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神州。应天府。

这是靖难之役的最终结局,也是将会在神州历史上留下浓厚一笔的空前大战……不,这已经不是什么战争了,只是被狮子玩弄于鼓掌间的鼠辈们上演的“闹剧”罢了。

敌众我寡。

在靖难军压倒性的优势面前,应天这座六朝古都不过是只剩下铜墙铁壁的孤城而已。

十万燕兵已如铁桶般将神京包围。

四面楚歌,杀声震天,旌旗蔽日。

莫说是人,就连燕雀都不可能飞越这道“鸿沟”。

像是活着逃离这座孤城……光说出“逃离”这两个字,就足以引人发笑。

哀号声、刀剑声与枪炮声组成的狂想曲不曾间断,街道被破坏殆尽,生者惨遭屠戮。

斩尽杀绝——这些都是惦记旧朝的乱臣贼子,一个都不能留下。

替天行道也好,清君侧也罢,事到如今,出师之名,反而像是敝履般被抛诸脑后。

只要手中掌握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大义,人就会变得凶残无比。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另一方面——

唯有攻破城池,乱世才会画上完美的休止符。金钱、美人、权力、地位……原本跟这一切无缘的士兵们,也将会鲤跃龙门。

是的,毫无疑问,想要出人头地的话,唯有死战到底。

无论是早已声名在外的将门子弟还是从来默默无闻的底层战兵,都如此盘算着,急功近利,犹如撞见健硕水牛的蚂蟥般拼命向皇城发起攻势。

即便是被毒箭射中、即便是被落石砸死、即便是被沸油点燃,无论面对再怎么顽强的守军,士兵们仍然毫无畏惧地向敌人发起冲锋。

或是拉弓还击;

或是点燃大炮;

或是肩扛云梯;

或是开凿地道。

只要能攻陷神京,不论再怎么荒诞不羁的“战术”……都会以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作为赌注,展开最为疯狂的“实践”。

与此相对,守军这头“困兽”的负隅顽抗同样不曾中断。

他们比谁都清楚,身为旧朝臣子,以那位“殿下”的手腕,自己断然不可能被放过。

进是死,退亦是死。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亲自上阵放手一搏。

然而,这一切的抵抗,虽然一直持续着,但实在是太过稀疏、杂乱无章。

面对一波又一波、冲向死亡之都的战鬼,守军的表现反而像是企图扳倒大人的幼童般可笑。

原因很简单。

只要还保有起码理智,任谁都能明白,事到如今,除了负隅顽抗外,已无他法可想。

城池陷落,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所以——

“杀啊!”

砰!

震天的杀声,被青铜大炮的咆哮所掩盖。

在遭到炮击的某处阵地,巨大的光焰随着爆炸声一同迸裂开来。

炮弹不可能有这样的威力,只因歪打正着直接命中火药的堆放点,顿时掀起的爆炎卷走了最近那一队人马。

晃眼的白光过后,除了勉强保持人形的数人,余者皆化作血肉之雨落在幸存者的头上。

“好贼子!”

一个男人以阵地被炸开的一角为掩体,手持连弩,瞄准不远处正在往炮身装填火药的一个士兵。

扣下扳机的瞬间,火箭咻的一声直奔目标。

那个士兵中箭的一刹那,脸上好像露出一种惊讶至极的表情,接着就身体一晃,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向后摔去。

他就带着这种表情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一直想从地上爬起。

然而,他挣扎的动作却变得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停止,睁大双眼,脸上依旧是那种惊讶和迷惑相混合的神情,就好像这个士兵由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自己负伤、并且正在死去的事实。

都说战乱从来没有是非黑白可言,如今自己杀死了一个人、一个同类,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中死去。

若是放在自己之前所处的太平年代,这一恶行,定然是会被人们唾弃、会受到王法的制裁,但在这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

箭上的火苗点燃了尸身,蔓延至一旁的炮身——轰!

以大炮为中心方圆五米之内的士兵,瞬间化作一道血雾。

“神射!”

守卫众人不禁为这微不足道的胜利振臂喝彩。

这就是战争。

唯有通过杀戮一途,方可证明自己还活着。

不想死的话,就杀更多的人。

不仅仅是这一处,如今的国都内,就没有一处不是人间炼狱。

刀光剑影中,士兵们以命相搏,所换取的,不过是 “多活过一刻钟”这种卑微愿望。

区区一隅的胜利,又怎么可能阻挡得了历史车轮的前进。

这个还不足五年的新生帝国,正朝着毁灭的深渊滑去。

残存于此地的,不过是败者肝脑涂地的丑陋姿态以及胜者愚蠢至极的扭曲笑脸罢了。

“就只剩下这么一点人了吗……”

终于,勉强撑过了靖难军又一波的攻势。

然而,能在街巷一隅汇合的人,却只有三个而已。

除他们以外的人马,已然全军覆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毕竟守军面对的,是倍于、数倍于、十倍于己方的敌寇。

现在能喘一口气,充其量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们还剩多少支箭?”

“铁箭二十支——就算老兄您是李广再世,也不可能射死三十个人吧?”

青年饶有兴致地这么说道,似乎想在这样严苛的境遇中,寻觅片刻的轻松。

男人只是瞪了青年一眼,便不再多言,默默为弩机安上箭矢。

“老兄您也不要生气嘛,反正大家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啦……与其这样针锋相对,还不如好好唠一唠家常……毕竟,相遇始终是一种缘分嘛,小弟未请教老兄尊姓大名呢。”

“……徐闻才——不过是李大人手下一个小小的把总罢了。”

“久仰久仰,小弟赵承先,听闻李大人可是熟读兵书、且号称能开十石强弓、挥丈二马槊的猛将啊……”

“要是真有这么厉害就好了——白沟河一战,朝廷六十万大军,就像割草一样说没就没了……”

“老兄,妄议朝廷,可是要杀头的啊。”

“现在怕是等不到朝廷来杀我的头了。”

徐闻才干笑着,像是试图逃避现实般转过头去。这时,他才发现一个少年正坐在自己身边。

“你的名字呢?”

这是一个比起赵承先还要年轻的、视线失去焦点的彷徨少年,即便不断一边咬着手指自言自语什么,也难以掩盖他脸上的怯意。

他的年纪,从外表上看来,估计也就十六、七岁——多半是官府拉壮丁拉过来的新兵吧,要不然他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我叫吴伟明……”

“这样啊……”

面对这样的孩子,徐闻才欲言又止——敌人可不是会因为对手是孩子就轻易饶恕的好好先生。

“为什么……殿下要谋反呢?我听说他可是皇上的叔叔呀……”

“毕竟赌场无父子呀……儿子连亲爹都可以不要,叔叔打侄子有什么好稀奇的?”

把话题接过的赵承先,一转先前自嘲的语气,咬牙切齿地说道:

“明明就是皇上的家事,但为什么要我们这群老百姓受苦呢……为什么要杀我的爹娘?他们明明只是躲起来而已……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可恶!我绝对不会投降的!”

绝对不会投降的。

哪怕没有弓箭——那就用大刀冲锋。

哪怕大刀已经折断——那就用拳头。

无论如何,都不会投降。

可是,就算是这样的舍身一击,都不可能改变既定的战局。

哪怕再怎么厉害的单枪匹马,亦不过是如微尘般无关紧要的存在罢了。

面对赵承先的怨恨,缩成一团的吴伟明不打算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咻!

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脖颈上插着箭矢的赵承先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

“燕逆又上来了!小兄弟快找地方——”

作为回应的,却是一声轰然巨响。

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那个少年躲藏的墙垣已被大炮轰塌。

徐闻才能看见的,唯有……塌方现场露出的半条手臂。

“好贼子!”

仿佛要撕破喉咙那般的大喊,徐闻才操起弩机从断壁残垣探出身子,朝在烟尘中蜂拥而至的人影射击。

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是被一箭穿喉?是被火铳击毙?还是说被另一发炮弹炸成肉酱?

徐闻才已经做好舍身一击的准备了。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他却始料未及——

在被冲天火光遮掩的天空,透出一个人影。

不是因为过劳导致的眼花,也不是失心疯带来的幻觉,更不是什么障眼法。

那个“人”确确实实存在于虚空之中,并正步步逼近自己,犹如逐渐完成的雕塑一样,自烟火中露出了那原本的面目。

“……”

看清楚人影的“庐山真面目”后,徐闻才顿时愣住了。

即便早已得知这种“兵器”的存在,但真正见到本尊,实属首次。

——那是什么?

全身覆盖以赤色的厚重铠甲,其流线而优美的造型,而肩上和腰部所分别挂载着巨大化的斩马刀与长剑,透露着别样的暴力气息。

仅仅就这么看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就从中迸裂而出,撼动着自己的心灵。

答案清晰而又异常。

眼球痉挛着,没能从那个“人”身上移开——

那正是名为“神机”的妖魔兵器。

而且,不止一具。

这里有。

那里有。

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无论哪个方向,都遍布“它们”的身影。

直到此时,徐闻才如梦初醒。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想必他早已料到。

也正因为这样的关系,在刀光降临的一瞬,徐闻才露出释然的苦笑。

神机纵向一刀,这一斩的余势,将他身后坚固的石墙都被击出深深的裂痕。

这绝非以常人之力能做到的事情,但对于神机的驾驭者——神机士而言,却是极其自然的……小动作罢了。

这便是“神机”的力量。

从其中获取超人之力的斗士,不再是不堪一击的凡夫俗子——那是只可称之为“妖魔”的存在。

朱红的铠甲随着操纵者的意志,挥舞着长刀,每度呼啸,城墙上便刮起一道腥风血雨。

这已经算不上战争了,不过是一方面针对另一方面的“屠杀”罢了。

或许,是因为战斗实在太过轻松了吧,朱色甲士终究是忘记了以下这条法则——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

既然存在可以肆意蹂躏肉眼凡胎的“妖魔”,为何就不可能出现视妖魔如虫豸的“存在”呢?

地面,传来异常的响动。

外围的铜墙铁壁在颤抖。

不、不只是接到,就连整座应天城都为之战栗。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来了……就像是某种巨大生物临盆前的恐怖胎动。

不过,即便是所有神机对此保有高度警觉,恐怕都无济于事。

城池中央,皇城波澜迭起。

在巨大的宫殿毁灭之际,身披黄袍的独眼巨人拔地而起。

面对剧本中这“不可能存在”的一幕,随父辈初次上阵的年轻甲士,只能如蜡像般呆呆地抬头瞻仰。

而作为紧随先帝冲锋陷阵、驰骋沙场的父辈,直到此时,才回想起那个过去被朝廷上下付之一笑的“坊间传闻”。

传说,先帝开国之际,为永远守护神州大地,在诚意伯的辅佐下,利用鞑魔族遗留的财宝,费尽大批方士、神机匠人的心血,制造出空前绝后的“至高神机”。

其名曰“天帝”。

正是眼前这个独眼巨人的大名。

在吞噬掉皇城周边的街道,巨人如城墙般粗壮臂腕已经宣告完成。

光是上身高度,就已超百丈。

与此同时,天空中响起一声犹如炸雷般的怒吼:

“放肆!区区贼子竟敢在朕面前撒野!欺君犯上!尔等逆臣皆当死去!”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儿郎们,跟我上!杀啊啊啊啊啊啊!”

尽管面对的是这样脱离常识概念的“怪物”,驾驭着神机的将士们却没有因此气馁,倒不如说戎马一生中能见识到如此凶顽的敌手,就已经死而无憾了。

事到如今,大战的双方——朝廷与藩王,都不约而同地翻开了自己的底牌。

一边,是集合一朝财富以及能工巧匠智慧结晶的“最强兵器”;

另一边,是常年与异族交战、笑谈渴饮匈奴血的“百炼铁军”。

而这场豪赌的胜利者,唯有一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心怀这般觉悟,将士纷纷亮出手中引以为傲的兵器,无所畏惧地冲向独眼巨人。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流星锤。

无所不用,无所不及。

但是——

无论他们再怎么努力去破坏,对于这个巨大的生命体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削去一块石头,作为修补,更多的石块会被吸附上去。

光是抡起臂腕,足以遮天蔽日。

这就是天家贵胄与生俱来的威严。

以它为敌的凡人,唯有以死领败。

只见巨人轻松地抡起手臂,砸向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的“蝼蚁”,开始像是推土机般将这些不自量力的“蚍蜉”一一碾毙。

城墙外的世界,一时间仿佛化作“人肉磨坊”。

无数的士兵被巨大的“石磨”变成一文不值的肉泥,而对付这样的“怪物”,连堪称天下无敌的“神机”都无计可施,又怎么能指望普通士兵手中的大刀长矛呢?

在无情的石巨人面前,血肉组成的战线摇摇欲坠。

终于,利欲熏心的士兵们领教到何为恐惧,纷纷抛下手中武器,意图逃离屠杀现场。

不仅如此——

“就连守城的人……都不放过吗……”

某个侥幸脱离战场的士兵心有余悸地看向被巨人打垮的城墙。

守军其实并非是一心一意地负隅顽抗,其中也有不少士兵愿意挺身出击,然而巨人却根本不将这些忠义之士放在眼里。

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只要是士兵……不,只要是活物,一律皆杀,只为极尽展示其空前绝后的威猛。

由此看来,这头“怪物”的操纵者想必已经……

……

半个时辰前。应天府。皇城。奉天殿。

自从得知谈判的结果后,这个坐拥神州千万锦绣河山的二十五岁青年——建文皇帝,朱允炆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幻想宣告破灭。

如今,他的敌人,正发起雷霆万钧之力攻克京城的敌人,绝不会说出“勿伤我侄”这种话来。

像是“兵败如山倒”、“大势已去”这般浅显的道理,哪怕是目不识丁的乞丐都能明白,更不要说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群臣了。

建文天子审视着皇宫中的一切,那些太监、宫女虽然仍旧对他毕恭毕敬,但他比谁都清楚,即便这张龙椅换了主人,他们也依然会这么做。

毕竟,只是奴才罢了。

只要能保证他们的利益,无论谁坐拥天下,他们都无所谓。

朱允炆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孤单、无助。

事到如今,战局糜烂,已经无法挽回。

只是——

“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啊……”

他喃喃自语,又像是病重的老妪一样叹了口气。

此时,从身边传来一声轻唤。

“万岁爷,事已至此,微臣尚有一计,愿斗胆相告,就是不知万岁爷意下……”

说话人正是曾侍奉先帝的老太监王公公,虽有“内官不可干政”的祖训,但事到如今连祖宗之地都快易手了,也就顾不上这么多规矩了。

“王公公大可不必拘谨,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他不指望一个太监会有什么绝世妙计,可身为“将溺之人”,便是最后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握住,尽管他的头脑十分清晰,也知道这不过是徒劳。

“传国玉玺……”

仅仅是听到这个字眼而已,就让朱允炆浑身一抖。

“你……要朕用传国玉玺在皇都引爆‘六合正法弹’吗?”

作为先帝遗留下、唯有朱明血脉才有可能启动的毁灭兵器,其威力足以将应天夷为平地。

就连骁勇善战的鞑魔铁骑都为之闻风丧胆,要荡平区区燕逆,又何足挂齿?

然而——

“万万不可……此乃祖宗之地,若毁于‘六合正法弹’,朕置高皇帝之颜面于何地?九泉之下,朕又该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既然万岁爷心意已决,微臣也只能另作他想了——”

只见王公公命令身旁几个小太监搬来一个木箱子,打开拿出其中的剃刀与袈裟,立马跪地磕头,顿时声泪俱下。

“这是高皇帝留给万岁爷的‘锦囊’——要堂堂九五至尊削发为僧,微臣自知死罪难逃……微臣自幼家贫目不识丁,但也知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事……只愿万岁爷能忍得了胯下之辱,火速南狩,号召勤王,御驾亲征,必能东山再起,荡平燕逆,光复神京!”

“王公公,你的意思是……要朕抛下百姓和社稷,自己一个人假装和尚逃跑?”

“微臣罪该万死!”

听到天子的反问,王公公已经软倒在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

反观朱允炆的脸上不但再也没有一丝笑容,就连血色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苍白得几乎和死人无异。他仿佛没有看见身边拼命磕头的老太监,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可、不可……虽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可朕终究是一国之君,丢下社稷,苟且偷生,就算他日能够光复神京,也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也罢。”

忽然间,朱允炆的嘴角流露出了释然的笑意,轻轻一拂袖,轻声吩咐道:

“王公公,派人去转告朕的皇后,还有皇儿们吧——朕薄德貎恭,连保护她们的能力都没有,但朕至少能保全她们的清白……”

“遵旨。”

一个侍从跑了出去,事前朱允炆已经为自己的家眷准备好了鸩药。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但一声令下,脸上难免还有不忍之色

紧接着,又把老太监招至身旁,低声问道:

“王公公,朕之前吩咐你的事情,办妥了吗?”

“万岁爷请放心,微臣已派人将易贵妃和权贵妃送出城外,那些侍卫都是高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好手,个个忠心耿耿、一骑当千……”

“好、很好……只可惜,朕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赐给王公公你了……”

“咱家不过是一介老奴,万岁爷言重了……”

原本这两位深受建文宠爱、怀有身孕的异族妃子,也在御赐三尺白绫的名单上。

可一想到她们腹中的孩子都是尚未涉世的无辜者,若不是以皇族之名降生,想必至少还能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活下去,享受平凡人的幸福,平安度过一生吧。

如今,唯一能让朱允炆感到多少欣慰的,恐怕就只有这件事情了吧。

至此,应当交代的事情,已经交代完毕。

接下来,已无后顾之忧。

“所有人都退下吧,有多远走多远,朕不会责罚尔等的……”

话虽如此,一向侍奉他左右的众多宦官、宫女不敢贸然行动,唯有面面相觑。

一时间,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王公公再度大哭起来,以头抢地。

“万岁爷、万岁爷,万万不可使用‘那个’呀,不然的话,万岁爷您会——”

还没等王公公把话说完,建文微微骤起眉头,佯装生气的样子,喝问道:

“王公公,你刚才没听到朕说什么吗?”

“万岁爷,微臣自知罪该万死!但是、但是……”

“不要再但是了,退下去吧。”

看到朱允炆的表情,王公公自知已错过劝解的最佳时机。

如今的九五至尊,他的表情与已死之人无异。跟一个死人,又有什么道理可谈。

即便心有不甘,身为奴仆的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呆呆地目送主公远去。

“微臣遵旨……”

随着王公公黯然退场,其他宦官与宫女也很快地作鸟兽散。

不知为何,面对空无一人的皇宫,朱允炆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皇叔啊皇叔,你我本是同根生,又何苦要如此相煎呢?”

对于这个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仇敌,建文始终无法表现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一面,反而是凄惨地苦笑起来。

“朕薄德寡能,上干天咎,妄用奸佞,以致九州沸腾。”

“天下有罪,罪在朕躬,在朕一身!朕也绝不推诿过失!”

朱允炆又强调了一遍,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一字一顿地说道:

 “然而,此天下非朕一人之天下,乃太祖高皇帝之天下,不管是天命人力,朕守得住得守,守不住也得守,还轮不到皇叔你对高皇帝的江山指手画脚。”

“至于朕之妻儿,他们既然身为天家贵胄,就必须要为祖先之业牺牲……”

听到近在咫尺的炮声,建文皇帝无奈地长叹一声。

为数不多的守军在几经折腾后恐怕也不复存在了吧。

“但是,皇叔,没想到一世英明的你也会有被胜利冲昏头的时候——”

“朕虽不能守社稷,但至少能死社稷!”

……

距离应天府一里之外,坐落着一个小山包。

这时,此处正被十余具神机包围,一群人在山顶凉亭中此眺望远处的战况。

理所当然的,在座各位并非什么视力超常之辈,不过借助由泰西[1]商人提供的千里镜,对他们而言,应天府异常惨烈的战况一目了然。

值得一提的是,千里镜作为初次光临神州大地的舶来品,物以稀为贵,价格自然是居高不下。

由此可见,人手一件的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本来还以为走投无路的朱家小儿会抱着‘六合正法弹’跟殿下的‘神机营’同归于尽呢~没想到他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手,看来是我低估了他的能耐。”

隔岸观火的兴致,让其中一人不由得喃喃自语起来。

而面对同袍的观点,另一人也微微颔首,表示肯定。

“不愧是倾尽一国之力打造出来的‘至高神机’,战况一下子就逆转了呢。”

“只可惜,像是那样的‘怪物’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在这一点上,建文小儿倒是难得有点殷纣[2]的风范呢。”

接过话题的第三人,脸上虽戴有般若面具,但无论从体型还是声音来看,都应该不过是芳龄二七的妙龄女子。

身披一袭宽松的红袍,领口衣袖滚镶锦边;双手穿戴着锁子甲护掌,其上的龙胆花铜饰熠熠生辉;足登一对木屐,毫不掩饰地向旁人展现出两条修长而白皙的美腿。

而在腰间斜斜挂着的一长一短的刀刃,虽说造型怪异,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然而只要见到那鎏金的刀锷与纯黑的刀鞘,谁都能明白这两把兵器必定贵重非凡。

无论如何,少女这副古怪的打扮,一看即知并非中原人士,倒有点类似扶桑的“倾奇者”[3]。

紧接着,只见她两叶细眉微蹙,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换而言之,胜负已定。以殿下的大才,估计大明会以此为开端进入太平盛世吧。”

顿时,在场所有人发出犹如吟诗般的低语。

“又是无聊的太平盛世吗……”

“真是无趣呢……”

“难得找到一点乐子,可不能就这样让它溜走呀。”

就在这时——

“刚才,贫僧似乎听到有人提起‘殿下’了呢……”

只见一个瘦削的黑衣僧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人的背后。

若有不知情者在场,一定会纳闷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等是非之地。

然后,包括少女在内的众人,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向黑衣僧人作揖行礼。

“卑职参见高僧。”

“诸位免礼——不过,如今诸位还打算称殿下为‘殿下’么?”

经黑衣僧人这么一提醒,在场众人才恍然大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高僧所言甚是,现在应该是‘陛下’才对吧?不过,恕卑职斗胆问一句,这么轻易就让难得的乱世结束,这样做真的好吗,高僧?”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数,非人力能移,不过——”

黑衣僧人冷冷一笑。

“只要将祸根埋下,精心培育,假以时日,静待其破土而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周而复始,如环无端,这同样也是天命,不是么?”

……

(在燕兵攻陷京师后,建文帝)“遂阖宫自已焚燃。上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还白上,上哭曰,果然,若是痴呆耶!——《明太宗实录》

……

建文四年(1402年),明惠宗朱允炆崩,年二十五。

[1] 泰西:明代中国对欧洲的称呼。

[2] 殷纣:商朝末代暴君,兵败后自焚于鹿台。

[3] 倾奇者:意指穿着、行为、言语、性情奇怪的人,以日本战国时代前田庆次最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