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奈特……”

朝霞像往常一样跟我打着招呼,浮现在她脸上的依然是温柔而又美丽的笑容。但是她的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的,总感觉朝霞是在勉强自己。

“怎么了朝霞?说话好像没什么精神呢。”我依旧采用着一如既往的随和态度走近朝霞,但是她却用仿佛是在可以避开我一般的动作突然转过头去。

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我没有来的昨天发生了什么呢?

我认为是后者。

“朝霞?”我用不安的声音呼喊着她的名字,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而被我碰到肩膀的她则象是受到惊吓一般身体猛地一颤,然后缓缓的回过头来。

这时候我才察觉到,在她的那充满知性的美丽双眸出现了痛哭之后的红肿。

难道说是被人欺负了吗?不和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来往的她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吧。

“奈特,我没有事的哦~”

察觉到我的担心的朝霞用力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竭尽全力的想要消除我的不安。

然而这样的微笑没有半点说服力。

“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什么哭?”

我注意到原本堆在墙角的魔导器少了大半,而桌子上正摆着一个半成品。看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朝霞用掉了一大部分,而且还得赶制新品。直觉告诉我这和朝霞的表现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

朝霞摇头不语,看得出她在忍耐着些什么。

我将怜悯的情感压下,沉着嗓子继续问道:“你肯定是遇上麻烦了,说出来吧。虽然我看起来很不可靠,但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解决的。就算我不行,我还可以拜托中士,他可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呢。”

朝霞的头更低了,但仍没有说一个字。

“朝霞,我……”

“求求你!别再问了!我……好难受……别再逼我了!”

仿佛要甩掉些什么,朝霞大幅度摇着头,眉毛拧起来的样子真实地反应了她内心的苦楚。

我很久未再说话。

时间不会说谎,所以说时间很残酷。

我以为我已经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久得能使婴儿细腻的脸颊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久得能让小树苗长成参天古树。然而我在这沉默的世界里只经历了屈指可数的几番吐纳。

“朝霞,出去换换心情吧?”

想到中士交给我的那个东西,我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好的……”

回答还是那么文弱。

…………

……

RM停在店门前,我和朝霞徒步而行。朝霞对散步的目的地不闻不问,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我。一如在阿尼克基地时的翻版。

绕过荒山就看到了一条小河,流水清泚,平平的河滩廓大宽展,自远处眺望,浅亮亮的河水仿佛是铺在黑地毯上的一派银箔,在斜照下轻轻闪烁。

听人说,这道河原本是波涛汹涌的黄沙河,因为中上游冰封了,就成了现在的小溪。

我们缘溪而行,朝霞有意地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即不离,不紧不慢地走在湿润的泥土上。

夕阳衔山,身后的野店半掩在清雾之中,上下远近甚是寂静。

虽然景色秀美,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遏抑的气氛,斗胆拧过头去,想看看朝霞的表情。可是朝霞似乎早就提防着我了,倏地摆过脸去避开我的眼睛,故意望向根本看不见的残阳。我顺着那不存在的视线瞄过去,山峦起伏,那就地延展开的黛青色与朝霞那披下的洁亮浓密的乌发是同一个色调。

可这样的美景却不能被朝霞的视觉所接受。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又翻起一阵酸楚,

如火的晚霞从侧面绵延开来,与半隐山后的落日遥相辉映,勾画出秀婉窈窕的一尊倩影。

然而朝霞微微蹙起的眉头让我无暇去“欣赏”。

说真的,来这而之前我甚至有过“顺利的话,说不定能将朝霞涌入臂弯”的念头,不过在看到压抑着悲苦的朝霞后,这种恶作剧一般的想法就瞬间胎死腹中了。

沉默的精灵在二人周身飞舞不停,我意料到交谈无望。便稍稍加快步伐向目的地行进。

心情有点焦躁,但又找不出源头,或者说,明明知道源头在哪儿,可是源头本身却拒绝我去探寻。

既然身为朋友,对方不想提到的事就不该追问,这是起码的尊重。但我觉得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一想到这儿我就躁动不安。

还是说,我根本不满足于“仅仅是朋友”的程度?希望深入朝霞的内心,希望无轮何事都能与她分担,希望成为朝霞的支柱,希望成为朝霞的依靠……

然而这些似乎还不能诠释我现在的心情。我对朝霞究竟抱有怎样的情感呢?

绕过一座小山包,脚下的黑土渐渐变为柔软的细沙。就快到了,但我没有一丝舒畅之感。莫名的焦躁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在我头顶上打转,挥之不去。

“朝霞。”

我又一次回头叫住她,而她还是没有反应,仅是停下了脚步。低着头不与我对视。

“朝霞,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向她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痛不痒的问题。

沙滩上习习凉风吹拂,清爽舒畅。这里是耶罗海的海岸,细细的涛声回荡在耳畔,静谧之中更显安详。

朝霞翘起指尖撩起被晚风拂乱了的鬓角,看样子不打算回答。

我渴望着朝霞的回答。我在朝霞心目中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朝霞的心情和我的有何异同,她又是否愿意接受我的心情,这些我都想知道。

我向朝霞跨近一步,暗暗用目光锁住她的双眸。朝霞见躲不过去,上齿轻咬下唇,畏缩地望着我,缓缓开口说:“奈特一定要我说?不说不行吗?”

我郑重地点点头。

“奈特让我很困扰……现在又让我感觉心里好痛……我现在不想跟奈特在一起了……有点……害怕见奈特了……”

朝霞说得很慢,无形的话语一点一点拧紧我的心脏,好像要将血液一滴不剩地挤干。

“为,为什么……”

取代了伤心,脚底猛地腾起一股无助感,无形的压力让我的心房收缩。明明还可以鼓起肺部、可以自由呼吸,胸口却仿佛窒息了一般压抑难忍。

也许是我的表情很僵硬,朝霞眯起细长的眸子,有点害怕地斜睨着我。

“理由……不能说……请奈特不要追问了。”朝霞垂低头,不言不语,只是伸出一只手,探进水面以下,无声无息地拨弄着。金黄色的沙滩宛若凝结在地的晚霞,纯洁无比。

我不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痛苦受挫,看着心爱之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忍受着苦难与折磨,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要!

我的心中升腾起一股无明业火,对这个无能的自己。

调整呼吸,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不能因一时的冲动而铸成大错,关于这件事还得等我冷静下来以后再做思考。现在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我轻声呼唤朝霞的名字,缓步走过去。朝霞不再躲闪,好似蒙了一层薄雾的眼睛直视着我。我走到伸手可及的位置,停下不动。我看见朝霞的眼波不带一丝逃避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明白无误的拒绝。

“朝霞想看到海吗?”

朝霞抬起美丽细长的黑瞳,望向海浪声传来的方向。什么也没说。

我绕到朝霞身后,将中士给我的“头戴式VR”为朝霞戴上,然后按下开关。

“啊!”

惊喜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悦耳。

朝霞双手紧握我的手腕,纤长的玉臂抖个不停。

“奈特……我,我看到海了!!蓝色的,好漂亮!奈特……”

出乎意料,朝霞竟展开双臂扑入我怀中。她哭了,欣喜若狂地哭了。

决堤的泪水在我的衣襟上留下痕迹。

潸然泪声,响彻连城。在透过心跳传达给我的声音中,我听到的不光是喜悦之情。悲恸、畏惧,甚至还有内疚,全部混杂其中。朝霞的伪装在短短几秒之内被彻底击溃了。

夕阳沉入海中,只有余晖还洒在沙滩上。

朝霞的哭泣没有减弱的势头,臂弯之中的娇小身躯里,到底还有多少尚未被我发觉的悲伤与无助?

我一手揽住朝霞的肩膀,另一只手展开五指覆盖在朝霞细瘦的手背上。

“奈特……对不起。我对你说谎了……我说了让奈特伤心的话了……”

在断断续续的哭泣中,朝霞以泪色的声音如是说。

“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朝霞贴着我的胸膛轻轻摇头。水珠浸湿了我的衬衫,在肌肤相互重合的地方传来了湿润温热的柔软触感。在那触感之下,跳动着怎样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脏?我无从知晓。

“奈特一定伤心了,说出那种话的时候我心里也好痛啊……痛得受不了了,已经……忍不住了……”

牙齿上下咬合挤压,牙龈随时都会渗出血水。

不会再让臂弯中的少女露出心碎的神情,不会再让少女绯红的脸颊上掠过泪水。我在心中暗暗起誓。

“奈特,原谅我……我会那么说是因为我好怕啊……”

“我原谅你,原谅你!朝霞一开始就没有做错什么事!”

“我好怕啊,我害怕一旦把所有事情告诉奈特,奈特就会不会原谅我了、就不会在做我的朋友了。奈特一定会恨我的……从一开始我就做了对不起奈特的事,从一开始就瞒着奈特……”

“不会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朝霞的朋友!不会怪你,也不会恨你的!告诉我吧,请让我帮朝霞一起分担!”

“我……不能说……”

短短四字,包含了言语远不能表述的委屈。

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不再作声,只是将朝霞抱得更紧了。

我不知道我们相拥了多久,在时间的流逝中感受对方的体温、聆听彼此的心跳。

“奈特,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么?”

朝霞的脸颊离开我胸口,近距离凝视我的眼睛,清明的眸子中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了,仿佛轻轻一触就会流露出大量情感。

“说吧……什么都答应你……”

不明何故,我隐约觉得,这个要求不是我能接受的事。

“奈特先把眼睛闭上……”

“好的……”

眼睛失去感知能力后,其余的感官就更加敏锐。耳朵听到了海水渗入沙粒缝隙的声音,鼻子闻到了朝霞独有的淡淡体香。然后是触觉……

嘴唇叠上来的触感清晰无比,不敢相信那竟然是真的。

全身的力量须臾之间被抽走了,连睁眼都做不到。

这就是朝霞真正的心情吗……其实我也……

“奈特……”

从相互重叠到彼此分离似乎没过多久,又好像无限地接近永恒。

朝霞再一次把头扎进我的胸膛,像个受伤的孩童朝父母寻求安慰。

“好喜欢奈特……是像爸爸妈妈之间的那种喜欢……”

啊,我也最喜欢朝霞了……

话语梗塞在喉咙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奈特,可以了……”

我放开朝霞的腰身。那时我未曾想到这样的拥抱既是第一次又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将朝霞环入双臂的机会了。

“奈特,对不起……请别再来找我了!”

当残照的最后一抹光辉消失在微红的脸庞上时,朝霞说出了她最后的请求。

…………

……

这是第二次瘫倒在地了吧,啊啊……大海你真是罪孽深重啊。

听到朝霞说出那个残酷的要求时,毫不夸张地说,我的世界、心跳都在那一瞬间完全静止住了。

血液也如同凝固了一样难以流动。

只有听觉象是被丢进嘈杂的人群中一样耳鸣不止。

好不容易有勇气直面自己对朝霞的感情,却连告白都没说出口就被甩了。而且是在两厢情悦的情况下被甩的。

就像在一团漆黑的暗夜之中被人放了冷枪,甚至连震惊都不及感受,一切就已结束了。

就连用目光追逐朝霞渐行渐远的背影都做不到。

心疼到麻木,泪水连出来透气的精力都没有了。茫然地盯着落日消失的地方。

不能理解……

为什么?

为什么?

有谁能来告诉我这只是个梦境,一个长得荒唐的梦境。

月明星稀之后,东方泛起一片鱼肚白。

我终究没有等到这号人的到来。

…………

……

翌日:

设备简陋的工作间里没有配备任何计时工具,我连盯着钟表发呆的权力都没有。花花绿绿的药品此时我一个都不认得。

上司咆哮的嘴脸和同事好奇的眼神渐渐淡出我的记忆。

想象中的钟摆嗒嗒作响,见证了昨晚那一幕的太阳今天依旧照常升起。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不过现在的大脑已经无法对感官接收到的东西进行处理了。

那声音不依不饶地重复我的名字,我却没有那个功夫作出回应,只是觉得声音有点熟悉。

真没想到,才刚刚建立起来的决心这么快就被击得粉碎。

麻痹即逃避,这点我不想否认。我无力面对现实,于是将意识封死——就像母亲离去时那样。

唇际还游荡着经久不散的触感,这大概是大脑为逃避现实而制造出来的幻觉吧。如果连这幻觉都离我而去的话,我可能要选择一个最好的逃避方式了——离开朝霞存在的世界。

声音没有再呼唤我的名字,说了一句话。

怦然心动。

声音所能到达的地方不光是耳朵和大脑。阿尼克人经常说的“心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确,处理信息和思考的器官是大脑,但大脑能否产生感情还有待验证。我一直相信心脏是某些感情的原始信息发源地。

比如说,当听到某些至关重要或者难以接受的事时,心脏会“咯噔”一跳。我认为这就是心脏对某些最根源情感的表达方式。

我意识到刚刚听到的话是十分重要的,于是大脑开始了缓慢的分析。

首先是回忆,那句话是什么。

——这样真的好吗?你能对她不管不顾吗?

我应该回答什么?

我向大脑提出来这样的问题。

得到的回答是:不能,绝对不能!

来自潜意识的答案让我猛然惊醒。

眼前是熟悉的少年。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墨色的眼睛半隐在刘海之下,炯炯有神。

是中士啊……

“哟,回过神来?”

我张不开嘴,就向他眨了一下眼。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我想你不会丢下她不管的,你认为她那稚嫩的肩膀能承受多少东西?”

啊……

“现在说不出话吗?我等着你。你先定定神。”

我点了点头。

肺部舒张到极点然后收缩,如是几番。我才能重振动声带。

“我……差不多了……”嘶哑的声音象是刚刚哭过似的。

“能跟我说说发什么什么吗?”

平和而温柔的声音,让我不禁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中士。

“我喜欢朝霞……非常喜欢。但是她不想再见到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对吧,她是真的不想见你吗?”

“我不知道……”

“说实话,奈特。不然谁也帮不了你。我换个问法,那孩子也喜欢你吧,而且是很喜欢的。没错吧。”

“我不知道……”一模一样的回答,却包含着截然不同的感情。

“你不是不知道,是明明知道却不敢说!”中士按住我的肩膀,自上而下锁住我的双瞳。“缺乏信心还真是一大缺点,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告诉我,那个叫朝霞的女孩,是喜欢你的吧?”

被问到了太过理所当然的事,我只好拿沉默充当回答。

“你说她不让你去找她,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一五一十地全抖了出来,中士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我知道了。”中士听罢,缓步踱到窗户口。

我从椅子上起身,凝视中士的背影。

想象中的钟摆再度摆动,我数着嗒嗒声静静等待。

透过玻璃向下鸟瞰,景色并不令人怡然自得。在一抹缠绵而又朦胧的夕照的映衬下,四周高耸着的塔楼顶和烟囱就像监狱围墙上的雉堞。庭院也好不到哪儿去。几棵扭曲的红柳树就像从水中捞出后被拧干的床单。叶落萧瑟,只剩下虬枝无言地指向天空,纵横交错的树纹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茧疤。不远处,有口大钟在铮铮报时。

“这件事必须追究到底。”中士转过来,徐徐吐出这么一句话。

“那样只会把朝霞伤的更深吧……我感觉我和朝霞之间,被按下了归零键了呢。追查下去还是不行的吧……”我低着头,盯着木质地板的裂痕,缓缓说道。

中士抿了一下嘴,那表情就象是看到得意弟子竟然在最基础的部分出错了一样。

“不去探寻的话就一直止步在此了。虽然是归零,但你们已经没法儿从头来过了。反正已经这个样子了,不惜再‘恶化’一点也要把隐藏的真实找出来。奈特,你要有觉悟。”

“这样会被朝霞讨厌的吧……”

“也许会,说不定会让好感度负数增加。但你有没有想过,积累的‘负好感度’要是能套上绝对值的话……”

“……”

虽然是歪理,但意外的有说服力。

“中士认为……”我细声说道:“缓多久再去比较好?”

“要是每次遇到痛苦悲伤之事都要默默等到伤口愈合的话,只能使人止步不前罢了,就像我似的……”

得到了似乎是答非所问的回应。

中士把脸转到墙壁一侧,不想让我窥视到他的表情。待到他转回脸的时候,脸上挂着的是那带着不符合他实际年龄的温柔笑容。

说的也是,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退缩,虽然谨慎很重要,但要是阻碍了向前的脚步就没有意义了。

“你再考虑考虑,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我今天下午有事要出去一下,明天晚上你再答复我,我会尽可能帮你的。我先走了。哦对了,你应该也听说了吧,这一次的间冰期快结束了,世界马上会进入冰河期,也就是‘永冬’。我们这里比较靠北,我估计最迟明晚,这里就会封冻。要出去的话多穿点。”

中士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了工作室。

中士远比外表要老成得多,在他的面前只要稍一放松就会被完全看透。

…………

……

再一次将RM停在店门前,我揣着复杂的心情推开了木门。

“奈特,欢迎……啊!为什么奈特又来了?”

朝霞习惯性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发觉不对头,惊叫起来。

我以微笑代替语言,径自坐到朝霞对面。

桌面上和昨天一样摆在魔导器的半成品,而墙角的那一堆也多了几个。

还未等我开口,朝霞就先发话了。

“奈特,大骗子……”

“哦?为什么这么说?”我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但是那“硬邦邦”的微笑出卖了我。

“昨天答应我不再来的……”

原本应该生气的朝霞,却是一脸的失落与痛心。

“我可没骗你哦,我记得朝霞的要求是‘奈特先把眼睛闭上’。至于后来的‘奈特别再来了’我可没答应啊。”

“唔……奈特大坏蛋!”

“当坏蛋也比后悔一辈子好。朝霞,我希望听一听你的秘密。可以吗?”

“可是……奈特说过‘正因为是朋友才不能说的’……”

“呵呵,朝霞还把我当朋友啊。没讨厌我吗?”

朝霞默默颔首。

硬邦邦的笑容“软化”了些许,我正襟危坐,对朝霞说:“朝霞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吗?”

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慢慢升起,视线相互重合。

“我觉得,我和朝霞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朋友了。就像朝霞说的那样‘是爸爸妈妈之间的那种喜欢’,那种喜欢是被称作‘恋情’的神奇情感呢。我啊,一想到朝霞,心就会怦怦直跳。和朝霞在一起的时候会很高兴,有些时候会难为情。见不到朝霞的时候挺难受的,然而每天都会有盼望。朝霞对我是不是这样的感觉呢?”

朝霞点了点头。

“昨天朝霞说让我别再来的时候,心好痛啊,痛得连活着都觉得残忍。朝霞呢?说出那话的时候心不疼吗?”

“疼啊!”朝霞一直在压抑的某种情感决堤了,她声嘶力竭的喊道:“这里(心脏)象是被烙铁贴上去,疼得要命却不敢去想!我和奈特是一样的!”

说完后,朝霞失去了与我对视的勇气,把头垂下去。

“那么……朝霞还是不想让我来吗?”

朝霞痛切地点了点头。

“理由呢?”

疑问换来的是沉默不语。

“这样的要求我无法答应,什么都不告诉我就不让我来了。换做谁都接受不了吧。”

“……”

“好吧。我做最大限度的让步。只要朝霞告诉我原因,我答应你再也不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对朝霞撒谎。

“奈特……你真要听吗?”

“真的。”

“确定吗?”

“确定。”

无论如何都要知道,我绝对不要让余生都沉浸在“当时要是那样做就好了”的悔意之中。

——要是每次遇到痛苦悲伤之事都要默默等到伤口愈合的话,只能使人止步不前罢了,就像我似的……

那是中士唯一一次逃避我的目光时说的话,实在无法让我忘怀。

听到我的回答后朝霞把脸扭到窗户一侧。朝霞重复着咬住下唇再松开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那好吧……”朝霞轻声叹息,“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

……

呜啊啊!!!!我听到了什么?!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坐在RM上,迎着朔风狂奔而去了。

我后悔了,后悔听信中士的“激励”,后悔追问到底。

——这里封印着一只怪物,就在胡杨树林的后面。

朝霞的这句话轻易地碾碎了我的理智。

一想到距野店不足三十米的地方有那样的东西,视野就不住地发抖。从未想过,每次与朝霞谈笑言欢之时,都有一双来自地狱的幽瞳死盯着我们。

——虽不知道它是不是不死之身,但我杀不掉它。

那把长刀是朝霞对抗怪物的唯一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

——这把特制的长刀能切开怪物的皮肉,但不管这一击砍得有多深,在一瞬间伤口就会愈合得完好如初,就像向烂泥里挥剑一样,产生不了任何效果。只能做牵制用。

——这个时候就需要用魔导器了。

朝霞将魔导器按圆圈式摆列,当怪物进入圆圈之内的时候魔导器就会发动,封印怪物的行动。随后朝霞会将怪物拖到胡杨林后面隐藏起来。这里虽然人迹罕至,但也不是没有人来过,在无法杀死怪物的情况下,为以防万一就必须如此。

——封印不是永久的,魔导器只会让怪物无法行动。奈特可以理解为“沉睡”。

——沉睡的时间也在发生改变。第一次封印是七年前。那次是蛰伏期最长,是五年。第二次就变成一年半。第三次是上个月,也就是奈特第一次领我看海的两天后。最后一次就是昨天了,用了平时两倍的量才勉强让它睡下。

我听得出,蛰伏期一次比一次短,第三次到第四次只有短短几天!也就是说……

——貌似怪物产生了抵抗能力,魔导器的封印效果一次比一次下降。

就像抗生素滥用一样,长期应用某种药物,机体就会对该种药物麻木不仁,不再作出相应的反应。怪物的“抗魔性”上升就意味着总有一天,魔导器会失去效力。

明白朝霞对我的态度的突转了……仅仅是发现了这件事本身就足以把人逼上绝境。

——怪物的可怕之处还不至于此。它喜欢“吃”人,而且总也不够。

怪物摄取名为“人类”的食物并不是通过嘴巴。它的会从身体各处伸出触手,捕获猎物之后皮肉就会“分开”,直接把猎物送进体内。就象是立体版的“胞吞”。

——就算没有被怪物吃掉,只要接触到怪物就会被“侵蚀”。

被侵蚀的直接影响就是不能见太阳光,否则会全身脱水,呆久了就是干尸一具。朝霞的重金属中毒也是由侵蚀所引起的。视力下降则是另一种副作用。更可怕的是,一旦遭到侵蚀,怪物会优先攻击被侵蚀者。被侵蚀的血液对怪物来说美味异常,换句话说,被侵蚀者就相当于摆在饿汉眼前的一顿大餐。

那时我想到了中士,于是我和朝霞说中士可以调动桑赛特的大部分战斗力。我天真地以为凭借五百多人就可以对抗怪物。

——不可能的。你知道为什么阿尼克会投降吗?因为曾经的阿尼克边境部队在六个月前被怪物全灭了。只用了一夜。

我想起了那被撕扯得粉碎的半边铁门,想起了布满裂痕的青石板,想起了坍圮的水泥楼房。一座规模庞大人的军事基地、一支25000人的精锐部队,竟在须臾之间化为怪物的饲料。

寒气逼人,不光是永冬即将来到的影响。是我的心先行结冰了。

什么希望、什么勇气、什么信念,都将随着永冬一起冰封。

我哭喊着驶向桑赛特,恐惧与绝望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一点一点缠紧我的喉咙。

做梦也没想过,朝霞竟成了我的噩梦。想逃,逃到没人的地方去,永远不回来。

但我又怎么逃得掉呢……

…………

……

今天的太阳光冷淡了许多,不见了往日的炎热,甚至连温暖都算不上。

我俯视着庭院中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我知道,但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弱者,到底能改变些什么?

朝霞是我噩梦……

朝霞是我噩梦……

朝霞是我噩梦……

这几个字像长钉一样钉在胃底,腹腔里一阵一阵地往上泛酸水。

渐渐地,当恐惧与绝望渐渐沉沦,让位于新的情感时。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了。

我要杀掉噩梦。

朝霞隐瞒了这一切才让我如此难堪。第一次对朝霞感到气愤,第一次感到怒不可遏。

回忆起中士的话。

——这样真的好吗?你能对她不管不顾吗?

我的回答是不能。

放任噩梦的扩散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心里明白。

——你认为她那稚嫩肩膀能承受多少东西?

撑不住的,所以我要帮她解脱。

——她是真的不想见你吗?

是的,她害怕见到我,不敢再见我了!

——这件事必须追究到底。

是啊,不光要追究到底,噩梦还要由我亲手埋葬!

——奈特,你要有觉悟。

怎么会没有呢?我不光有觉悟,还有实际行动啊。

腰带上的皮套上插满了试管,殷红的液体如血一般粘稠。

我走出宿舍,再穿过走廊,来到同事的工作室前,推门而入。

“这不是‘暗夜幸存者’么,你来找我有事?”

同事毫无防备地走了过来。

嗖——

一记手刀直劈侧颈,他的动脉窦受到重击,瞬间晕厥了。

我把昏倒的同事塞进柜子里,径自在稀释缸里倒满酒精,再把装有高锰酸钾的磨砂瓶找出来。

我躲到门外,确认四下无人后取下瓶盖,把门留出一小道缝。

手臂划过一道弧线,磨砂瓶落入缸中。

轰————

爆炸声震耳欲聋,震动透过铁门作用在肩膀上。声音虽大,却也没什么威力。里面的人也不会就这么挂掉,顶多延长一点不省人事的时间。

第一步完成。

我去往后勤部,填好一张尸体处理表格后,从后勤人员手里领到了一只装尸带、一柄铁锹和一卷麻绳。

没人会在意稀释员的死活,中士又不在这儿,所以无须担心有人会前去核查。爆炸声是管理者们忽略尸检的最好借口了。

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人过问,没有任何人怀疑。以至于我把装着活人的装尸带用RM载出大门时,门卫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走到半路,回头已看不见桑赛特时,我把装尸带的内容物倒了出来。同事还没醒过来,我把他撇在地上不予理会,即便他能在我完成计划前苏醒也不会对我产生影响了。

装尸带得留着,而即将装在袋子里的东西可不是活物呢。

寒风刺骨,中士说今夜就是永冬吧,那可得赶快了,要是等富含水分的泥土冻起来就不好办了。

深吸一口气,有种冰水顺着食道咕嘟咕嘟流进胃里的误感。右手微微向下转动,RM加速向废弃的阿尼克基地驶去,我要去那里拿一些木板。

材料准备好后,我将目标换成梦魇的起始地。内燃机发出的机械音断断续续刺激着我的耳膜,口中哈出的白气被北风卷起,像翅膀一样向两侧张开。风吹到干燥的脸颊和眼睑上,火辣辣的疼痛便扩散开来。

到达朝霞家时已是将近黄昏了,比预期的晚一点。一开始调配药品用去太多时间了。

“没关系,抓紧一点还来得及。”我自言自语道。

我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这番话的,是安慰还是暗示?我不得而知。

“朝霞,晚上好。”软绵绵的笑容配上有气无力的声音,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不舒服。

“奈特为什么又来了?!不是说好再也不来的吗?!”朝霞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大概是被我的无耻气得快要梨花带雨了。

“别生气。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了。昨天我有点激动,没好好告别。毕竟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我想补偿一下昨天的遗憾,可以吗?”

心安理得地延续着昨天的谎言,脑内中士咆哮着怒骂我的卑劣行径。不过这跟我即将做的事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好吧,奈特一定要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保证。”

“那奈特打算做什么?”

“陪我喝一杯,虽然只是苏打水。”我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嗯……”

朝霞拿出两个杯子放在桌上,我在里面倒上饮料。

“朝霞,问你个问题行吗?”

“嗯。”

“朝霞现在还……不,没什么。就当我没说……”

“?”朝霞不解地看着我。

朝霞现在还喜不喜欢我?

没能说出口,不敢说出口。

我的决心貌似是强大的,但也有不堪一击的所在。一旦问出口就被然会迎来名为“情感”的考验。与朝霞的相见,未尝不是是一种对自己的惩罚。

自己必须去正视这个现实,并且不能显示出哪怕一丝的动摇。

如果能够跨过这场考验,那之后的我便一定能够战胜一切内心的纠葛不再有任何的犹豫,但很抱歉,我只是一介稀释员,草芥一般下位者、懦夫。不需要像个勇者一样经历这种考验。用“无耻”包裹住自己,既安全又残忍。

如果这算是逃避的话,请最后让我逃避一次吧。

朝霞把杯子贴在唇边,抿了一小口。

“好喝吗?”

我还在笑吗?应该是在笑着的吧。

面部的肌肉僵硬到疼痛,但愿眯起的眼缝没有把泪水挤出来。

“好喝……可惜以后喝不到了呢……”

“那就把我的给你吧。”我把一口未动的杯子推过去,动作很慢,象是怕把杯子里并非液体的某种东西洒出来似的。

朝霞盯着缓缓移动的玻璃杯默不作声,直到我抽回手才抬起头来看我。

“这……”

“别担心,我可是稀释员啊。想喝的话随时配就好了。”

“是呢,奈特不用担心以后的事啊。”朝霞笑了,虚假地笑了。

强装出来的笑颜无法掩饰她内心的起伏,我也一样。从进门到现在的所有动作和表情,无一不是蹩脚的伪装。

一小瓶苏打水很快就见底了。我们不再说话,在沉默中互相凝望,如同两尊雕像。公正的时间无言地见证着末路者的哀伤。

一段时间后,朝霞忽然扶住额头,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奈特……我……头晕……是怎么回事……”

“是乙醚,一种麻醉剂。你刚才喝下去了。”我绷紧了整张脸,竭尽全力不让它作出任何表情。

“为什么……”朝霞身体不支,跌倒在地。

“因为我要……”我绕过朝霞,从靠在墙角的木盒中取出长刀。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少女,徐徐说道:“杀掉噩梦。”

刀尖对准后刺下去。

原谅我……

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吞回肚子里。

我已经没资格祈求得到原谅了……

…………

……

距野店数十公里处,封冻的小河边:

夕阳将余晖缓缓地拖向山的另一侧,被染成金红色的荒地也愈发黯淡。

锃亮的铁锹一下一下刺入地面,泥土对铁锹的阻力以酸痛的形式作用在我的手臂上。

荒原上游荡的雾气肆意抚弄我的后颈,不过就算是寒冷也无力阻止汗水顺着褶皱挤成的沟壑流下来。

从发丝滴落到肩膀上的,是少女的鲜血;在我脚边;躺着一个鼓鼓的装尸带,以及一把以红色为装饰的长刀。

地面以下的泥土被不断抛到地面以上。身体仿佛被地面吞噬一般,一点一点向下移动。

斜光已不再被深坑中的眼眸接收到,而我却更加用力地挥动铁锹。

“来得及……”

我以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来得及。”

仿佛是给自己催眠一般,我又说了一遍。

插入与抛掷的动作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平日里缺乏锻炼的身体已是精疲力竭,胳膊更是干脆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我恐怕得谢谢你啊,是你将朝霞束缚在此地,是你让我见到了朝霞……”

依旧是细若蚊蚋的声音,但其中却透着如黑夜般深邃的憎恨。

我抓住了黑色命运的尾巴。在无数个可悲可喜的“偶然”交织的尽头,我终将迎来那没有任何悬念的“必然”。

“但是很抱歉,今夜,你得跟我一起死在这里!”

暗夜的幸存者,奈特·斯维尔如是说。

墓穴已然完成。

抖落最后一铲土,给墓穴的盖子加了一层伪装。

停止了剧烈运动之后,涌出的汗水急速冷却,被冷风吹拂而产生的凉意让上半身不住地发抖,就像一双被冻得硬如磐石的手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吸饱了汗水的鸡皮疙瘩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膨胀起来。

顾不得全身酸痛,擦掉额头上仿佛凝固了的汗水,我跨上RM直奔胡杨林。

在微弱的光线挣扎前行,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怪物栖身的巢穴。

吼————————

低沉如闷雷的嚎叫直达耳鼓,那声音太过诡异,以至于我不认为这是世界上该有的声音。

这也对,它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巨大的身影弹到空中,落地的冲击差点把我和RM一起掀翻。我反射性地捏紧制动爪,轮胎摩擦地面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那是一头漆黑如深夜的怪物,虎面、四足。红色独眼闪着凶暴的光芒,每次吐息都会喷出大量蒸汽。它的体型非常怪异,没有任何一种四足兽可以与之相比,甚是丑陋。无论是四肢还是躯干都称不上健壮,臃肿的身躯就象是用没发好的面团随手捏成的。

喉咙先于大脑动了起来。

“啊……”

我不知道我是否发出了声音,但我确实摆出了那样的口型。

接着,我仰头猛吸一口气。

“是你吗……就是你吗?!朝霞的噩梦就是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胸中压抑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憎恨源源不断地向动脉之中注射高浓度催化剂,这个时候本应牙齿打颤浑身哆嗦的吧。然而恐惧却没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作为替代,强烈的厌恶和盛怒挤占了心房的每一寸空间。

呐喊的声音似乎没有传到怪物的耳朵了,它自顾自地爬向野店。

“不准无视我!你这混球!!”

从皮套里抽出一支试管,使出全力甩在它脸上。

砰!

殷红色的液体爆炸燃烧。

之前也说过,这是我误打误撞调配出来的药品,与潮湿空气和玻璃混合在一起时便会剧烈反应,也就是燃烧爆炸。

怪物被爆炸产生的冲击力所苦,脑袋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扭向一边。

“终于肯正眼看我了么?”

怪物的脸上燃烧着熊熊火焰,它却没有丝毫痛苦的反应……令人作呕!

红色的凶光穿透火焰在我的头上和肩上扫视,沾过朝霞鲜血的地方一处也不放过。

怪物朝我的方向奔过来,动作不甚雅观,野猪都比这厮可爱得多。被侵蚀者的血液散发出只有它才闻得到的香味,吸引它前来取食。

我不等它靠近,用脚尖蹬了一下地面,同时把RM的把手拧到最底。

汽缸发出不输给怪物的吼叫,内燃机的轰鸣声传递着干劲十足的信息。

指针偏进了红色的极限区域,我第一次享受到这种风驰电掣的刺激感。感觉一个不小心灵魂就会飞去躯壳似的。

寒风灌入领口,与逆流而上的热血相拥。怪物与RM的追逐战猛烈地震撼着夜晚的寂静。

======================本文首次出现的分界线======================

与此同时,桑赛特军事基地:

事物比预计的多得多,原本以为傍晚就能回来的中士直到天黑以后才感到桑赛特。

“啊呀呀,奈特那小子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中士快步穿过走廊,直奔奈特的工作室。到达之后,他看到隔壁的工作室门前,一名修理工正在拆卸铁门。

“怎么回事?”

“啊,中士!”修理工没发现来者,被叫到之后惊慌地起身敬礼,“是这样的,这里的稀释员在工作时失误,不慎被炸死,门也被炸得有点变形了,现在要拆下来换新的。”

修理工重复了一遍自己上司告知自己的话,至于分析话的真假,那不是自己的工作。

中士打开奈特工作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试管架也空空的。

“这里的稀释员呢?现在应该还是工作时间吧?”中士蹙着眉头问。

“去埋尸体了。”

“知道了。”中士朝修理工一摆手,指示修理工重回岗位。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急匆匆跑了过来。

“中士,门口发生纠纷了。请您去看看。”

“怎么回事?”中士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好像是一个稀释员和门卫吵起来了。”

还未等士兵说完,中士就拔腿跑了起来。

正门口,一名稀释员和门卫正吵得热火朝天。

怎么不是奈特?

中士怀着这样的疑问走过去。

“我都说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外面了,赶紧让我进去!今天的工作还没完成呢!”满嘴胡须的稀释员大声叫嚷,吐沫横飞。

“我可不管你怎么样,没有外出登记就得等宪兵来盘查!没商量!”门卫同样是寸步不让的架势。

“你们吵什么?”中士走过去,厉声问道。

“中士,这个稀释员没有外出登记就要进门,我拦住他他就跟我狡辩!”礼毕后,门卫抢先说。

“我都说了!我是被同事打昏后丢到外面去的,可他就是不听!”

“同事?!是不是奈特·斯维尔?!”

“呃……”稀释员被中士吓到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中士大声重复了一遍。

“是、是、是的!”

砰——

远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虽然音量被距离弱化了,但中士凭借超乎常人的听力判断出那是爆炸声。

因失误而“丧命”的稀释员、奈特的离职、本应已死之人回来、远方的爆炸声……一切事件串成了一串。不详的预感在全身上下蔓延,担心不是多余的。

中士狂奔到仓库,推出RM,向野店疾驰而去。

========================本文最后一次出场的分界线========================

以80m/h的速度行进着,无法指望RM能够正常运行。轮胎由于受力过大无法与地面产生足够的摩擦,只能不停地空转。不断有土屑被防滑花纹从被冻结的地面上剥下来,飞散的土屑在我身后展开了一道暗色幕布。

空气阻力已经大到无法忽略不计了,胸口象是被谁的手死死按住一样,呼吸困难。

连减速也不敢。一拉住制动爪前轮就会跳起,然后把乘坐它的人掀翻下去。

所谓“骑虎难下”就是这种感觉吧。

吼——————

哦?我的想法让后面的混蛋不满意了?因为长了个老虎脸吗?

紧随嚎叫而来的是巨爪拍击地面的震动,RM剧烈摇晃,我差点摔下去。

要是现在跌下去的话,这世界上就没有比我更白痴的蠢货了。

为了保持稳定而不得不放弃继续加速,怪物抓住这次机会。

左手刚从皮套里抽出试管,一条触手就缠上来,触手与手腕衔接的部分有种微热的奇异感觉,分布于手腕上的感受器大面积罢工,已经无法再感知到任何事物,仿佛在那个瞬间便将内部的神经完全分离,分不清哪里是手腕,哪里是触手。或者说,那一瞬间“触觉”这种东西已经从我的手腕上剥落了。

没有触觉而无法感受到那种潮湿粘稠的感觉,这算得上一件幸事了。但是那有生命的肉块在手腕上蠕动的情景,带给了我强烈到胃液上涌的视觉冲击。

这就是“侵蚀”?有够让人想吐的。

“我才不要变成你这鬼东西的一部分啊!!”

五指发力,捏碎了密封的试管,结果是整条小臂跟我讲拜拜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太过亢奋,伤口上只传过来灼热的麻痹感,并不感觉疼。

不疼归不疼,变成烤肉掉在身后百米开外的左手已经不能扶把了。我猛地弹出上半身,像一只俯冲猎物的猛禽,一口咬住左把手。

重心不稳的结果是RM剧烈倾斜,几乎要蹭到地面上了,RM向右倾斜压得极低,似乎再斜个一厘米就会打滑飞出去。托歪倒的福,RM飞速划过一个大圆弧,巧妙地绕到怪物的身后。

因祸得福,真是好运啊。

既然如此,那我就再赌一把运气好了。幸运女神啊,上次你轰炸我的时候炮弹没用完吧?这一次不用吝啬了,一次性全给我扔下来!!

转弯的时候不减速反而打开节流阀门,同时用脚猛踹一下后轮盖,把过剩的转动力都导入后轮。就像这样,RM在令整个机体都要掀倒的快速加速。

感知到加速之后,我顶住风压,将上半身最大限度地向后倾,以此使得前轮离地。同一瞬间,我将把手拧到底,激发出爆发力强迫RM向另一个方向倾斜。简直像是用强硬巨大的力量使得转弯的方向被扭转。

内燃机那怒涛般的重低音突然转换成了震耳欲聋的激烈高音,声音更加狂暴,猛烈地撕破夜空的寂静。

现在的加速度跟刚才简直是天壤之别。

节流阀似乎有些损坏,汽油像泄洪一样涌进汽缸。指针满偏,但RM仍保持着加速势头。

呼~~~~~

我直起身子,用左臂手肘勉强稳住龙头把。保持直线加速的RM撕开遥无边际的黑夜。

嘎嘣!

机身内部发出了悲鸣,但这么一点小声很快没盖过去。

超负荷运行得太久,RM从内部开始崩坏。

咔嚓!

这回是轴承从中间断裂的声音。

不知为何我竟能分辨出这些事何种声音,也不知为何我还有精力去想这些。

吼——————

怪物在身后紧追不舍,时不时爆出一声嘶吼。每次都有震耳欲聋的震地声和飞散的碎石伴随吼声而来。

我维持高速开始蛇行,这样虽然很危险,但也只能靠这样暂时离开碎石飞击的范围。

地面结冻了,变得比平常光滑。每一次倾斜车身都会滑行很长一段距离才能再次稳住。衣物因紧张过度而被汗水侵湿,大量的汗水让手心几乎无法握住车把。

咚!

RM撞上一块石头,这对RM应该不算什么,但是现在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速度是相对的,以超过100km/h的速度行驶,一块小石头就相当于一颗子弹。

前轮爆胎了,轮轴曳地,钢铁与冰冻的地面“刺啦啦”地摩擦。RM上不断有东西剥落下来。

如果说此时的RM没有倒地算是个奇迹,那么RM不光没有倒地反而维持加速的劲头就是神迹了。

还差一点点,求你了加油啊!!

就象是为了回应我的祈祷,节流阀门干脆利落地全毁了。数升汽油一股脑儿被推进汽缸里。内燃机被一次性注射了大量“兴奋剂”,化作炮弹直扑目的地。

节流阀门坏了的话应该会直接爆掉的吧,我不知道我是在几亿分之一的可能性之下幸免的。

轰隆隆————

内燃机与怪物较上劲了,轰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在快速转动的内燃机内部,受热膨胀的汽油压迫着内壁,已经达到了极限的边缘。被突然提高了一倍加速度驱使的双轮猛兽朝前猛冲过去。

急速驱动,没有比这个词组更能形容这个状况的了。

身体不能直起,我整个人趴在油箱上,右手挤干全部力量死握住把手,掌心仿佛随时都会嵌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然后在达到最高峰时,排气孔爆炸了,紧接着内燃机“扑哧”一声,宣告寿命的终结。

这还不算完,不光是内燃机,整个机身再也承受不内外双重重压,稀里哗啦地解体了。

螺丝钉像子弹一样四面弹射,铁质外壳也在碎裂后剥落殆尽。

老爹,对不起了。

RM倒在地上,我则是被甩出去,后背着地。剧痛使神经暂时麻痹,在减轻痛苦的同时也限制了我的行动。

内燃机已完全损毁,仅存的后轮还在不屈不挠地空转。但也没能持续多久,书桌大小的巨爪只一击就将RM碾成废铁。

虽然是已知的结果,但亲眼看到它时还是无比痛心。

怪物没有急于追赶我,按在RM上的爪子蠕动着铺展开来,包住RM的残骸,将它吞噬掉了。

“唔……好疼!”

被忘却的伤痛一下子窜上来,还好伤口的断面被火烤过,血液凝结成块起到了止血效果。我看着手臂,伤口虽然被烤焦了,但伤口周围的皮肤变得雪白,那是一种病态的白色。

朝霞也是这种肤色。貌似我已经被侵蚀了一部分啊,那么我能感知到RM内部的情况也是因为被侵蚀后得到了怪物的某些能力么……

不管这些了,眼下要快点将怪物引到那个地方。

我手脚并有从地上爬起来,眼光四处搜寻作好的标记。

月光皎皎,闪着寒光的刀面被视线捕获。这个距离还有点远,我拔腿向插在地上的武士刀狂奔。

只有不到三十米,但人腿和怪物之间的速度差距却将它无限拉长,延伸至绝望的尽头。

腰部被触手缠住。这次它没有急于跟我融合,而是把我高高抛向空中,自己跑到我正下方等着天上掉下肉块。大概是有了前车之鉴,怕我再次逃掉。

分不清天空和自己的界限。我在半空中向上直冲,不知道飞了多久、飞了多高。我看了一眼下方蚂蚁大小的怪物,单手拔出两支试管。

须臾之后,我开始下落。

怪物的形体被迅速放大,肥短的身躯散发着诡异的光。

怪物的背部像一滩有生命的烂泥,以脊椎为中轴线向两边退散,形如一张可怖的嘴。距离足够近了,连内脏和骨骼都能看得真切……如果那能称为“内脏”和“骨骼”的话。

狭长的脊椎没有一块椎骨或椎间盘,看起来光滑锃亮,像一根金属管道。内脏也没有任何蠕动和扩缩,只听到嗡嗡声,证明那些灰白色的物体还在运作。

“你这是自寻死路!”我在风声中怒吼。

自上而下丢出的试管直线式下落,很快就在夜色中隐没了。不知怪物是不是背上长眼了,背部一下合了起来。那副身躯绝对称不上顽强,毋宁说是脆弱。但是,正是因为脆弱的缘故,才能扩散冲击,将其吸收。就像向着烂泥发射子弹一般。烂泥就算中了子弹,也会很快复原。

爆炸将大半个背部轰成碎屑,泥浆一般的肉片四下飞散。怪物硕大的躯体也被冲击力推出去,侧腹蹭着地面滑行了十数米。

被黑暗模糊了高度感,就算迅速下落也不觉得害怕了。再次拔出一对试管往地面上扔。扩散的冲击波抵抗着重力加速度。冲击波的效果比我想象中的好,至少我落地时没有摔断骨头。

我在滚了几圈,将灼烧衣服的火焰熄灭。经过这么一折腾,手臂上的伤口裂的更大了,遍布全身的烧伤完全不是对手,烧伤所带来的痛感被大脑无视得干干净净。

试管还剩两个,足够了。

怪物不赶不追,趴在原地,用其他部位的肉修补背上的大洞。只是眼睛还盯着我不放。

我挤着眼睛站起来,腿抖得几乎要站不住,一步一踉跄,摇摇晃晃地前行。

到了……

脚下一软,我瘫坐在地。

怪物好像知道我无力逃跑了,缓步向我这里踱步而来。

夜色的浓妆化也化不开,往肚子里吸了一口寒若冰雪的空气,顿觉得连肠胃都冻僵了。

前方五米远插着作为记号的武士刀,再远一些就是那头明显变瘦了的怪物。距离那个地点还有25米。

“都是因为你……”

20米。

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的一瞬间,厌恶和憎恨重新占领高地。

“都是因为你!!你让朝霞那稚嫩宽的肩膀承受了多少不该有的东西?!”

15米。

“都是因为你!!你让朝霞害怕见到我,不敢再见我了!”

10米。

终日在惶恐中担惊受怕地过活,那种感觉我一个晚上就受不了了…….

“你个混球竟然让朝霞痛苦了七年!都是因为你!!!!!!”

5米。

刚刚冷却的血液再次沸腾,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响亮过。

朝霞是我的噩梦。

露出伤心表情的朝霞、拒绝了我的朝霞、不再见我的朝霞……无一例外是我的噩梦。

既然是梦,总有梦醒的时候吧。

露出灿烂笑容的朝霞、不会拒绝的朝霞、想再见我的朝霞……这才是真实存在的、我奈特·斯维尔所挚爱的朝霞啊!!!!!

奈特·斯维尔可不是暗夜幸存者(Night Survivor)啊,我是……

暗夜救赎者(Night Saver)啊!

我要亲手埋葬噩梦,埋葬你这怪物!

“死吧!朝霞的噩梦啊啊啊!!!”

0米。

心肺随着怒吼声颤抖。

滋滋————

围成圆圈的二十多个魔导器一同启动,怪物被圈在其中,身体剧烈痉挛,如同触电了一般。虽然魔导器的效率已大不如从前,但是至少能将怪物困住。这就足够了。

赢定了!

试管蹭着怪物的下巴摔碎在地上,溅起炽色的液体。

可是……为什么没有爆炸?!

啊,我记得中士说过……

——这可不是一般的试管,使用树脂做的……

哇啊啊!中士我被你害死了!不是玻璃的话根本炸不了啊!

“呜呼呼呼呼——”

笨重的身躯左右摆动,竭尽全力想摆脱束缚。

大脑还未反应过,身体就先有了动作。武士刀就在怪物下方,刀刃的锋利程度我已经见识过了。没有爆炸的话就手动切开墓穴的盖子!

“吼————”

咆哮声响彻夜空,其中一只前腿挣脱了无形的枷锁。丑陋的黑爪照着我扇过来。巨爪搅动空气产生的暴风止住前进的脚步,我甚至无力稳住形骸。

不知该说是走运还是可笑,巨爪运动所形成的风竟把我推开一点距离而免受血肉横飞之灾。爪尖略过眉骨,带走了左眼的全部视力后,又把眼镜拽了下来。

眼镜被烈风的余波吹到怪物的下方。

眼镜片是……玻璃做的。

轰!

迟来的爆炸把木板做成的墓穴盖炸开,怪物象是被地面张开的大嘴吞吃了一样,掉入我挖的陷阱。没错,是陷阱,也是它的葬身之地。陷阱上窄下宽,像一个锥形瓶。一旦掉进来就休想爬出去。四壁嵌许多着人体大小的冰块——那是我用装尸带从河里运过来的。

接下来就是掩埋工序了。用铁锹铲土填坑吗?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没有丝毫迟疑,我纵身跳下去。怪物的弹跳力我心里有底,如果我不下去的话它一定会跳出来把我吞掉。较深的土层还未冰冻,我侥幸没有受伤。

近距离怒视这怪物,憎恶感翻番增长。怪物的皮肉不同于其他生物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所以它对在背上呼呼作响的火焰视而不见。

火光炙烤着眼球,胸中的情感化为恶毒的言语喷薄而出。

“真没想到我最后会和一滩烂泥怪死在一起啊!”

我捡起武士刀,银光一闪,切断了怪物的爪腕。没有瞬息犹豫,我将左臂刺出去,一对伤口断面相互接触,旋即开始了侵蚀。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辨析的钝痛。反胃感飞速升级,若不是这冰冷的空气冻僵了我的咽喉,我肯定要吐个昏天黑地。

触手伸过来,前端透过衣服钻入身体的各个部位。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我大口大口吸入冰冷的空气,努力克制上泛的胃液。

“唔……”

一根触手捅进我嘴里,舌根和扁桃体受到刺激,更想吐了。

“呜!”

上下门齿相向切割,要触头部分咬下来。

根本不用咀嚼或下咽,触头分解并渗入口腔壁。

喉咙发干,喉咙痉挛着想要呕吐。

这种来自主观感觉的厌恶感像豪雨之下的水位一样暴涨,喉咙深处干渴无比,气息掠过气管时沙沙作响。

被侵蚀的部分失去了触觉,就象是意识脱离了肉体一般。脸上被一种近似于慵懒的疲倦之感蒙着。火焰向周围辐射着让人鼻头发干的温暖,模糊了注意力。

差不多该走马灯了吧……

我那被稀释的一生在眼前飞速掠过,眼泪没出息地淌出来。泪水临摹着脸颊,最终消失于唇际。

把刀倒插在地上,颤栗的右手从上衣内兜里摸出一支压缩容器。它长不过一截小臂,最粗的部分也不足一寸,就像一只放大版的钢笔。但这个东西里面的东西可不少——整整15升汽油。

我把它竖直上抛,等它落回视野之时,一切都将终结于此。

嘴角稍稍上扬。

朝霞,我们的梦魇马上就结束了……

朝霞,我希望你每次安然入梦之前都会对“明天”报以期待而非恐惧,活在现实中的噩梦是不该存在在的啊……

手心包住刀柄,保持着直立姿势与怪物相对而视。

再等一会儿,只需挥刀削掉密封口,15升气化的高热值汽油喷出来,经怪物背上残余的火苗点燃,这里就是火海一片。

怪物不可燃,我知道。但与我融合就另当别论了,我的血肉之躯将会成为导火线,顺利的话火焰可以通过融合的部位直接入侵怪物的内脏。

就算烧不死它也没关系。

这个“锥形瓶式”墓穴上下维持着一种很微妙的平衡,然而一旦四壁上嵌着的冰块被烧熔,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其结果就是上方数顿重的泥土一股脑儿压下来,给我们的棺椁上盖儿。从今夜开始就是永冬,富含水分的泥土一旦被冻上就是牢不可破的封印。

无法控制感情,嘴角不由得抖动,然后是剧烈抽搐。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边眼泪纵横一边歇斯底里地狂笑,简直就像个无药可救的疯子。

我在那该死的、可悲的、无意义的一生里都做了些什么倒头事啊?!

一时兴起害死了妈妈、糊里糊涂地成了稀释员、因为愚蠢无知结交了朝霞、废材似的把中士的鼓励一遍一遍当成耳旁风、痛下决心之后弄坏了老爹的唯一遗物、最后还……

其实,说不定我已经疯了。从最初开始……

“哈哈哈哈哈哈!你个废物就跟这堆垃圾一起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声嘶力竭地怒吼,我不知道我是在跟谁说话。

随后,我看到了坠落下来的密封容器。

将仅存的力量一口气灌注到右臂,刀刃划破黑暗,以密封容器为目标一字横扫。

砰!

我听到了一声巨响。

意识到这是枪声的时候,武士刀已经脱手了,完好无损的密封容器掉在地上。

“什么……”

我仰头向洞外看去,结果看到了不得了的光景。

“奈特!”

“朝霞……怎么会……”

目瞪口呆,理应不会出现这这里的人,来到了我的身边。

气流撩起发丝,衣摆起伏,宛若从天而降的天使。

啊啊……就算是我也能得到救赎吗?

等朝霞站到和我同一个水平面时,我清晰地看到了她肩膀上简单包扎的刀伤。朝霞的腰上系着绳子,绳子的另一头被站在地面以上的某人握着,那绳子本来是用来固定装尸带,后来被我用作束缚朝霞行动的。

“奈特,再坚持一会儿。”

朝霞俯身拾起长刀,银光闪动,刺入身体的触手被齐刷刷斩断。以微乎其微的距离避开如豪雨倾泻而下的触手,翻动长刀予以回击。这是何等迅捷的身手啊!

朝霞的目光落在我的左臂上,挥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上面的人发出叫喊。

“别犹豫了!奈特的左手已经完全被侵蚀了,不砍掉就没救了!”

是……中士?!

“对不起……”

只剩下一半的左臂脱离躯干,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仿佛切掉的只不过是挂在身上的一段黏土。断面没有流血,很快就愈合了,而且长出了的新皮。

这也是因为获得了怪物的“属性”吗……

朝霞架起我的右臂,对中士喊了声“好了”。

朝霞腰上的绳子一点一点往上收,看向怪物的眼睛由仰视变为平视再变为俯视。

咻————

一个红色光点从上方蹿下来,钻到怪物的脑袋里,将整个头颅炸成碎肉。不过怪物的感觉器官好像不全在头上,它一边修复脑袋一边对我挥爪相向,于是乎它又挨了一发。

怪物重复着被炸烂、修复、再攻击的过程,这种场面看了之后很难不留下阴影啊。

“中士,那个跟炮弹似的东西是什么啊?”为了缓解一下情绪,我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RPG!”没想到中士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了我。

中士把扛在肩上的筒状物用脸部夹住,倾斜身体从地上抄起来一枚炮弹塞进筒里。

“I kiss you a good night。”

中士的吊起嘴角,露出我见所未见的凶残笑容。

砰!

炮弹飞出去,但这次的目标不再是怪物。

密封容器被炸得稀巴烂,火焰从洞口冲上来,说是迷你火山也不为过。火光将中士的侧脸映得通红。

地面大幅度下陷,泥土把墓穴填成一块洼地。

我觉得我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齐刷刷地趴下来了。

有种蹩脚舞台剧终于演完了的懈怠感。

高潮部分演完了,但幕布还没有拉下来。

粗心观众的疏忽、任性演员的不断挣扎、善变的剧本家突然的一句话,结局要怎么变就怎么变。

如果男主角是被定位为“小丑”的稀释员的话,那就连何时会落幕都不知道了。

“没有真正可以回归的场所,也不是拥有明确的意识引导着前进的,如此乱七八糟的‘计划’根本不会有人认可的。但是只有那唯一一个决定‘是否’的按钮操作在自己手里。”

中士的话不是对我说的。至于真正的听者是谁,我没必要也没资格去探究了。

落幕的时刻越来越近。除了挣扎下去没有别的路可走,就算想停下来,舞台却是无限下落的“流砂”。

在舞台上(桑赛特)乱来的演员不久之后就必定会被追究责任。很快就会有人来“处理”不按剧本行事的糟糕主角了吧。

不过……至少现在……

“奈特应该有很多话要问我吧,你能先回避一下吗?”中士转过来对朝霞说。

“唔……”

朝霞看了看我,有看了看中士,然后顺从地走到一边。

“好了,奈特有什么话就问吧。”

的确有很多话想问,中士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为什么中士会带朝霞来这里?为什么中士随身带着的药物会对朝霞的病症有效?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想问的是……

“中士,你和朝霞到底是什么关系?”

中士惊奇地瞪着我,但俄顷就舒缓了眉毛。

“我一直在找她,只不过有人比我先找到了。”

“我问的是……”

“这不重要吧。”中士轻声笑道,“重要的是你即将和朝霞成为什么关系。你过来。”

我走过去,到和中士伸手可及的位置站住。

“你这个傻瓜!”

中士一拳揍在我的脸颊上,我的身体拧成麻花状,转着圈飞出去。

干嘛打我?!

这话其实不用问。

“奈特,没事吧?”

朝霞想过来,但是被中士挥手制止了。

“目前还没事。”

“有道是‘死鸭子嘴硬’?”中士坏笑着说。抬头挺胸的样子很有派头。

“算是吧。说起来,现在我已经和朝霞一样了吧。”

我用仅存的右手捂住脸颊,同样是仅存的右眼象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原本射手一样的视力已有一些下降。一阵清风拂过,刘海像钟摆似的抚弄前额,有点痒痒的。从嘴里吐出像思绪一样纷扰的雾气。

“不问我为什么打你吗?”

“没必要,理由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呵。这一拳是你应得的,不过还远远不够。剩下的……”中士竖起拇指往伸后一勾,“由她支付。做好心理准备吧。我就不打扰二位独处了。”中士踢起脚边的铲子用手抓住。“我再给墓穴的盖子加厚一点。哦对了,太阳出来之前一定要到朝霞家里躲起来哟~~~”

“中士到底知道多少?”我以低沉厚重的声音发问。恐怕在宿舍里和中士说蠢话的那次,都没有这么底气十足。

我望着中士的侧脸,隐约觉得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位命运的引导者。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话掷地有声,中士显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又把脸撇向一边,自嘲似的呵呵傻笑几声。

“这同样是不重要的吧。”中士再次看向我的时候,表情变成了柔和的微笑,带着些许无奈。“我知道结果,这就足够了。”

“什么结果?”

“‘男主角和女主角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是毫无悬念‘必然’结果吧。童话里都这么写的哟~~”

中士脸上清秀的颜色隐退了,换上了北地阿尼克骑兵一般的苍劲。

“中士……你是阿尼克人吗?”

中士笑而不言。那静静的微笑象是被寒风吹得冻僵了似的。带着点追忆,又渗透出些许释然。

…………

……

入夜,晚风习习,吹在肌肤上微微生寒。被中士打过的右半边脸好像粘上了什么东西似的,用手指一模,针扎一般的刺痛就会让我不禁蹙眉。

我与朝霞并肩走在旷野之中,头顶着一望无际的黑色穹庐,夜空纯粹而深邃,让人觉得仿佛要被吸进去似的。蟾宫将月光洒满大地,荒原好似被牵上了一层银色轻纱。

好美啊,宛若梦境。而且是直到入土之前都不会醒过来的美梦。

以后想把我爱慕的少女拥入怀中,只能用一只手了啊……

“结束了哟。”我唐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不对呢,我和奈特才刚刚开始。”

不好意思与对方对视,我们都只是静静地仰望天空,天空像在呼吸似的,白云飘飘的夜空中,云缝之间闪烁着点点星光。

“呐,朝霞可以原谅我吗?”

“奈特没有做错什么,反倒是我……对不起……”

“好啦好啦。”我把手按在朝霞的头顶上,胡乱抚弄了一通。“别再摆出这一副伤心的样子好不好?要迎接新的开始的话,怎么说也得笑着吧。”

遍布全身的疼痛坏未散去,安心感就在心中扩散开来。

“嗯!”朝霞含泪而笑的神情,简直是这世上的至宝啊。

即使是在我粗鲁的拨弄之下,长发依然不显凌乱,上面流淌着碎玉般的月晖。

下意识地握住朝霞的手,紧紧地握住。

“痛……”

朝霞轻声说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

“对不起……”

我说着不自觉地把手放开,犹豫了少顷后又再一次握住。

这次似乎也很用力,但朝霞什么也没说。

“问个问题行吗?”

“嗯。”

“朝霞现在还喜不喜欢我?”

“我……”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

“再大点声。”

尽管我心里清楚得不得了,但还是忍不住想恶作剧一把。我把头夸张地凑过去,脸上不加掩饰地挂着笑意。

“呜呜……咕喵!奈特欺负人!”朝霞倏地扭过头。

呵呵,这个“喵化音”还真是百听不厌呢。

“那么朝霞不想说吗?”

我坏笑着把整个上身探过去,极尽所能想要窥视她娇羞的表情。

“咕喵……咕喵咕喵!”

朝霞挣扎了一阵之后终于放弃了。把标致的脸蛋不加遮掩地交给我的视线。

从脸颊直到下巴,仿佛是被茜果汁一遍遍浸染的面庞尽显妩媚。乌黑油亮的双眼虽有些躲躲闪闪,但还是坚持着没有移开视线。朝霞此刻应该是做好了觉悟,一点儿也不亚于直面噩梦时的我。

“那么,可以听听回答了吗?”

对于已知的答案,追寻回答也只是个形式了,但这个形式却是不可或缺的。

朝霞稍微停住了呼吸,仿佛是为了将哽在喉头的紧张感一并吐出来。

然后朝霞深吸一口气:

“呜……奈特你等我一下,不可以过来,也不许偷看。”

“好啊。”

朝霞小跑几步,与我拉开步武之距。她背对着我,泠然俏立在月下,美得让我沉迷。

朝霞把什么东西吃进嘴里,然后冲我翻翻手掌,示意我过去。

我不知她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怀着一些期待靠过去。剩下两三步的时候,朝霞突然起身向我扑过来。朝霞的双臂环住我的脖子,我们双双倒在地上。

“朝霞,你这是……唔?”

嘴唇相合,没有暗示,也没有先后。朝霞的唇好温暖……头脑很冷静,但心头是一片火热。没有对未来的不安与恐惧。愉悦渐变成满足,充盈全身。这个感觉一点儿也不坏,简直就像飞在云端之上……

香醇的甜味从那边过渡过来。

好甜……

这种香甜的味道是……奶糖吗?

我干涸皴裂的嘴唇轻触朝霞柔软的双唇,仿佛接触本身就是犯下大错般,蜻蜓点水式的轻吻。然而这个行为竟升华得更深、更强如同在确认这个感觉一般。

朝霞追逐着这个触感,不让它从唇际溜走。

在互相贪求亲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感到什么都无所谓了。只需要感觉此刻。

朝霞缓缓抬起头,望向我的那双明眸在感觉上朦胧起来了。红晕像涨潮的海水,一遍一遍为朝霞的脸颊着色,但她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朝霞……你的名字在阿尼克语里面的意思是‘初升太阳照映的火烧云’是吧?”

“嗯。”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看的,去看地平线上的朝霞……”

“我相信奈特。”

朝霞伏在我的胸口,甜甜地笑了。

……

在成为稀释员之前,我是一名医生。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