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营地选在某个半山腰的崖状平台。

正如怀特所说,阳光充足得过分,谷间美景一览无余。

丛林在平台狭窄的入口处戛然而止,碎花和青草一直绵延到山崖边,形成软棉细密的草甸,就像被染绿的皇宫地毯。

事实上爱尔柏塔也把野餐布搁置一边,侧腿蹲坐在草地上,闭眼享受着与自然的亲密接触。

“希望下次不要再叫我来这种连旅舍都没有的寒酸地方。”

把最后一颗固定钉用力砸进地面后,工具随手一丢,撒旦走向一开始便物色好的位置。

“住马棚都比露宿荒野强。”

“那样的话,马棚的主人不就太可怜了吗?”

爱尔柏塔回过头,食指抵在嘴唇,一副疑惑的样子。

“毕竟新来的家伙吃的草料又多性子又野,最重要的是根本卖不出去。”

撒旦不做理会,躺在草地,随手拔起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把目光移向怀特。

怀特此刻正热衷于搭他的烤架,甚至顾不上帮撒旦打圆场。

“接下来呢,先生,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捉些蚂蚱来补充食材?”

“谢谢你的好心,撒旦,不过好在我们带来的食材才刚刚开始,还没有紧缺到那种程度,当然如果你能捉到的话,我不介意把它列入晚餐,要知道——”

怀特微笑着抬起头。

“只要处理一下,蚂蚱是可以烤着吃的。”

“……听上去可,真棒。”

撒旦挑起眉头,露出和“真棒”截然相反的表情。

“我绝对不会碰那玩意。”

“师父,组装完成,秘密道具。”

帐篷后传来枕边语般轻而柔的声音。

水杉探出身,举起手中的杆状物体,眼皮相比马车上时的亢奋状态已经垂下一部分。就算撒旦从来都没用过,也明白那长杆是捕虫网。

“喔,看来都打理得差不多了,离晚饭还有不少时间,那么,我们准备出发吧。”

“好的先生,可以带点饼干吗?”

“当然。”

“现在?去哪?”

撒旦侧目,把已经发苦的草根吐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安安静静地晒晒太阳。

“森林女神的怀抱里。”

怀特把鼓囊囊的旅行牛皮包背过身后,弯腰做出邀请的动作。

“独角仙都在睡午觉,对于昼伏夜出的昆虫来说,现在时候正好。”

“如果我说不要呢?”

“不不不,撒旦,我们可是做过约定的,你会好好来听我的课不是吗?户外教学也是课程的一种。”

怀特的眼睛透露着狡黠的笑意。

“我敢担保你可以学到不少东西——而且这片森林里据说也有柚木,我想对于木雕大师来说可是难得的宝物。”

撒旦闭上眼睛出口气,向前坐起身。

“随你便。”

日光流转,影子被驱散显得暗淡,怀特的笑容在光线映照下格外灿烂。

“那么向山进发吧,各位。”

抬起脚尖,迈出前往秘境的第一步。

※ ※ ※

正如之前所说,独角仙是昼伏夜出的生物。

就算如此,想要在白天找到那些小家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不过也并非无迹可循。

“注意那些腐败的树木和伤口还很新鲜的树皮。”

众人踩在枯枝上,鞋底发出咔嚓的脆响。

“独角仙一般都会聚集在树汁浓厚的地方,大王独角仙更是如此,粗壮的树干可以为它们带来安全感,深入木质部也可以品尝到更多的汁液——小心,这位女士。”

拨开快碰到爱尔柏塔额头的旁枝,怀特继续解说着。

“现在正是昆虫多发期的夏季,虽然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不过同样也要小心一些不太友善的昆虫,如果被咬到一定要及时跟我说,我们带来的药品足以应对大多数情况。”

“只是区区虫子而已。”

撒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粗细刚好的笔直树枝,此刻正如同挥动细剑般灵活熟练地摆弄,藉此避开繁枝骚扰。

“没那么简单,撒旦。”

怀特转过头,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表情。

“十七年前就有过相同的案例,一位叫做纪央久远的东世界探险家来到热带丛林探险时,被胡峰给叮到,由于过敏体质引发了心脏麻痹死亡。”

“哇喔……真可怕。”

爱尔柏塔发出感叹,把水杉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一点。

“就算不是长着翅膀的膜翅类飞虫,一些不起眼的家伙也可能不会让我们好受,比如子弹蚁,你根本不会知道他会从哪里跳出来给你一下子,听被它咬过的人复述,那是一种被持续烧灼的痛楚,就像赤脚踩在烤红的木炭上,皮肉被插进生锈的铁钉。”

怀特黑着脸,把右手食慢慢指插进握紧的左拳指间缝隙。

“就像这样。”

“所以说,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你还要带我们来这种鬼地方。”

撒旦撇了一眼,不善之色溢于言表。

“被发现了吗……”

怀特突然停下脚步,还没回过神的撒旦差点就撞到他的背部。

“你很敏锐,撒旦,那我就直说了。”

沉下头,背光让人看不清怀特的面庞。

一股危险的气息混杂着略微强烈的阵风在周围盘旋,树叶沙沙作响。

撒旦下意识退后两步,咽下口水。

“你要干什么?”

“很遗憾——”

“遗憾什么?”

怀特突然像弹簧一样抬起头,笑着吐出舌头。

“很遗憾,刚才说的那些昆虫在这种山地丛林是不存在的。不过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要时刻注意。”

“……”

撒旦沉默不语。

如果不是看在怀特还是自己讲师的份上,大概早就已经把手中的树枝当做投石朝着他的脑袋招呼了过去。

“那么现在呢,到哪才能找到我们的考拉朝思暮想的大家伙?”

就算没有被当做投掷物,树枝也已经失去了维持平衡的职能,现在则被撒旦胡乱戳着地面。

“别告诉我只是在瞎走。”

“粗壮高大的树木,还有抽出新枝的树木。”

水杉摇摇头,代替怀特回答,原本就蓬松的黑发被摇得更乱。

“需要,边走边看。”

众人又走了一段路。

沿着山路并不好走,但也没想象中困难,至少有粗木制的台阶和简易的方向标记。

如果没有这些人为留下的痕迹,陌生人来到这里必定会迷失在森林里。

怀特轻轻哼着来自家乡的小曲,视线随旋律在四周飘动,物色着合适的树木。

“先生,这首曲子真美。”

爱尔柏塔的步伐伴着音乐一起跳动,蜂蜜色的长发颤动。被牵着手的水杉不得不努力跟紧节奏。

“我想知道它的名字。”

“嗯?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怀特的表情在惊喜之余,又透露出几分惊讶。

“是的,旋律优美得就像天空的白云,甜蜜得像能一口吃掉的冰激凌,又带点降落在庭院小雨一样的淡淡哀伤,最后却给人带来希望与梦想。我非常喜欢。”

爱尔柏塔直率地表达着感想。

“这样啊……”

怀特苦笑一下,移开目光,抬头看向几乎被阴翳的树叶遮挡的天空,几秒钟后开口。

“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这是我家乡的曲子,叫做——《致过去的希望满溢》。”

记忆中的天空或许也像今天这样晴朗。

“我的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教会我的。”

“您的父亲?”

“没错,他是一个小教会的神父。”

“说起来,您还从来没怎么讲过关于您的事,比如家乡在哪里,和我们见面之前在做什么,柏塔非常好奇。”

“我的家乡……想知道这个吗?”

怀特眉毛轻挑,表情充满意外。

“嗯,如果可以告诉我们的话。”

“师父,我也想知道。”

“闲着也是闲着,总比听虫子的噪音划算,而且我不打算连身边人底细都不清楚就被捅上一刀。”

三个少年少女的想法难得达成了一致。

众人屏息凝视,等待着怀特的回复。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

怀特挠挠头,笑着叹口气。

“那我试着讲讲看。”

空气安静下来,仿佛虫鸣都变得细不可闻。怀特闭眼酝酿了片刻,开始用讲故事的口吻描绘心中的风景。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叫做英格堡的小镇,就在铁力士山脚下,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小镇。”

“英格堡……那是『天使之乡』!?”

爱尔柏塔捂着嘴巴,一副吃惊的姿态。

“没错,是有着这样的别名,如同天使的故乡一样——”

怀特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那里确实包揽了世间所有的美景。小镇入口就能看到奶油冰激凌一样披着乳白外衣的雪山,大概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想尝一口吧。脚下的青色草地绵延不绝,连接着山丘和谷底,暖风刮过的时候,会泛起仿佛卢塞恩湖水的涟漪,身在其中的时候,总会让我感到心神荡漾。孩子们穿梭在橡木林间,大人们在整齐排列的牧场劳作,男人结实能干,女孩子可爱得像翡翠。我在那里长大。”

“总感觉,非常幸福。”

“当然,我也这样觉得,能够有一个这样令人自豪的家乡,我非常幸福。”

怀特笑着摸了摸水杉的头。

“在当地教会担任神父的父亲非常清楚知识对于成长的重要性,从六岁开始就辅导我读一些《开拓录》之类的书籍,家中藏书全部读完后,便把我送到小镇外的世界,慕尼黑牧师大学深造。”

“贵族联盟下辖的十所顶级大学之首吗……只是一个家境普通的平民,你怎么进去的?”

撒旦抱着怀,不信任的目光瞥向怀特。

“当然是考进去。”

怀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别看我这样,入学考试的成绩可是第一名。”

“师父,名副其实。”

“……哼。”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被贵族给盯上了。)

突然想到这一点,怀特的心情逐渐染上阴霾,但又迅速揉揉鼻尖振作起来。

“之后一帆风顺,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不过当我在大学里的学习接近尾声的时候,故乡传来了父亲病危的消息。”

“病危……!”

爱尔柏塔的担忧之色已经不止限于眉眼。

“怀特先生的父亲生病了吗?”

“没错,由于长期吸食劣质烟草导致的肺病……我放弃获得学位的机会,急急忙忙赶回故乡,结果最终看到的只有教堂后父亲的墓碑。”

“师父……”

“直到葬礼结束,推开教堂的大门我才知道,在我走后,父亲的小教堂里收养了许多比你们小一些的孤儿。为了这些孩子的生活,他长期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最终弄坏了身体。”

“所以呢,你对他们恨之入骨?那些罪魁祸首的孩子。”

撒旦直视怀特的眼睛,仿佛要洞穿他的内心,用不合时宜的冷漠语气说着。

“不,我爱他们。”

怀特摇摇头,露出阳光一般的微笑。

“因为父亲爱着他们,我认为父亲做得没错,这些孩子更没错,如果因此承受恨意,那也太可怜了。”

一束光线透过叶片,打在怀特的手背,不知不觉间,怀特的手掌已经紧握成拳头。

“我下定决心,要给那些孩子光明的未来,于是继承了父亲的教堂,撰写论文赚取金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教育他们,一点一滴,看着他们成长。”

怀特转过身,温柔的神色面向众人。

“我爱他们,就和爱你们一样。”

森林的碧光伴随着湿润的暖风均匀地照顾在每个人的身上。

“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非常感动,可是……”

爱尔柏塔有些吞吐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既然如此,为什么先生你要离开那些孩子,来到我们的身边呢?”

突如其来的阴冷吹过怀特的脖颈,浮动的叶片完全遮蔽了阳光,周围趋向暗淡。

“这,都是因为……”

不知不觉间,怀特的视线定格在撒旦身上。

都是因为贵族——

这种话说不出口,就如教堂里的那些小家伙一样,撒旦同样没有做错事,怀特并不想让拥有大贵族身份的他来承担什么莫须有的心理负担。

(撒旦本质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这点我比谁都要清楚,我身上的事和他无关。)

“先生,到底是为什么……”

“快看!”

就在怀特踌躇该如何作答的时候,水杉突然指向侧前方,发出比平时分贝几乎要高三倍的声音。

“杉,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顺着水杉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颗年代久远的杉树,在树群之间显得格外明显。

“大王独角仙——”

没错,树皮之上有着新鲜的缺口,而一只拳头大小的漆黑色昆虫正撅着犄角吸食树液。

“嘘,冷静下来,我们慢慢挨过去。”

怀特做出指示。

猎物到来,接下来是狩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