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向前回溯一下。

撒旦察觉到自己手臂的伤口,是在扭头逃进黑森林二十分钟后左右的事。

开始只有蚊虫叮咬的瘙痒感,但在灌入逆风之后,就逐渐演化为冰凉的撕裂痛楚,混杂着些许粘稠的温热,最终迫使撒旦不得不咬牙侧目。

“该死……”

新鲜的伤口如同赤线从手腕一路延伸至外臂,其下还有接近三厘米的可怖深度。看到流出的汩汩血液,更是感到一股烈火烧灼的疼。

自业自得,只能这么想。

自己对水杉的怒火是毫无道理的迁怒,撒旦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水杉所表现的只是纯粹与善意,但这份真与实反而激发了撒旦最为黑暗的情绪——因此没能抑制住胸中阴云,做出了难以挽回的举动。

出拳击飞水杉的刹那,他惊愕的表情深深印烙在瞳孔里。

随后风掠过脖颈,撒旦马上清醒了过来,悔意无孔不入地灌入胸口。正因为后悔,才会选择逃避,才会躲入森林这块遮羞布里。

撒旦接受了结果。看着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多少会觉得或许正是对自己的惩罚。

脱下酒保式的外衣,取出口袋里的刻刀,低下头,牙齿死死咬住衣角,衣服另一端则在大腿间固定,然后用力来回切割着布料。

给大贵族量身定做的服饰格外结实,这又为撒旦的嘴边增添了咒骂身世的理由。

总算弄下来大小合适的几片,撒旦把已经变为狼藉破烂的外衣扔挂到头顶树枝上,再把布块贴在伤口,用同样裁下的布条绑紧。

“唔……!”

然而血液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暂且先这样——

撒旦忍着痛,环视四周,确认自己的处境。

虽然凭借『圣物』可以完美记忆来往路径,但很遗憾,自己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跑进黑森林,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节,非常少有地忽略了个干净。

可以肯定的是,除了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深色叶片与树洞之外,自己并不熟悉这里,更没有可以判别方向的东西。

——唯一可能解明答案的太阳也被层层重叠的树枝遮挡着。

迷路得很彻底。

撒旦没好气地把拳砸在湿润的草地上。

先不提回去该怎么面对水杉,如何向怀特解释自己的伤口,现在能不能回去都是问题,活生生的人居然会被困死在这种鬼地方。

真是再明显不过的走投无路,无计可施,自作自受,愚蠢透顶。

正当撒旦有些自暴自弃的时候,几滴雨打在额头上,不过紧接着被他粗暴地抹去。

“唔……!”

然而在冰冷的刺激下,大脑一隅突然闪过灵光,隐约从记忆之海中摸索到什么东西。

“山里……迷路……”

那是过去的回忆。

似乎,是什么人在说着话。

面容就像波动的水面一样模糊不清,声音也仿佛从水底发出一样晦涩。不过『圣物』主动启示的,绝对不是没用的记忆。

撒旦按着太阳穴,集中了注意力。

开始撒网。

目标在记忆之海的深处,年代非常久远的地方。暗流涌动,和平时只有波纹四散的湖水不同,海面肆虐着暴风雨,就像有人在搅拌一样,形成无数漆黑漩涡,波浪主动迎击雨水,扑打向新的高度。

对普通人而言,仅仅能够知道有什么东西被封印在了危险的海底。

但是对撒旦来说,完完整整找到它并不算什么难事。拥有布莱特家族的能力,掌控自己的大脑等同于吃饭睡觉般稀松平常。在一次浪底转向时,撒旦抛出手中的渔网。

手感扎实,理所当然有着不错的收获——

『撒旦少爷,你喜欢山吗?』

被打捞出来的,是小女孩尖而细的声音。

『让我来告诉你在山上迷路时该怎么办吧。』

如同雨过天晴后逐渐平息的海水,模糊的面容开始浮出水面,清晰到甚至能够数清脸上零星的雀斑,看见绣在粗制礼服上的粉色缎带随风轻扬。

『不,不喜欢,也没有兴趣!』

同时听到的还有自己颤颤巍巍的声音。

『就算不喜欢,我也要说,因为是妈妈告诉我的,妈妈喜欢我才告诉我的,我喜欢你,所以我也要告诉你。』

拥有怪力的纤细小手以及缠人的话语双双袭来。

『万一以后我没办法保护你的时候,你要能想起我的话,不就可以得救了?』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撒旦努力挤压着太阳穴,追忆当时令自己不堪其扰的后文。

孩提时代,布莱特家聘请的第一任家庭教师,是领地附近山岭贵族的末裔,他曾经带来自己无所畏惧而且极其麻烦的小女儿作为撒旦的陪读,从各种意义上给撒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可谓百害而无一利。不过万幸的是,撒旦似乎从她那里听到过什么对现在状况有利的知识。

自己封印起来的果然没什么好东西,但是已经没得选择了。

眉头打结,撒旦继续回收着渔网——

『方法很简单,只要仔细聆听,找到附近的水源在哪里,然后沿着下游走就没问题了。不过实在找不到的话,我也有办法,直接上山就可以。』

明明要矮两个头的战斗力,小女孩却像骑马一样骑在自己肚皮上,单手捏着下巴,故作姿态地点点头。

『因为妈妈说过,山顶的视野开阔,很快就能发现正确的路,而且万一下雨的话,往山顶走也可以避开很多危险,你知道吗?泥石流超厉害的……』

“就是这个。”

撒旦打个响指,结束自己的状态。

刚刚回想起的内容即刻被销毁在思维的垃圾桶里,再继续追溯,恐怕会记起不少不堪回首的惨痛回忆。

顺手折下手边树枝,作为自己受伤左手的代替。既然周边并没有什么水脉,那么就只剩下登顶确认方向这一条道路。

“芭芭拉……那个混蛋钉枪小鬼最好是对的。”

撒旦用树枝支撑自己站起来,摸索着向高处进发。

※ ※ ※

天空可以阴沉到什么地步。

也许,现在是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时候。

阴霾封死了视野可及的每一个角落,像发霉的苹果派一样层层堆叠,空隙则由不规则的腐败部分堵死。看着就让人心情阴郁。

就算不把目光放在天空,怀特的心情也好不了多少。没人知道今天会下雨,更没人知道那些孩子去了哪里。

早上醒来,整理装束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取暖用的篝火已经被点燃,周围却没有人的气息。

怀特轻轻踱着步子,来到孩子们的帐篷后面,依旧没有发现包括呼吸声在内的一切动静,很明显,这片崖边草地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奇怪,这很奇怪。

心中抱着疑惑,走向营地入口处的森林。

“这个是……”

很快就有了收获。

不需要太费事,稍走几步就能清晰发现,这里有人经过的痕迹。被踩踏过的新绿因为露水沾湿而格外沉重,短时间内还直不起腰来。

仿佛森林的指引一般,怀特寻踪觅迹,在流淌碧幕的清晨林间穿行。

周围安静得过分,没有连夜的虫鸣,没有踩碎落叶的脆音。

安静到没能留意悄然滴落肩头的雨滴。

连呼吸都如此轻盈。

就这样安静地行走着,眼中只有碧绿的脚印。

怀特努力让心情放松。那些孩子一定和自己一样,只是单纯想在空气清新的森林里散散步而已。虽然这么说有些扫兴,但自己需要尽快把他们带回来,因为天气可能不是很好。

不过,睁只眼闭只眼,陪他们在细雨中漫步也未尝不可,或许也是一次不错的经历。而且那些孩子能一起出行,说明关系很好,这是好事。能够和睦相处,没有比这个更令自己欣慰的事了。

现在是不是需要想想,等会该怎么和孩子们打招呼。如果孩子们之间交流比想象中融洽,回到学院之后要请克劳迪亚做一顿好的来犒劳他们。

那些可爱的孩子。

怀特露出了微笑。

心情愉悦,脚步如同踩着舞点。

直到,看见那一串血迹——

鲜艳的,新鲜的,均匀的,静止的,玫瑰色的血迹。

就像糖球卡在了嗓子里,怀特猛抽一口气。

血?是谁的血?为什么会有血?

什么动物的血吗?

狼?还是说熊?

兔鹰蛇松鼠?

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还是说——

人?

仿佛失去支点,背猛地靠在身旁的树干,单片眼镜被震落,被细链悬挂空中。

清新的气息混杂进一股腥味,碧绿的光幕也染上了不快的黯淡。

死亡的颜色——

就在胡思乱想之前,用力摇头,使劲拍着自己的脸。

一定不是这样的。

这里是安全区的森林,并不存在危险的生物。

迅速抢步上前,怀特半蹲下身,食指蘸起血迹的一点。

正如之前所见,很新鲜,并没有凝结,这和空气的湿度也有关系。颜色暗淡,大部分呈现明显的暗红色,应该是静脉血。

舌头轻点食指。

没有野兽独有的兽臭腥味,虽然很遗憾,但毫无疑问,是人血。

而血迹偏离林道,往一个非常不妙的方向延伸——

犹如一记重锤,再次砸在怀特的胸口。

那里是被称为黑森林的天然迷宫。

错综复杂的地形,外行人进去就好比小孩持着火绳枪,必定与安全无缘。据最近的情报,由于土质变化的原因,森林边缘还有着塌方的现象。

情况不算明了,却又八九不离十——孩子们受了伤,还去了危险的禁地。明明来之前有过提醒,禁止他们到那种地方,但很显然,事与愿违。

现在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

怀特面色铁青,站起身。

“女神啊,请保佑他们,保佑他们……”

虽然并不清楚孩子们现在在哪里,不过做出最坏的设想的同时,要尽可能地相信他们,为他们祈祷,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也要拼尽全力救援。

怀特调整呼吸,为了孩子们,也要保证自己的思路清晰。

朝露中混杂了不断吐出的雾气。

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火速赶回去一趟,营地里有发信机,必须利用它向外界求援。

然后在救援赶到之前,由自己来找到孩子。

马上就到,孩子们。

“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