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花香被吸入肺腑,不过很难形容究竟是怎样的香味。

毕竟人类喜欢用已认知与熟知的事物做对比来阐述对另一样事物的感受,像跟在自己身后的金发少女爱尔柏塔的发丝总是散发柚子的甜香,而水杉的身上则经常可以闻到仿佛经过太阳反复暴晒之后的香草气息,但要对那些从来都没尝过柚子的味道或是没有接触过香草的人而言,类比形容反而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么抽象一点吧——

就像婴儿被拥簇在母亲的怀抱里,或者只身沉浸在温热的牛乳里,温暖而又舒适的香气。

撒旦抽了抽鼻子,尽可能地压低身体,用接近匍匐的动作藏身于七色堇花田中,朝着『白猿』栖息的环形山陨坑小心翼翼地前进,身下七色堇被毫不客气地压扁碾碎,目睹美丽不断经由暴力凋谢的爱尔柏塔从刚才开始就鼓起了腮,不满愈演愈烈。

“撒旦……到那里……你打算怎么办?”左后方的水杉悄声提问,可以看到他的眼皮正在缓慢地落下来,然后又被强行撑起,来回重复着这个步骤。长时间维系着精神紧张的状态,对于患有嗜睡症的水杉可以坚持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但该发作的终于也要发作了。

“不知道。”撒旦耸耸肩,顺手拔起一株七色堇,捋掉花瓣后把蜜腺含在嘴里。“不过绝不会空手而归,活物就割下一撮毛,死物就割下一块肉,再不济就带走这里的花——你不尝尝吗?味道还不错。”

“撒旦——”爱尔柏塔忍无可忍似地拖长腔调。“你是哪里来的猴子吗?不要乱吃莫名其妙的东西,生病了怎么办,我们可再没有精力照顾一个病人了。”

“不用瞎操心,我很精神,倒不如说吃完这个之后突然就变得精神了。”

“哼,嘴硬。”

“不相信你就尝尝看。”撒旦突然取出嘴里的花茎,塞进了右后方爱尔柏塔的的唇间。“吸就可以了,和蜂蜜一样。”

撒旦出其不意的行动让爱尔柏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那样毫无抵抗地任由花茎突破齿间,接触到柔软的舌头,还左右搅动了两下,几秒种后,爱尔柏塔意识到什么东西,涨红了脸吐出口中的异物。

“呸呸。”爱尔柏塔似乎只想找点什么东西漱漱口,想了一下,连忙拿出口袋里的橄榄果咬了一大口,然后嘴里鼓鼓囊囊面露凶色,伸出粉拳用力捶向已经转头回去的撒旦。“撒旦!别把自己吃过的东西放进别人嘴里——”

背后并没有长眼,撒旦也没有回避,于是爱尔柏塔的拳好巧不巧地捶在了那只缠绕绑带的受伤手臂上。撒旦的身体轻微抽搐了一下。

“对,对不起!”察觉自己做错了事后,爱尔柏塔神色慌张。“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柏塔。”

撒旦声音沉闷,沉闷得让人联想到爆发前的火山。

“噫!”

“有件事我必须先说明一下。”

“……”爱尔柏塔露出了大难临头的表情,借由眼神向水杉求助,可惜水杉已经昏昏欲睡,并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更不用说帮得上什么忙。自己即将独自面对的大概是暴雨怒涛般的讥讽,还有无法还嘴的局面。

无法避免的,撒旦的嘴唇开始张合——

“我的胳膊,没有感觉了。”爆炸性的字眼从撒旦口中被吐露出来。“这是真的,我向女神起誓。”

“怎么会?!”虽然做好了挨骂和承受屈辱的心理准备,但这样突如其来的发展就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爱尔柏塔的胸口。就算再不喜欢这个家伙,如果由于自己的举动造成了某人残疾的话,一定也会愧疚到茶饭不思无以复加的地步,就在爱尔柏塔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撒旦跟上后文——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胳膊从刚才开始就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楞了一下,爱尔柏塔的脸涨红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仿佛受到刺激鼓起身体的河豚。

“不要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等等,你说不会痛?”

“没错,伤口的撕裂感也完全消失了。”撒旦停下动作,开始拆解自己的绑带。伴随一圈一圈的绑带掉落花间,结实的肌肉也逐渐暴露出来,直到整条绑带完全落下,盘成一团,惊人的景象映照在爱尔柏塔张大的瞳中——

“骗人的吧……”

原本被绑带缠绕的小臂,完全找不到可以叫做伤口的部分。就像在皮肤镶嵌了珍珠,原本应该是伤口的地方已经被牛乳般白皙的皮肤覆盖,弹性和光泽就连肉眼也能分辨出区别来,断裂的指甲也完好如初。

“如果不是我们的眼睛都出了问题,那我们几个小时前都在做梦吗?”撒旦来回挥舞着手臂,存疑目光离不开那片婴儿般的嫩白。“伤口居然一点事也没有。”

“撒旦!”爱尔柏塔突然像见鬼一样叫出声,立即被撒旦伸手捂住嘴巴。

“嘘——!别出声,那个『白猿』还不知道死活,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是……你看我的腿。”爱尔柏塔轻轻把裙子掀开一部分,露出毫无赘肉的小腿,可以看到,之前淤青的压伤痕迹完全消失,充分展露着少女完美可爱的腿部曲线。

“你们……在说……什么?”这个时候,迷迷糊糊的水杉把脸凑过来。

“杉,你相信吗?我们的伤全都好了。”

“赏……赏花?我喜欢花……”胡言乱语着,水杉完全是一副喝醉酒的姿态,上下眼皮相隔不过四分之一的距离,让人想起河蚌。“知道花公式吗……k代表花萼,c代表花瓣……”

“看来考拉是时候回归妈妈的怀抱了。”撒旦耸耸肩膀,然后伸出手,和爱尔柏塔一起架起水杉的身体。“他这个状态会持续多久,考拉妈妈?”

“谁是考拉妈妈,红毛猴子!”爱尔柏塔的脸今天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涨得通红。“平时休息半个小时的话,应该就能正常活动了,但自从来到山洞开始杉就一直在勉强自己……这次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

“没办法,只能先靠我们想办法解决。”撒旦调整姿势,把水杉以公主抱的方式抱在怀里,继续朝着上坡前进。“伤口的事待会再考虑,我们先到那里再说。”

环形山洞口已经很接近,那颗被白色皮毛覆盖的硕大头颅也近在眼前,月亮的背光之下,拉长的阴影覆盖众人身后踩出的花道。

每前进一步,都能感受到威压与恐惧,来自自然,超脱常识的恐惧。好比近距离直视沸腾翻滚的岩浆,站在剧烈抖动的山巅看村庄被洪水淹没,坐在轮渡目睹海上暴风雨席卷成龙卷柱,这种足以让人感受到人类渺小的最直接的恐惧。

这样的恐惧仅仅藉由倚靠在坑中的『白猿』的头颅背影散发。

撒旦的喉咙不自觉地干咽。

腿脚像被无形的蛛网拉扯,肌肉也开始寒战,步伐逐渐放缓。仅凭言语无法解释的,面对未知的危险事物时人自我保护的本能。

到那边会怎么样?

『白猿』会突然苏醒过来吗?

撑起山岭般高大的身体,活动身体,伸出足以轻易包覆自己的手掌,强行撕起自己身上的水杉,用尖利的爪尖穿透黑发少年的腹部,然后在惨叫声中把他在掌心捏成肉糜。漫天喷洒的血雨滴落在瘫坐着的爱尔柏塔脸上,刺穿鼓膜的暴风刮过,连分毫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少女被直接拍飞,砸入数百公尺远的石壁里。而自己在阴影中抬起头,人生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覆盖整个视野逐渐落下的漆黑脚掌。

“唔……”

身旁传来爱尔柏塔细小的呻吟,把撒旦的思绪从黑暗中带了回来,侧过头可以看到,少女如同身处雪原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脸色也差到了极点,现在哪怕看到『白猿』动动脖子挠挠痒,大概也会被直接吓得晕倒过去吧。

——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到我后面来,柏塔。”

“……撒旦?”

“害怕的话,就盯着我的背影走。”

挑衅的笑容浮现在撒旦的脸上,弧度逐渐加深。兴奋的牙关咬得作响,沁汗的手掌也攥成坚硬的拳头,沉甸甸的背影挡在爱尔柏塔身前。

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

撒旦·布莱特绝对不能恐惧,必须鼓起勇气,走在所有人的前面,登临顶点。

唯有消除恐惧,才能获取抗争的力量,唯有消除恐惧,才能从命运与强权之下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恐惧是唯一的敌人,而勇气是唯一的武器。

害怕虚有其表的东西?开什么玩笑。

自己希望跨越的是一条烟雨霏霏荆棘之路,如果连即将面临事物的真面目都没看到就开始退缩,那不如现在就拔出刻刀自裁好了。

要由残次品登上完美的展示台,就要彻底消除恐惧。

“来见识一下未来十绝天才的根性吧。”

撒旦灌铅的双腿开始变得轻快起来。

※ ※ ※

征服自己。

登顶用了半个小时左右,但时间合计起来已经过了很久。夜幕即将褪去,这点从原本漆深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便能够看出来。

拂晓的晨曦以比月光更加饱满的气势溢入火山洞,数道光束透过乌云,同时打亮撒旦和对手的头顶,映照撒旦侵略似火的面庞。

“哟,大块头,快让我好好看看你。”

站在环形山巅,撒旦直面『白猿』。

比想象中更加深不见底的陨坑,只有零星碎岩点缀着粗糙的坑壁,七色堇在环形山巅同时也是陨坑的边缘环绕一圈,却并不愿深入,所以陨坑寸草不生,其下是仿佛被战火焦灼之后的红土。

而它正垂着头颅,如浸泡在浴盆中的婴儿一般沉睡其中——

如果世界上还有堪比城堡大小婴儿的话。

说是猿猴也过于勉强,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能够概述的词汇,近百公尺高的身躯被浓密而长的白色皮毛包裹,密集到看不清脸上的器官,除了轮廓还勉强能够辨识出四肢以外,完全无法判定它也是生长在陆地上的生物。就算是生物,也很难想象拖着这样的身躯该如何行动,想必随便打个喷嚏都会地动山摇。

甚至让撒旦产生“如果把它放到外面,人类大概会灭绝”这样的想法。

不过这大概是不可能的了,毕竟看到了那个东西。

让撒旦确信『白猿』已为死物的并非蔓延至皮毛之上早已生根发芽的菌类和厚重的苔藓,而是『白猿』头部的正面,贯穿下巴与头盖骨的巨大尖锐石片,『白猿』的双臂紧紧抱住石片的下端,抵在地面上。

毫无疑问,『白猿』已经脑死亡。

而且这样的姿势很容易联想到人类的一种行为——

“自杀?”

怎么死的无所谓,和自己无关。

虽然对鼓起勇气以身试险的自己来说有些莫名扫兴,不过心中也总算松了口气,能够没有风险地按取所需再好不过了,撒旦把水杉交付在爱尔柏塔的膝枕上。

“我想去那边调查一下白猿。”

“你真的要过去吗,到那个『巨猿』那里?”爱尔柏塔让水杉躺到比较舒服的位置,目光却没有离开过撒旦。

“我是说你真的真的不会想要靠近那个怪物吧?可能会被传染变丑的细菌喔,你看就像你的笨蛋也会经常传染一样,说不定——说不定还会突然动起来,哇地一下就把你抓过去吞到肚子里,就算你再有之前那样的狗屎运也绝对逃不掉!到时候可没人把你从粪便里捡回来啊。”

语无伦次,想表达的事物却欲盖弥彰。

撒旦无视爱尔柏塔的话语,自顾自地弯折手臂做准备运动。

“……很危险。”

“我知道。”

“无论如何也要过去吗?”

“当然,你们安静看着就好。”

“不行,果然还是不行,如果杉还醒着的话倒还可以想办法,但让你一个人过去绝对不可以!”

“爱尔柏塔。”撒旦叫出了爱尔柏塔的全名,转过身,并非看着少女,而是面朝白猿的方向。“拥有地下森林的火山洞,仅仅存在于童话中的七色堇,还有闻所未闻的白色巨猿,你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怀特先生醒过来的时候一定希望我们能够平安无事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要成为十绝天才!”撒旦大声咆哮着,依旧朝着白猿,曙光照射在坚毅的脸上。“这是史无前例的发现,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像是要捅破遮挡在自己面前那张无形的纸,撒旦的食指坚定不移地指向前方——

“错过它,就再也没有了。”

认识到与世界的差距又如何?

可能根本不适合当学者,可能终究也只能做一枚旗子,即使抗争也许会沦为更大的笑柄,但有些东西要是不去争取的话,就会永远变成遗憾遗留在腐朽的心洞里,如果不能把机会握在手里,迟早会变成别人的东西。

人类很渺小,渺小到就算溺死在梦想里,也有在那片虚无之海中不得不实现的事。

“……我走了。”

撒旦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向后摆摆手,迈开双腿,朝向通往『白猿』的山沿弧线。

“啊~真是没办法,就算我再厉害也拦不住发情的猴子啊,那么最后让我再问一下——”

身后传来爱尔柏塔变得冷静的声音。

“是为了自己吗?”

“自己。”

撒旦轻哼,从口袋中取出之前在环状湖边缘采摘的橄榄果,轻轻抛向身后的爱尔柏塔。

“不过‘自己’这个词也许包含着不少东西。”

爱尔柏塔接住了撒旦抛来的青色果实,看着撒旦不断远去的背影,脚步磕磕撞撞,动作一点也不潇洒,却未曾停下来。少女深吸一口气,然后无奈地叹出,苦涩微笑浮现在脸上。

“笨蛋……这个才不是橄榄果啊。”

※ ※ ※

在风中摇曳的光芒有些晃眼。

用手背揉了一下因为太久没休息而干涩的双眼,撒旦以侧着身体的姿势斜躺在陨坑的坑壁上,小心驱使双脚,利用身体的摩擦缓慢地下滑。

『白猿』的脊背与坑壁并未贴合,想要爬上它的身体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办法,那就是下落到合适的节点时一跃而上,不是最好的方法,但绝对是最快的方法。

坑壁风化严重,数次让撒旦几乎丧失平衡,被刮落的土皮碎裂成块,坠落的过程中经过几回撞击再次被细化成粉末,揉杂在苦涩的空气里。

撒旦加快了下落的速度,身体开始变得不受控制。

眉毛拧作一团,心脏抽紧,弥漫的尘土突破唇齿防线,侵略着喉咙,尖锐沙砾磨破赤裸在外的皮肤,背后扬起长长的烟尘。

即使如此,撒旦依旧直起身体,眼睛丝毫也不放松,死死盯在目标的地点。

时机已到,紧接着——

相信腿骨的可能性拼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尘沙中跃起,奋力行走在半空中,右手朝着不过咫尺的白色皮毛抓去。紧接着整个人都陷进了白色的海洋里,就像撞上一团棉花,被异样感淹没。

收拢五指,想要抓住毛发,纤维的质感流过指缝间。

“好滑……!?”

小指粗细的白色毛发并没有停滞在自己手中,滑腻感足以媲美深海鳗鱼的表皮。

被出乎意料的事件乱了阵脚,撒旦在空中挣扎着,紧贴皮毛以丝毫没有减缓的速度坠向脚下的黑暗。

但在陷入混乱的思考之前,已经再次出手。

以刺破掌心的气势用力抓紧滑不留手的毛发,把身体横向牵扯上前,然后迅速伸手进口袋,取出从不离身的刻刀,狠狠扎向面前,把闪烁银光的刃尖刺入并不知远近的『白猿』肉体。

——赌赢了。

从刀刃上传来刺入硬物的手感。

借着力道,撒旦把刀刺得更深,下坠速度明显减慢下来,与此同时,撕扯身旁流动的猿毛,旋转手臂,让它们缠绕在手腕。

随着小臂传来的拉扯剧痛,身体总算悬挂在了空中。

“该死……成功了吗?”

平稳一下呼吸,双腿夹紧毛发,牵扯猿毛的右手臂努力撑起身体,随后左手拔出刻刀,插向更高的位置,借到力后把手腕上的猿毛也多缠一圈,就这样像攀岩一样逐渐上升。

光线难以透入毛皮厚重的防线当中,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要爬多久。

就算如此撒旦依旧默不作声,牟足劲地一点一点往上爬,机械式地,谨慎地重复着步骤。

终于在头顶透来一丝光亮的时候,猛地从厚重皮毛中钻出来。爬上不知是哪个部位的瞬间,撒旦轻轻地晃了两下,站稳脚跟后,最先做的事是环顾四周,确认自己站在『白猿』宽阔的肩膀后,才把憋着的那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顺手拉扯了一下从身旁那颗现在看来也大得离谱的头颅上延伸下来的白色毛束。手感扎实,和刚才在下面感受到的一样滑腻而有弹性,别说正常生物的毛发并非如此,就算橡皮绳也不会有这种奇妙的触感。

而且不对劲的地方远远不仅如此。

猿身背后早已苔藓与菌类密布,单看猿掌中握持的巨型石片也有因为年久而风化的迹象,如果撒旦所见非虚,眼前『白猿』应该是已经脑死亡很长时间后残留在火山洞中的尸骸,是已经丧失了生命体征的死物。

死物的皮毛会在数十乃至数百年的时光里不会腐烂,依旧润泽如初吗?

而且刚才刀身刺入皮肉组织里的手感——

撒旦抬起左手中握持的刻刀,来回扫视刀背。

刀身被漆黑色,类似墨汁的污渍沾染,形成奇怪的纹路,最让人在意的是,纹路似乎还在缓慢变化着形状。

“这些是什么东西?”

撒旦抬手朝着身旁挥舞刻刀,想要把刀身上的黑色污渍甩尽,但这些奇怪的黏稠液体似乎比想象中还要顽固得多,任凭撒旦怎么用力,都丝毫没有脱离的意思。

不仅如此,还像活物一样,以非常缓慢的速度逐渐向上延伸,朝着刀柄的方向,同时也是撒旦手指所在的位置。

撒旦皱着眉头,看着这些仿佛有生命一样的黏液的动向,主动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点触向黏液的尖端——

紧接着的下一秒钟里,一种生活在近海的海洋生物的形象浮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叫做海蜇的伞状生物。

以瑰丽的外表吸引渔船或渡船上人们的注意,一旦有人伸手想要触碰的时候,就会放出神经毒素,使人麻痹或中毒气闭倒头摔进汪洋里。

撒旦眼前的视野从一片漆黑恢复正常的时候,差不多经过了十秒钟左右,从指尖传来的切割剧痛让撒旦几乎昏厥过去,但撒旦坚持了下来。

擦去眼角本能性流下的眼泪,低头看向手中因为痛苦而紧紧握住甚至忘记松手的刻刀,刚才的黑色黏稠汁液像是被冻结住的冰块一般,变作棱角分明的块状固体结痂在刀身上。

不可思议。

撒旦甚至忘记了刚刚那种几欲闭气的痛苦感受,期待的目光下,再次把指尖送了过去,想要触摸那圆润光泽的部分。

皮肤的薄膜接触到了黑块表面,不过这次再也没有痛苦的感受,而是单纯的捋过冰凉宝石的触感,和白猿皮毛一般的滑腻触感刺激着神经。

“有趣,太有趣了,这是什么新物种吗?还是说元素结晶?”

撒旦把刻刀举向头顶,在冰冷的晨曦下静静来回观赏那不透明有如圆粒金刚石的固体。满足之后,小心把刀用布包好,收进上衣胸前仅剩的口袋里。

就在这个时候,胸前突然一阵发烫,撒旦连忙把刚刚才安置好的刻刀抽出来,连着取出来的还有橄榄果,可以看到缠刀的红色布条像是被火烤过一样,在最中间熔出一个洞,刀身上的黑色固体通过破洞连接在橄榄果上,而原本青色的橄榄果也变成相差无几的黑色。

随后让撒旦回忆起自己还在夏季尾巴的一幕发生了——

连接在刀身的漆黑橄榄果仿佛融化的冰激凌一般,突然维持不了现在的形状塌陷散架,熔作泥状,流淌滑落汇聚在脚下,直到最后完全看不出原先橄榄果的样子,变成白色猿毛上的一小摊黑泥。

不仅如此,就连原先刀身上牢固无比的黑色固体也完全失去了粘性,跟着脱离刀身,附着的地方出现斑斑点点的小洞。

——怎么回事?黑色物质是把橄榄果给融化了吗?不……应该说是同化才对。

撒旦蹲下身,把手包进布块里,想要再次收集起黑泥,却发现黑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毛下,就像被吸收了一样。

手落下的时候,黑泥已经完全丧失了痕迹。

撒旦的手就定格在那里。

几样线索突然在大脑中串联在一起。

但是还不能够确认,撒旦站起来,小心维持平衡,半趴半走地靠近白猿宽阔的脖颈侧边位置,像拔草一样用力拨开毛发,触碰到肌肉部分的硬块后,用绷带缠绕刀柄,一端留出可以抓手的部分,然后用尽全力把刀锋没入肉中,来回搅动。

随后稍微离开一些距离,来到脖颈正面,撒旦拉扯绷带,刚刚插入的刻刀伴随哧溜的声音被拔出来。

准确来说,声音并不源于刀身与肉块的摩擦声音,而是迸发而出的血液,从模糊的伤口处突然迸射出了大量的“血液”,如同小型喷泉源源不绝,在空中划着四散的弧线。

“血液”呈被消光之后的黏稠黑色,滑腻到让人内心不适,完全就是与几分钟前看到过的别无二致的——黑色汁液。

伤口的位置,是撒旦经过推断后得出的『白猿』颈部大动脉附近。

看到眼前的场景,撒旦感到头皮前所未有地发麻。

情报整理结束后有三点。

一,黑色汁液是『白猿』的体液。

二,黑色汁液对生物有毒素一样的效果,接触皮肤粘膜后会结晶,但触碰植物之后又会软化,变成可以同化物质例如铁质和纤维素的黑泥。

三,能够从颈部动脉被喷射出来,说明血液循环系统还在运作,白猿有极大可能依旧存活。

白猿依旧存活。

如山般的身躯或许还能够再次直立起来,挥舞可以轻易粉碎城堡的巴掌,而且现在还多了一样,神经毒素一般的体液。

拥有这种恐怖体液的白猿并未如自己推断中的死亡,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事了。

鬼知道自然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生物,但反过来想想看,人类对这个世界了解也未必深刻,就算出现超乎想象的东西也无可厚非。

“需要赶紧撤退。”内心回响着退缩的声音。

“再调查一下。”可似乎还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这样低语,声音充斥填补每一个死角,把撤退的念头封死。

撒旦喉头发热,颤颤巍巍地挺直身体,深呼吸遮挡不安,侵略性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紧接着立刻开始沿脖颈向五官的位置攀爬。

究竟是死是活,只要确认眼球就可以了——

撒旦踩在被毛皮覆盖鼻梁,努力把手够到白猿隐藏在阴影中比磨盘更大的眼皮。

感受不到什么东西滚动的感觉,信息还远远不够。

撒旦紧握连接在白猿眼皮上类似睫毛的毛束,拿出拔河的气势往自己的方向拉扯,伴随着仿佛撕裂什么的声音,白猿的眼皮被拉开,露出滚圆凸出的灰晶色眼球。

——奇怪,太奇怪了。

撒旦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白猿』的眼皮顺着重力合上。

如果『白猿』还存活着,如果『白猿』还作为生物存活着,就绝不可能出现现在这种情况——陷入沉睡时眼球不仅没有规律地转动,接触光线时瞳孔更是扩张在五分之四的死亡体征位置没有变化过。

但要说『白猿』已经死亡的话,那在它体内流淌更新着的大量黑色血液又难以找到合理的解释。

既然横竖解释不通,要把它当做神来崇拜吗?

——开什么玩笑。

撒旦直视贯穿白猿下颚与头盖骨的石片,舔了舔苦涩的下唇。

——一定可以找出端倪的,这个大家伙的真相,必定由撒旦·布莱特来揭开。

还有地方没去过不是吗?

在那个深处,在『白猿』的体内,一定可以找到揭开一切谜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