好几家,而这间日进千金的“勾栏阁”更是他最得意的“摇钱树”。

富可敌国之余,再加上过去从军积累的人脉,知府大人见到他都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戴老爷”,也就难怪民间常有老百姓背地里唤他作“八千岁”了。

既然今天是他的五十大寿,会有与之沾亲带故的武人前来贺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旋即,钱子晋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位“客人”身上——

若不是因为在场宾客都沉醉于红豆的歌声不能自拔的话,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种地方,这位客人或许比少年更引人注目。

少女……不,应该说,身着蓝色宽袍的小女孩,正骑坐在少年的肩头,十分好奇地东张西望。

居然会有如此娇小玲珑的“贵客”光临这种红花绿叶之地,也算是一件稀奇事了。

对此,老鸨和龟公们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了。

令人意外的是,被团团围住的少年非但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像是变戏法般从怀中摸出一枚银锭,扔到为首的老鸨手里,头也不回地直奔钱子晋所在的二层雅间。

顿时,倾倒于银弹攻势的老鸨喜出望外,连声道不是,还不忘招呼小二上前伺候,看来是说什么都不愿意让这位“贵人”溜出自己的手掌心了。

只见少年点了满满一桌好菜——鸡鸭牛羊,河鲜蔬果,堆满了十几碟,便和小女孩二话不说地埋头苦干起来,顺便以另一块银锭作为代价,推辞了老鸨精挑细选的十多位美人。

如此古怪的客人,钱子晋也是头一回见到。

来这种风月场所,却对女子丝毫不取的人,除了那圣人柳下惠之外,大概就只剩下目不识丁的“土包子”了吧。

事实证明,二人有失斯文……不,何止是斯文扫地,竟然能为一个鸡屁股大打出手……这犹如饿鬼投胎似的吃相,倒是与钱子晋这番感慨不谋而合。

——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就在此时,婉转悠扬的歌谣,戛然而止。

还没等钱子晋为此感到惋惜,一大群人正从勾栏阁的正门鱼贯而入。仔细一瞧,那正是寿星公戴天雄本人以及随行的家丁。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场所有宾客起身为戴老爷贺寿,赠出的贺礼则由仆役代收。

“戴老爷、戴老爷,看这边、看这边——”

人群的喧嚣忽而被一把清亮的童声盖过。

待到戴天雄转过头去观望,才发现一个身着蓝衣、头顶锦盒的小女孩正兴高采烈地自人群中钻出。

“今天是戴老爷的五十大寿,这是我家主公让妾身给您带的贺礼~”

见小女孩如此知书识礼,煞是可爱,戴天雄不禁喜上眉梢,俯下身子,捏了捏小女孩粉嫩的脸蛋,又转过头去望向四周宾客。

“哎呀,这孩子是谁家的闺女呀,这么有心亲自带礼物给我戴某人。”

面对这份意外的贺礼,高兴是挺高兴的……就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戴天雄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说我之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么?还是说,她其实是某个昔日同袍的孙女?

每当到这种需要开动脑筋的时刻,戴天雄难免会皱皱眉头。毕竟,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驰骋沙场、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随着岁月的迁延,记忆力下降,着实是无可奈何之事。

可看在这位同袍这么有心的份上,若是认不出来,未免会让人感到心寒吧?

又寻思了一会儿,戴天雄不得不承认“廉颇老矣”的事实,只好吩咐下人领走那两个做工精美的锦盒,苦笑问道:

“小姑娘,你家主公究竟是——”

就在下一瞬间,戴天雄察觉有什么圆形的物体滚到脚边。

与此同时,家丁们发出刺耳的尖叫

“呀啊啊啊!”

因为小小的意外,锦盒不慎摔落地面。

孰料,从中滚出的,竟是——

“人、人头!死人啦!杀人啊啊啊!”

与四处逃窜的宾客不同,作为一名曾浴血沙场的老将,对于身首异处这种的画面,戴天雄其实并没有感到震惊,真正让他吃惊的是,这两颗首级,均来自昔日的同袍——

一者,正是前不久遇刺身亡的福建游击叶志英;

而另一者,则是昨晚暴毙街头的“快刀”马四。

若论身手,他们都是从无数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武林高手”。

那么,究竟是何人、拥有何等能耐,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斩下二人的首级呢?

疑问和答案,几乎在同时呈现在戴天雄眼前。

一道身影跨过二楼的栏杆,直接跃到楼下,正好落在戴天雄眼前的一张方桌上,足下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连桌上杯盘都没有弹起来,足以见其功夫之深湛。身旁慌乱不已的随从,更是被吓得作鸟兽散。

感到气息的不妙,戴天雄抬头仰视。

他永远不会忘记行刺者的真容——

一头仿若地狱烈焰般赤红的短发。

清秀英气且面若冰霜的脸庞。

有如箭矢般锐不可当、仿佛要将自己射穿的殷红双眸。

“你就是戴天雄吧?”

“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戴天雄自认是第一次与红发少年见面——

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在彼此视线交错的瞬间,他的视野被凛冽的钢铁光辉充盈,那便是他人生最后见识的光景。

刀光一闪。

喉头一凉。

戴天雄有些茫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有一道相当平整的伤口,某种温热的赤色浊流正从其间奔涌而出。

旋即,他胖壮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不明就里地前倾倒下,手脚也变得不听使唤,他甚至连垂死挣扎都做不到,脸就这样硬生生地磕在了地板上。

直到最后,戴天雄都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剑封喉。

仅此而已。

应该说,这一切尽在红发少年的意料之中。

尽管如此,红发少年的内心还是生出了一丝迷茫。

太简单了。

这次实在是太简单了。

但是——

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就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红发少年没有急于取下仇敌的首级,反而是把手伸向他的脸面——

果然如此。

“人皮面具……”

就在攥紧拳头的这一瞬间,红发少年耳边传来异样的动静。

勾栏阁四扇大门不约而同地合上。从沉闷的声响听来,显然就是铁门。再放眼四周,就连不堪一击的木制窗户也落下一道道坚实的铁闸。

整个勾栏阁,俨然化作坚不可摧的“天牢”!

不仅是身为刺客的红发少年,腿脚慢些的宾客也被迫扮演“瓮中之鳖”这一丑角。

就在红发少年拔刀而起的同一刻,四面八方的墙壁、梁柱纷纷露出无比狰狞的“真面目”,这是——

诸葛连弩!

紧接着,胜似疾风迅雷的无数黑影,有如一阵死亡之雨,射向红发少年的所在之处。

无论是谁……即便是纵横天下的武林高手,都不可能从自己这番精心布置中全身而退。

对此,正在勾栏阁后院与美人歌姬红豆一同品茶赏月的戴天雄,抱有十足的自信。

至于说到先前那个“刀下鬼”,不过是他请来的替身罢了。这种亡命之徒,只要自己还是洪都的“八千岁”,要多少有多少,倒是在制作人皮面具方面,花了好一番工夫。

不过与今日的收获相比,这点前期投资根本不值一提。

作为戴天雄之所以能称霸一方的“杀手锏”,不是别的,正是这座“勾栏阁”——

从表面上看去,无论是谁对勾栏阁的第一印象,无疑是烟花柳巷,然而这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勾栏阁的庐山真面目,可是货真价实的“神机”。

与传统神机相比,其不同之处,仅在于外观与体积,但在结构与用途方面,作为“杀人机器”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想当年,衣锦还乡的戴天雄便是凭这一招“鸿门宴”,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折杀了盘踞南昌附近的各路豪强。

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看见牢笼中不断倒下的“困兽”,戴天雄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轻抚着红豆如纯黑丝绸般柔顺的长发,趁机利用神机特有的功能——甲铁传音,对意图夺取自己身家性命的“蚍蜉”,倾尽嘲讽。

“黄毛小子,你该不会以为我戴某人真会就这样坐以待毙吧?”

直到此时,以桌子为掩体,红发少年心中的不祥预感才得以证实,不由得紧咬住下唇。

一旦动气,左上臂又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应对迎面而来的箭雨,就算立马拔腿逃跑,亦是徒劳。

因而,红发少年做出了最迅速且疯狂的举动——

能人所不能,自乱箭的间隙逃出生天!

可这一回毕竟是仓猝应战,原本利索的身手还是略显迟钝一些,而这一刹那的钝感导致的结果,便是左臂被一枚铁箭擦伤。

正当红发少年为此感到少许庆幸,不远处的中箭者们……明明只中了一箭而已,尚未伤及要害,却一个个倒地不起,脸容扭曲,口吐黄绿浊流,伸手掐着喉颈,爪甲都抓出血来,一看便知是身中剧毒!

而现在自己还没有毒发身亡的原因,伤势较轻是一方面,但更多的还是仰仗过人的体魄。

“区区一个叶志英死了,我戴某可能还会被你蒙在鼓里,但就连马四都成了刀下鬼,我就基本能肯定是谁下的手了……只可惜,年轻人,你太急躁了,如果能更谨慎一点、不要这么急于求成的话,指不定我真的就在劫难逃了呢……我说得没错吧,易页枢?”

“……”

红发少年易页枢终于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今晚行动败露的问题。

“你现在一定是在想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身份吧?原因很简单呀,因为——”

“当初杀向陆家庄之前,我可是亲自彻查过当地登记在案的户籍,陆家庄总共有四十五户人家,合计一百五十六人,可事后清点尸首只有一百五十四具,有两个人不见了,一个是陆靖夫那老鬼的孙女陆芝瞳,一个是叫易页枢的小鬼;前者是我亲眼看着她断气的,至于后者,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后听闻附近有船家见过一个扶桑浪人带着一个鞑魔族小鬼渡河——那个小鬼,就是你吧?”

遭到戴天雄一波又一波的毒箭攻杀、得知当初血洗陆家庄的真相……对易页枢来说,都不及听见“陆靖夫”与“陆芝瞳”这两个名字般大受刺激。

一股无明业火,正从腹中升上胸膛,直攻咽喉,迫使易页枢以宛如试图将剑柄掐碎的可怕力度紧紧握刀。

然而——

“戴天雄,你有种别走。”

从喉头挤出的声音,没有因为怒意的存在而扭曲,反而是如手中长刀般清澈而冷静。

少年的愤怒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了,因此才得以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考虑问题——

并非“如何避免被毒矢射中”或者“该怎么才能逃出生天”这种琐事,而是“如何才能砍下戴天雄的人头”。

事到如今,唯有一法。

“破军!”

“看来终于到妾身大显神威的时刻了呢!”

一道蓝色的倩影,穿越箭林矢雨而来。

蓝衣小女孩分明被凶悍的弩机锁定,但面对如马蜂般的毒箭,却不躲也不闪,任凭其射向自己,然后——

淬毒的黑铁箭头仿佛是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被不可思议地弹开。

如果不知情者目睹到这幕,绝对为这个少女感到震惊吧。

但对少女而言,这不过是付之一笑的“小事”罢了。

毕竟,她可是——

“主公,你中毒了……”

光凭一眼,少女便看出易页枢的不妥。

“没什么大碍,就是被擦到一下而已,我们现在一起杀出去便是。”

即便脸色发青,易页枢依然没表现出任何动摇。

“可是……在中毒情况强行‘披甲’,主公你会——”

“当初,我们已经约定好的吧——无论我说什么,你只要说‘是’就可以了!”

易页枢又何尝不知道一旦毒气攻心,会有什么下场,但是——

“仇人近在咫尺,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妾身明白了。”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破军——上阵!”

牢笼之中,回响着不属于“困兽”的咆哮。

二人间卷起霹雳似的钢铁风暴。

随后,苍色的巨人,屹立于地上。

其身上所披挂的,是通体湛蓝,恰如苍穹、却又散发着不祥邪气的厚重铠甲。

这,正是蓝衣小女孩的真身——神机“破军”。

此时,仿佛认定“破军”是最大威胁般,所有必杀的毒箭不约而同地泼向苍色神机。然而铠甲却像是不动如山的雕塑一般,原地伫立着,直面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毫无疑问,这四面八方围剿而来的飞矢,命中了苍色铠甲全身上下,铠甲本身却丝毫未损,那些箭镞像是自暴自弃似的,在撞击完坚固的铁甲后就黯然下落。

仿佛对于蓝色神机而言,这由箭矢编织而成的“狂风暴雨”,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蚊虫,连挥舞双手将其驱逐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只见蓝色神机稳住身形,抬起左手,再以一手作为支撑,对准通往勾栏阁后院的大门。

“轰天雷弹!”

轰!

一道橙色的光芒自苍蓝雷电缭绕的手掌心爆裂而出,直奔铁门。那巨大的后坐力易页枢退后数十步方才得以抵消。

“破军,报告战损情况。”

整条左手臂,虽然还勉强和身子连在一起,但已毫无知觉了。

“……”

多半是受到轰天雷弹巨大反作用力的影响,就连身为神机核心“机灵”的反应速度都慢了半拍。

“轰天雷弹进入冷却程序,预计二十四个时辰后方可重新使用。左臂甲铁严重烧毁……再加上主公你刚才运气了,毒已经随血气蔓延全身,再这样下去,妾身怕——”

“没事,只要还能动,速战速决。”

面对主人这种毫无道理的自信,“破军”唯有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