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从某处听来,有关那个男人令人遗憾的故事,由于各种各样的恶意堆积,从而支离破碎的人生。

 他大概不是故事的主角,却无可避免的与今后发生的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永动机里的一枚齿轮,少了它,想必就算存在这种巧思也会变得无法实现。或者说,把一枚石子扔到名为世界的鱼塘里,总会引起一些骚乱。

 这么想或许有些夸夸其谈,毕竟人类非常非常渺小,小到看不清自己,更无法妄谈改变世界。不过有趣的是,这种生物的衍生物,灵魂还有情感也许可以做到,或如阿尔卑斯山一般激昂,或如圣劳伦斯海底峡谷一般深沉,就像疫病一样,会从一个人身上蔓延开来,不断扩散和传染。

 事实上他成为了病毒,确确实实地感染了一个时代。但话说回来,并没有人能保证原先的世界不是瘟疫横行。

 总之人类的历史正是被情感左右的历史,而他是被情感左右的普通人类。哪怕多少有些特殊,他只是人类,无论如何,都只是人类,终究将成为历史而已,除非抛却这个身份,不再受到干预。当然,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也没有这么绝对。

 那么,如果要给故事一个开头,我希望从这里开始。无数悲剧的源头,被称为“英格堡大火灾”的事件。

 “死亡。”

 “烈焰和浓烟。”

 “焦尸和腐臭的气味。”

 充满悲哀和恐惧的漆黑湖水,隐约能够映照岸上刺痛眼睛的鲜红。

 那是血一般的颜色,却远比血还要艳丽,满溢不幸的花朵,在血上燃起,绽放在地面。绽放在废墟断梁,绽放在田间,绽放在铁力士山脚的森林,绽放在教堂的时钟上,充斥着视野。

 阴霾和夕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颜色,仿佛淤青,又好像紫阳花的花瓣,向远方的天空延伸,把痛苦人们的灵魂带往混沌。除了奈落之底,似乎没有更加合适的词语,来描述这番地狱。

 那个男人就坐在特等席,目睹这一切。非常不幸,他是迟到了的观众,被规则钉在座椅上,无力改变戏子的命运。某种意义上,他更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变成戏子才对。

 “啊……”

 这个时候的他还是怀特。

 “呜啊啊……”

 尽管很快就会失去这份余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怀特跪在摇摆不定的冰冷甲板上,捂着面颊。始终保持着能够温暖他人内心微笑的他,终于无法控制地发出悲鸣。

 即使许久滴水未进,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滴落在已经破烂的衬衫上。衣服很快被打湿,落下的不只是眼泪,还有雨水。

 浑浊的颜色,夹杂着万物余烬,似乎要熄灭大地的怒火和哀嚎,八月夏末,暴雨即将来临。

 甲板门被缓缓推开。

 服侍装束的男子提着马灯,走到他身后,保持着距离。

 男子是大贵族布莱特家的管家希德,被派来监视怀特的人选。就在三天前,也是他在维尼号小船上带走了怀特。

 “怀特大人。”

 怀特对话语毫无反应。虽然这么说会有些失礼,但毫无疑问,怀特就如同古堡中年代久远的枯骨,轻轻一碰都会散架。又像失去养分枯萎的花朵,被风肆意摇曳。

 “怀特大人,请回去吧。厨师长已为您准备好了晚宴。”

 怀特依旧什么也没听到,大概钻入耳中的只有刺耳风声,以及混杂在狂风里的哀嚎。如果换个视角,或许就能够理解他此时此刻的痛楚。

 他眼中映照的景象。

 死者的尸骨堆积如山,其上插着焦黑的十字架,而自己正吊在十字架顶端,被来自地狱的怒火烧灼。

 感觉无数死人正扼住自己的脖子,拉断四肢,撕咬血肉。森白的骨头从裂口钻出,鲜血喷泉一样地迸射出来,把眼前染成更加浓烈的深红。

 顷刻间,暴雨已经倾盆而下。

 “怀特大人。”

 尽管是尊称,却从语气中听不出一丝尊敬之色,反而充斥着行走时偶遇乞讨者一般的鄙夷与反感,或者说用餐时咀嚼到芋虫般的恶心。

 希德就像掏出怀表一样,从大衣口袋取出火枪和装有弹药的精致布袋。用绸布细心地擦拭枪身,接着往弹仓填进一发子弹。一切准备就绪后,瞄准某个地方。

 像是砸钉子一样沉闷的声音。

 怀特腿上出现一个食指粗细的血洞。他抱着伤口,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

 “移步,那位大人还在等着你。”

 希德奉命接待怀特,但在这之前,他也是贵族的一员。而违逆贵族,在这个时代无异于违逆真理,这是妇孺皆知的道理。

 “爬过去,我扶你过去,还是死在这里。”

 不过希德反感的仅仅是让那位大人久等而已。

 怀特依旧没有回话,抱着腿不住的颤抖。就在希德考虑要不要浪费第二发子弹的时候,有人打破了僵局。

 “我想不用那么麻烦,毕竟我现在亲自来接他了不是吗?”

 船舱里传出沉稳的男性嗓音以及攀登铁梯的声音。很快,留着浓密胡须,戴高脚帽,身披羊毛斗篷的男人走出来。希德连忙接过男人手中的伞,为其遮雨。

 他正是西世界的掌权者之一,大贵族布莱特家家主,天才评议会33°首席尤迪特·冯·布莱特。

 尤迪特歪着头,意味深长地凝视怀特,就这么沉默了几秒钟后开口。

 “英格堡,天使之乡,确实有名不虚传的美丽。三天前,我还到访铁力士山,和那里的平民一起进行了叫作……滑雪的运动。”

 “热情,勇敢,我感受到了人类灵魂中的激情。”

 尤迪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怀特的反应。

 “你们一直都在享受这种运动吗?”

 “……”

 “现在开始,这是只属于贵族的运动了。”

 怀特并没有反应。尤迪特仿佛无奈一般地摊摊手。

 “好吧,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那让我们谈点别的。你想知道的事,我想想看——这是你的家乡,对吗?”

 尤迪特挥手指向远处,看着弥漫的火光就足以熔化眼球的地狱。

 “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乡化为火海,然后像落水狗一样瑟瑟发抖,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呢?”

 尤迪特取过伞,在怀特周围悠闲地踱着步。

 “痛苦,后悔,或者是愧疚,我想不止这些,还有很多很多。没错,相较阁下而言,这种感情要更加复杂才对。”

 毒药。

 “不惜与评议会意见相左也幻想要回到的场所,居然变成焦土与坟墓,没有比这个更加令人悲伤的事。”

 毒药。

 “我能够理解你此刻内心的悲痛,毕竟不会有人喜欢此等……绝景。相比炼狱,它更加让我难过,可以说痛心疾首,因为没有比生命更加珍贵的东西。”

 毒药。

 “没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化作枯骨,多么悲哀的事,穷尽人间惨剧,也不过如此。”

 毒药。

 “那么今天在这里究竟有多少人丧生?一百人?一千人?或许……我们该反过来算才对。”

 毒药。

 “这一切的元凶,罪魁祸首,是尤迪特?还是怀特?”

 尤迪特发出愉快的笑声。

 “这不重要,因为没人会知道所谓的真相。这里的惨剧会变成一场事故,一个意外,就像……通古斯大爆炸一样。”

 充满魔性的嗓音,正一点一滴地摧毁怀特的内心。佛剧毒一样渗透,又好像强酸一般融化。

 “好吧……”

 怀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脚步不稳,伤口还没有凝固的血液开始向下蔓延。鲜红的梅树还未来得及开花,就已经被雨水打散。

 “我会被……怎么样?”

 尤迪特抬了抬眉毛,对怀特的行动感到一丝惊奇,随即露出笑容。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圣经里这么说。不过我和你一样,爱着“教育”,爱着人类。”

 “拔掉野兽的獠牙,才能让它和人类相处,修剪多余的枝叶,果实才不至于难以下咽。”

 “你是珍兽和奇果,有足以让我亲自动手的价值。我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要去喝点红酒调解疲惫。”

 “选择权在你的手里,是成为布莱特的朋友,在餐桌共饮。”

 尤迪特向怀特伸出手掌,然后指向因为暴雨倾覆而动荡不安的卢塞恩湖水。

 “还是追随你的族人,葬身鱼腹。”

 突然间的闪电穿过积雨云,划破天际,照亮怀特污浊的面庞,以及毫无光彩的瞳孔。

 “选择吧,你是聪明人,怀特。”

 雨点撞击甲板,回响着密集而单调的旋律。透过朦胧雨线看到的陆地,适才还肆虐的火焰逐渐被压灭。

 像是神秘的祭祀一样,升起无数黑烟,连接天际。

 有人说世界很残酷,残酷而美丽。

 残酷的本体无非人类自己。相互施与恶意的目的,大概是独享残酷之后那份所谓的美丽——明明就是飘渺不定的东西。

 无数人为了蝴蝶的薄翼诞生出数之不尽的灾难,总认为痕迹可以被历史掩盖。而历史无疑会重复自身,因为它和人类一样,没有更多选择。

 怀特比谁都明白它的无意义,所以才不断地逃避。但当逃避的尽头只剩下苦难的时候,逃避本身就丧失了意义。

 地狱的飨宴迎来尾声。

 苦痛的火焰将被熄灭。

 怀特挣扎着走上前,向男人行礼,猛地抬起头,雨水从额头滴落,划过面颊,宛如伤疤。

 “为您效力,大人。”

 “明智的选择。”

 尤迪特发出爽朗紧接着又转而压抑的笑声,转身走进船舱。

 “把他带进房间包扎,希德。虽然我准许过一定程度的暴力——我相信布莱特家的人今后会知道把握分寸。”

 “是的,大人。”

 “很高兴,离这个世界又近了一步。”

 甲板上产生剧烈的晃动,足以让人站立不稳,但已经没有人待在这里。蒸汽船开始运作,朝着西方,离开这片将被历史掩埋的土地,刺耳的轰鸣声被雨水掩盖。

 没错,苦痛的火焰已经被熄灭,化作无声者的余烬,不过或许残留下微弱的火苗。

 因傲慢与残酷而滋生的星星之火,或许会寄宿在某个人的胸膛中。

 寄宿在他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