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时间……五十秒』

回想一下,那是多久之前的往事?大概是在八年前左右。

那个时候,海刚刚被爷爷收养不久。

摆脱梦魇一般的无法地带『凉』,来到被高楼与电子看板遮蔽只剩半隅夕阳的世界,自动贩卖机与色彩渲染过的巴士冲刷着海仍旧被阴霾占据着的心灵。就在震惊还未消散的时候,海被带往和蓓相同的小学部里参加入学仪式。

实话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在校长简单的介绍之后,一个人扭扭捏捏地站上讲台。即使在心里不断咒骂着,红地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尽头,伴随脚步的戛然而止,会场变得鸦雀无声,而海则作为唯一的转校生接受着超过两百人毫无遮拦的目光扫视。

晃眼的舞台聚光灯下,头连抬也不敢抬。

就在一个月前,海还在做着绝对不能被发现的肮脏勾当,现在倒好,不瞩目自己的家伙一个都没有。

悄悄抬眼偷瞄,就能看到窃窃私语的人,转换一下目光,又发现了交头接耳偷笑的蠢货。

咬紧牙关,把手伸进口袋,寻找那柄从尸体搜刮来的生锈短刀,打算等会给那家伙点颜色瞧瞧——

可惜想象中的事物并不在这里,掌心里只躺着“妹妹”送自己的钥匙熊橡皮。

手无寸铁,唯一能给弱小的海带来安全感的武器消失,海感到手脚发冷,开始哆嗦。

就这样,原地一动不动,站了一个世纪。

这件事最后成为了海为数众多的污点之一。

回到现在——

虽然没有人看着自己,但是四只散发着硝烟味的枪管似乎更有威慑力。

(刚……刚才是不是该在门没关的时候开溜?不不不,电影里这样做的家伙早都死透了。)

还是不敢动,冷汗不知不觉从脖颈冒出,湿透衣领。

(能动吗?应该能动吧!不会我一动这玩意就开始突突突吧?到底能不能动啊笨蛋,如果不能动的话——)

『剩余时间……四十五秒』

“啊啊啊啊啊,够了啊!”

海全然不顾地跺起了脚,朝枪口挥了挥手,发觉没问题后,开始双手抱怀原地转圈。

该怎么办呢?

把脸凑近密码表盘,除了led屏上显示出了倒计时外,和最开始别无二致,连一丁点提示也没有。

倒不如说留有提示才奇怪。

『剩余时间……四十秒』

说到底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谜一样的危机?

从头开始理一下。首先是昨天晚上,收到了来自学院长的信息,要求自己第二天来迷宫花园一趟,而今天到达这里时,看到昨天帮助过的少女诺拉在花园正中心打开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暗门,自己因为好奇心也偷偷跟着进来,经过一段长到不可理喻的暗道后,发现了这座莫名其妙到极点甚至想要把人打成马蜂窝的电梯。

综上所述——

“还是完全不能理解啊啊啊啊啊!”

『剩余时间……三十五秒』

(现在还是专心想办法脱离险境比较好,不然可能真的会死啊!)

下定决心后的海稳定心神,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思考对策。

很显然,自己并不知道密码,所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获知密码的内容。

但这并不是什么策略或者逃脱游戏,不可能会有人特意留下写有线索的小纸条,或者根据场景的摆设判断出密码,以及在按键上发现残留的指纹什么的。

就算想凭借运气乱输一通也做不到,万一只有一次机会,密码错误后招呼在身上的可不是BB弹,而是每秒射速几百发能够贯穿骨肉把人打得面目全非的真枪实弹。

无论怎样给自己打强心剂,都可谓令人绝望的孤立无援。

(等等,在按键上发现残留的指纹——)

海轻捶掌心,灵光一闪。

『剩余时间……三十秒』

诺拉走在自己前面,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既然不见她的踪影,说明她已经抢先利用电梯到了什么地方,按这样推断,按键一定也会残留下她指纹之类的使用痕迹。

海再次把脸凑近了密码表盘。

很遗憾,人的眼睛没有紫外线的功能,并不能看出什么花来。

但是贝姬有——

海打开贝姬的紫外线激光,顺着表盘慢慢往上推,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一点一点地确认着细节。

紫色的光圈微颤地覆盖着表盘,很快又变换了位置,从左往右,从上往下,紧接着重复了一遍这个步骤。

不知不觉,海的汗水已经浸湿了衬衣,视线飘忽,心跳骤升,大脑紧缩,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完全不能保持刚才不知从何处借来的余裕。

“0,1,6,7,8……就是这些!”

很好,结论得出了。

但是……海完全高兴不起来。

刚才只顾着行动,却忘记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或者说本该在一开始就考虑的东西,直到把残留指纹的数字键悉数找到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自己的点子毫无意义——

没错,只知道数字没用,还需要知道顺序才行。

自己都在稀里糊涂地在做些什么?

『剩余时间……二十秒』

已经束手无策了。

全部都是无用功。

海面如死灰,脱力地坐倒在地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递到心脏深处,几欲冻结。大脑麻木,如同被电击过一般,麻痹感胡钻乱窜。

唇角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瞪大眼睛,思考完全是一片空白。

人在死之前都会想些什么呢?

未完成的梦想?哪个未完成的奖项?没有和恋人见到最后一面?早上录制好的棒球比赛来不及看?丢人的稿子还没写完?没有和宿敌来一个冰释前嫌的拥抱?还有很多美食来不及品尝?来不及实行策划已久梦寐以求的世界旅行?家里的水电还没关?

都不对,答案是什么都不会想。

除了像复读机一样毫无意义地重复着不想死以外,就只会陷入一个空洞的状态,静候终结到来。

海正出色地诠释着这个状态。

子弹从闪烁着火舌的枪口射出,在空中形成螺旋的弹道,瞄准向不会移动的活靶子笔直飞行,其后无数伙伴跟上,争先恐后地与皮肤亲密接触……

看到的,是这个场景。

但是,不仅仅是这个场景。

“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海发出惨叫,跪在地上,捂着眼睛,摸到的是温热的液体。

突如其来,口中的腥苦,让海的大脑感到窒息的刺痛,绵延不绝,左眼窝仿佛火灸一般,意识被强硬地扯离出来,固定在上空——

紧接着,近乎不可能的场景浮现眼前。

密布血丝的视野变幻着虚幻的光线,而正中央,一根手指正迅疾地在密码表盘上用力触击。

不会认错,是自己的手指。

『剩余时间……三秒』

蓝色,红色,然后是绿色的淡薄光晕,相互交融,又转变为其他色彩,弥漫在视野边界,但这并不妨碍看到手指的动作,输入的内容。

『剩余时间……两秒』

内容非常清楚,仿佛亲身经历般清晰。

『剩余时间……一秒——验证成功』

视线突然骤降至地板,继而抬高向着天花板,看到机枪被收进天花板的暗窗,电梯也开始剧烈摇动。

电影到此为止。

随后画面一闪,视野就像显示屏关机一般,瞬间陷入黑暗。这份黑暗又在两秒钟内逐渐消失,拨云见雾后,眼前依旧是黝黑可怖的枪管。

『剩余时间……十秒』

耳边传来的是毫无感情的电子读秒音。

“刚才那个……是什么!?”

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幻视,唯有陷入危机状况时才会碰巧出现的幻视。但是这种只被海当做幻觉的东西从未如此清晰过,一直以来都仅仅作为轻微的幻想症来对待,甚至和蓓都没讲过。

既然如此,刚刚又是怎么回事?

拍了拍脸,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

不可思议,就算是做白日梦也太不可思议了,是因为压力过大才产生的强烈幻觉吗?但是那个密码实在是过于真实……

『剩余时间……五秒』

没时间了!

没得选择,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好!

海立刻站起身,用力撑在墙壁旁,把刚刚强塞进自己大脑里的那段数字一个一个迅速输入——

『剩余时间……四秒』

“六壹壹壹八七八八零……!”

没错,密码正是611187880。

『剩余时间……三秒』

一个也不敢错,虽然手指在颤抖,但还是确定无误地落在该落的地方。

『剩余时间……两秒』

密码已经被按照顺序尽数输入。

尽管输入结束,情况却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回过头,看到枪管还是对准了自己的脑袋,而且弹鼓转得更快,已然蓄势待发。

(该死,接下来该做什么来着!)

『剩余时间……一秒』

电子音无情地宣告终结的降临。

(对了!还有右面的那个“关门”键!!)

千钧一发之际,海狠狠砸下了指纹验证旁边的按钮。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都停滞了。

海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咽下口水。

聚集在下巴的汗滴承受不了重量,从空中坠落,绽放在玻璃地面——

『验证通过』

伴随着海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的电子音提示,四挺机枪利落地收入进天花板中。

海则失了神一样地再次坐倒在地面。

摸摸脸,嘴角带着笑容。

当人死里偷生之后会做些什么呢?

感受着自己激动不已的心跳仰天高歌?脱掉上衣像猿猴一样又蹦又跳?把羽毛枕头扯开撒得漫天都是?将香槟对准朋友的蠢脸一通乱喷?回家把欠了几个月的原稿赶完?给平时恨不得剁了喂狗的哈士奇一个深吻?

这个倒是怎样都有可能。

海选择闭上眼睛,躺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感受生还的喜悦,电梯突然产生强烈的晃动,伴随着摩擦的刺耳鸟鸣声,以宛如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

海摇摇头,翻过身趴在地面,努力想要明白现在的处境,然而清楚的只有自己在和电梯一起下沉这件事。

腿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最深处,隐约透出一丝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