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身为冒险者的第一次任务,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沉重结局。

就在兰德用手枪消灭了最后几只哥布林之后,他们没有选择继续前进。因为谁都知道,以这种态势进入哥布林的巢穴,无疑是自寻死路。

但如果说要带上同伴的尸体,逃跑的速度就会减慢,如果遇到追兵,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就这样屈服于现实的三人,连为那失去头颅的剑士和中毒身亡的魔术师祈祷的时间也没有,把他们暴尸荒野,独自逃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满载着恐惧艰难行进的同时,女神官艾米丽一边留下眼泪,一边呜咽着这个毫无意义的词语。

只要过两天,他们的尸体算上骨头都会被哥布林吃的干干净净吧。

脚上沾满泥泞,身上满是血污和恶臭的碎肉的冒险者们,如同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回到了城市之中。

等待他们的,也不是任何关心之语。

“哈哈哈,一帮蠢货,连哥布林都处理不了的废物,怕不是以后只能天天靠打杂为生哦。”

“死人了?正常得很,经历过了就好了。反正死的不是你,对吧,哈哈哈!”

回到冒险者公会汇报情况时,那些老手如此嘲笑这群蠢笨的新手,他们尝到了身为新手遭遇的最苦涩的挫折,也是自己愚蠢的代价。

就这样,委托失败了,小组因为成员死亡也就此解除了。

这只是表面上的结果。

对于兰德来说,还有别的冲击。

行走在人群漫漫的街道之上,兰德却听不到嘈杂的喧闹。

脚步愈发轻盈,内心却愈发的不稳定。

惨白色的面容,猩红的碎肉宛如幻灯片在兰德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闪现而过。当他抬头看向路人,那种鲜血的腥味和内脏的恶臭又再次扑鼻而来。

两个生命便如此惨烈地毁灭在那里,而在那些冷漠的人眼中,这毫无意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神官的啜泣再次让他的大脑陷入前所未有的混沌之中,那是混杂着无助,愤怒,悲伤,苦闷,彷徨,愕然,抑郁,惊慌的灰色泥浆。

被浸没其中的思想,最后渐渐失去了生机。

为什么我在一开始遭遇危险的时候,就没有使用艾丽莎给我的魔石呢?

他如此思忖。

如果这样,任务什么的就无所谓了,至少他们可以活着回来。

失败者默然地坐在那个圆形广场熟悉的长凳之上,用着无神的目光看着空洞的远方。

他的双唇微微张开,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

就这样,时间如同生命一般,悄然流逝。

“看起来就算是我提醒了,这一切也和你想象的截然不同,是吧?”

身着淡蓝色衬衫的银发美女先是伸出双手将自己的短裙后方捋平,坐下后两脚并拢,双膝微微倾斜,以标准的女性坐姿与兰德同肩并坐。她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然而苍色的眸子里却依旧是那深蓝般的优雅冷峻。

也就这样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以一个恰当的身份和姿态,出现了。

兰德保持沉默,他或许想说什么,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再去整理语言了。

在只属于他们二人的静谧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兰德说话了。

“总是如此痛苦.........”

“深有同感。”

“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神职人员该说的话呢......”

“为什么不是呢?我的朋友?我一直相信主的存在,然而,这世上也有神不在的星期天,主是不会每天都会保佑我们的,其实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大家都不愿说出来罢了。你看起来真的很糟糕,是因为失败了而非常气馁么?”

“失败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有人因此死去了。”

“而你最后发现他们的死在他人眼中毫无价值,所以才倍感抑郁么?”

涣散的眼光突然放出生机,兰德转过头来,凝视着微笑的艾丽莎。

“我了解,我也理解,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冒险者工会安排的极其糟糕的原因所在。哥布林本身对于新手就是噩梦,但是这却成了冒险者们衡量自己实力的试金石,很多人在这个所谓的‘第一个任务’里失去手脚,目睹同伴被肢解,蚕食。这些场景远远比被火龙烧成灰烬更具有心理创伤,然而失败的冒险者回来,却还要承受根本不把此当回事情的高级冒险者的嗤笑。这种恶性制度带来的结果然就是对生命的一种亵渎,所以我厌恶它。但是魔族大陆的家伙们内心没有上帝,所以他们也毫不在意。”

“.......也许是这样的,可是我觉得问题不止于此,还有什么,更加本质的东西,让我感到压抑,乃至对生命的质疑,或许我很脆弱吧,但看到我的,不,甚至更算不上伙伴的同行者就这样死去了。或许我当时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被求生欲望驱使着活下去,但当自己反而安全的时候,那些恐怖的色彩,声音,味道。却如同洪水一样灌满我的脑袋,让我近乎崩溃。”

沉默,又是无处不在的沉默,填满两人距离的空隙。

艾丽莎凝视着广场上那尊亘古不变的铜像,娓娓道来。

“你很自责,是吧,看到生命在自己的面前流逝,但却无能为力。明明就在前一刻活蹦乱跳的身影,转瞬便化为乌有。你会开始思考那个死者曾经是经历过多少磨炼,多少苦难,多少路途才成为一个冒险者,但这值得回味的美好的一切就在那一刻,一个动作的产生下消散殆尽,明明如此的在这个世上努力地活着,最后却一无所有;明明还可以成为朋友,却阴阳两别;明明还能聆听他们的欢声笑语,现在却永远沉默。”

泪水从兰德的眼角缓缓流下。他与艾丽莎四目相对。

“兰德,你很单纯,虽然我认为男人不应该对着女人流泪,但是正是因为你不愿意与这个肮脏的世界妥协,所以你很孤独,我完全接受这样的你,我也中意与你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不过你的思考还不够深邃,但这是一个契机,你仅仅是用一种悲观的情感来从中获取经验,这经验自然也令人窒息。那么,听我说。”

兰德,你觉得你的同行者的死真的毫无意义么?

“或者说,人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是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对吧?”

兰德用手掌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慢慢地回答。

“深奥,太过深奥,乃至让人抓狂。”

“在我看来,人的意义就在于传承吧。”

“传承...........么?”

“是的,如果说是自己的无力而让眼前的生命白白消逝,那你更应该铭记死者;正是因为无人在意,你必须,是一种责任,乃至一种使命,去铭记死者;他们虽然死去,但是也得到了慰藉,因为你的铭记,你必定会为自己做出改变,因为你做出改变,记忆中的他们便也有了意义。这便是传承。乃至于希望所在。”

你需赶紧振作,行动起来。

艾丽莎如是说。

“虽然这句话很难听,但我必须要说,兰德,失败者的悲观思考是不成熟且无意义的。你只有不停地向前走,先前走,只知道一股脑的向前走,才能找到真知所在,我知道你很优秀,你必将走向许多人,包括我都不能走到的远方,这意味着你必须学会负重前行,铭记死者,铭记使你改变的一切,最后你会发现,你已经走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并且已然从孤独中挣脱,最后升华。”

就像是雨后的天幕,虽然还是黯淡,但也清新了不少,兰德勉勉强强挤出一个微笑,向艾丽莎表示感谢。

“谢谢你的开导,感觉很受鼓舞呢,不过你说失败者的悲观思考无意义,那么成功者的悲观思考呢?”

“想和我聊这个话题么?那得等到你成功才行。”

一个诙谐的幽默抽走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兰德笑出了声。

放下礼节,艾丽莎也露出了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