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阳光,透过街旁行道树逐渐茂盛的枝叶,汇集成明亮的光束,在地上洒下一串交叠摇曳着的光斑。初春的鸟鸣声清脆,灰喜鹊张开漂亮的翅膀从天空中飞过,落在树下轻轻跳跃着,不时歪着脑袋看着行人。金鸾城的鸟儿都很怕人,一旦有人靠过来就会警觉地飞走。而埃克苏的鸟儿总是很亲人——这也都是无奈的,在战争时代,没有口粮的时候,人们就是依靠这些鸟儿来生存。因此罗曼的鸟儿和人们是势不两立的,在人类残忍屠杀自己的同胞的同时,其他的动物往往也未能幸免。

金鸾城的街道重新修整过了,以往的街道住宅和商户混杂在一起,显得散乱而无章法,也有很多暗巷,因此滋生很多犯罪事端。但整理后的街道宽敞而干净,房屋整齐的立面令人赏心悦目。行人行走在这里,脚步也不由变得悠闲。这样的繁华与舒适,在从前是不敢想象的。

佩拉还记得第一次去眠冬城的时候,看见眠冬城的街市,只觉得震惊。她好歹也是在王城长大的孩子,却从未见过这么繁华的街道。那时她只觉得埃克苏竟是如此繁华,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的罗曼也会……

想到这里,佩拉的眼睛垂了下去。

说什么罗曼,这里已经是“希德尔公国”了。历史的车轮就这样残酷地碾压过一切陈旧的事物,佩拉被远远抛在了脑后。明明是久别重归故里,她却像是异乡人。

佩拉站在街市的拐角,这里是昨天和朵拉约好的地方。就在街的对面有一家烤面包的店,带着温度的小麦的香味不停地钻进鼻子,逗弄这饥饿的神经,叫佩拉好生难受。她在那里忸怩着,总觉得自己像是滴入水中的油粒,无法融合。

再加之,今天这一身——

因为昨天朵拉好像对诺兰说过,希望佩拉不要穿得像个骑士一样出门,这样会让她很有压力。诺兰说他明白了,佩拉到没有明白什么意思。结果今天早上不知道彼得从哪里找到了一条连衣裙,叫佩拉换上。佩拉至今不能习惯自己的身上出现这样轻飘飘的、没有攻击力的衣服。她站在街头等待着朵拉的到来,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一些什么。

那时候诺兰所言或许是真的,佩拉不能没有剑。无论是祖父的惊鸿也好还是后来梅丽尔尼叶为自己打造的轻鸿也好,只要有剑在身上,佩拉就会觉得自己能够安心能够英勇无敌。失去了剑的佩拉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手无寸铁的女孩,是苍白的甚至赤裸的,像新生儿那样柔弱,对危险毫无抵抗。

更何况这不是和诺兰一起出行。佩拉向来没有被别人保护的意识与习惯,和诺兰在一起是如此,和朵拉在一起就更加不行了。因为在她眼中的朵拉是公主,是女士,是她需要用生命去保护的存在,而自己手无寸铁的时候,是不具有站在这样的人身边的资格的。

而且……佩拉转身看着身后橱窗里映出来的自己,连衣裙的衣领都很大,肩上丑陋的疤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外面。换做是任何人都会想要嘲笑的吧?

另一边,朵拉坐在马车上,一手拿着镜子,整理着今天早上刚刚打理过的漂亮的卷发。她今天穿了一件娃娃裙,白色的群摆上有粉红色蔷薇的绣花,上身搭配一件雪纺的罩衫,胸前一朵玫瑰花娇艳欲滴。她放下镜子,将头探出了窗外,街市越来越近。

“今日你不用跟着我了,乔治。”朵拉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骑士。乔治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脸上倒还带着半分稚气,黑色的短发显得十分清爽,落日一样橙红色的眼瞳中透着些许的单纯。他今年才十七岁,是希德尔家私养的骑士。

“好。”乔治微微有些失落,“既然是和那位大人一起,我想殿下一定不会有危险的。”

乔治明白朵拉公主会让自己成为骑士的原因,朵拉一直心心念念着的,其实是佩拉洛斯。她被佩拉洛斯救过一命,感恩感激感动都是理所应当的。在朵拉心里,只有佩拉洛斯才是最完美的骑士。自己只不过是因为这和佩拉洛斯相似的瞳色和一头黑发,才让朵拉相中的。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劣质的替代品。而乔治也清楚那位大人的实力,自己是断然无法与之相较的。

他十三岁的时候,气势正胜,刚刚变成希德尔家正选的骑士。他一度为自己而感到骄傲——十三岁就成为了骑士正选,这是相当大的荣誉了。但直到那一天在王宫里看见了正在训练的佩拉洛斯和尼莫。

他们都还是少年,他们当上伊莎贝拉的骑士的时候,比乔治还要小。

乔治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追不上佩拉洛斯的,因为她的剑,她出剑的招式,每一招都如行云流水。乔治一度觉得一切只是年龄的问题,可是等到他到了佩拉洛斯那时的年龄,却依旧比不上那时的佩拉。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骑士而已,不是伯兰特家的少家主,不是驰骋疆场的荒原狼。他是一个凡人,神话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或许吧。”朵拉的眼中滑过一丝无奈,她有时也会露出这样成熟的表情了。乔治有时会觉得主人的心思很难猜透。她和自己同龄,却已经是一国的公主了。她最初看起来那样娇弱,连骑马都不曾学会,如今却想要像佩拉那样能够拿起剑去战斗。

要是自己有一天也能作为一个骑士被人这样崇拜着就好了啊。乔治轻轻叹了一口气。

马车停了下来。到约定的地点了,乔治先跳下了车,为朵拉守住车门。朵拉轻轻拉住乔治的手,优雅地踩着台阶走下马车。她越来越有一个公主的样子了,人的气质的改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她现在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优雅雍容。这让佩拉略有些出神。

而乔治一眼就看见了佩拉。她今天看起来不像是那个在气势上咄咄逼人的骑士了,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套了一件粉色的长外套,黑色的长发流瀑一般披在脑后,还用丝带扎了个蝴蝶结。她原本在看天上的鸟儿,直到朵拉走下马车才发觉他们已经到来。她习惯性地走上前,微微行礼:“朵拉公主。”

“你又这么客气了。”朵拉有些无奈地扬起了眉毛。当然她也并非不能理解佩拉的所作所为,这些东西就像是烙印在她的血脉中那样深刻,从而渗入到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就是满满的骑士的礼节了。朵拉熟悉她,对此也算是可以理解。

乔治则在一旁偷偷打量着佩拉。原来那个伯兰特也会有这样的形态,他以为她除了骑士以外,不会再有其他的姿态了。她今天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普通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普通到不会有人觉得她是那个伯兰特。佩拉注意到了乔治的视线转头微笑着望着乔治,伸出了手:“你好,我是佩拉洛斯·伯兰特。”

没有想到佩拉会伸手来打招呼,乔治显然吓了一条。他有些惊惶地握住了佩拉的手:那只手的掌心有很多的老茧,是常年练剑留下的,粗糙得不像是女孩子的手。她的手握紧时很有力度。

“我、我是乔治·达文。”乔治有些惊惶,“我是朵拉公主的骑士。”

“很高兴认识你,乔治。”佩拉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乔治有些恍惚。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和自己面对面站着,这让他有些眩晕。朵拉轻轻摆了摆手:“乔治,退下吧。”

“啊……是、是!”乔治向佩拉洛斯深鞠了一躬,“那公主就拜托了!”

佩拉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想起朵拉说想要和自己两个人逛春市的,她向乔治微微颔首:“好的,我会把公主平安送回的。”

她目送着乔治登上马车,朵拉转头挽住佩拉的手,亲昵的拉住她:“真是的,不要老是想着要保护我嘛——我已经不是那个手无寸铁的公主了!”

“看到可爱的东西就想要保护,这是人的天性,所以我还是会保护你的。”佩拉微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朵拉的时候心好像放了下来。这个女孩身上好像自带有治愈光环,她看起来那样单纯无害,那样惹人怜爱。朵拉听见佩拉这么说,微微红了脸:“讨厌!你说这样的话人家是会害羞的啦!”

“朵拉害羞的样子也很可爱。”佩拉微笑着说。两个人向街市走去。

春市是大陆东岸的一大节日,在每年春天的时候,全国各地都会有这样的小市场。在街道的两边除了常驻的商铺之外,还有很多临时架起的商铺。这个时候的街市是不允许车马入内的,所有人都只能步行。但步行就让人有更多的时间得以慢悠悠地感受春市的美妙。街边的小摊大多是金鸾城的一些普通住民,他们拿出一些平日里在家中制作的小玩意儿在春市出售,人们可以在这里自由地买卖或者交换商品。

“我记得小时候春市的时候,父亲会给我买小香囊,还有用鲜花做的馅饼也很好吃。”朵拉说起这些的时候,雀跃地像是一直小白兔,在春市的大街上蹦跳着。毕竟是节日,街道上挂满了彩纸和布做的装饰品,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和风被人用细线绑在一起拉在天空上,风一吹,彩旗和风车都发出了悦耳的哗哗声。佩拉的脸上逐渐浮起了笑意,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人是很容易被喜悦所感染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食物的香味,有香囊的馥郁和鲜花的芬芳。这是留在童年记忆中的味道。虽然街道变了,朝代变了,但流在亚斯人血脉中的传统并没有变,这是回乡这么久以来头一件让佩拉倍感亲切的事物了。她恍惚间回到了那个战争之间短暂的和平之春,回到了伊莎身边,回到了那个轻狂的少年郎。

“佩拉以前喜欢逛春市吗?”朵拉问道,脚尖踩着风车投在地上转动着的阴影跳跃着前行。

“喜欢。”佩拉的脸上浮出了微笑,“我和尼莫每年都会陪着伊莎来逛春市。伊莎喜欢吃梨花膏,有一年买多了,吃到牙疼,找了御医来说是甜食吃得太多了。后来祖父把我和尼莫批评了一顿,说我们一点都不关心主人,除了放纵还是放纵。”佩拉说到这里,脸上浮出了怀念的神色,一边笑了出来,“可是那个时候我和尼莫也还是孩子,我们怎么懂得什么叫克制呢,只是觉得伊莎喜欢就好了。倒不如说,以往都是伊莎管着我们才是呢。”

“唔……真羡慕伊莎贝拉殿下,能有两个这么好的骑士。”朵拉嘟起了嘴。

“怎么了,你和乔治相处得不好吗?”佩拉笑着问道。

“那倒也不是,就是乔治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啦。”朵拉吐了吐舌头,“要是能再成熟稳重一点久好了。”

听见朵拉这么说,佩拉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明明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她笑着想到。

“他现在是个孩子,未来会成长的。”佩拉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这时眼前一亮:“啊,梨花膏!”她突然兴奋了起来,拉着朵拉蹦到了卖梨花膏的店前。梨花膏是半透明的,被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每一块里都是一朵小小的梨花。佩拉买完梨花膏,迫不及待地塞了一块到嘴里,脸上浮出了笑容。

“好久没有吃到这个味道了。”她脸上怀念的神色更重了。或许,这一点她自己也逐渐发觉了。她一直以来好像是在以诺兰的骑士的身份活着,可在她内心的深处,在诺兰也察觉不到的小角落里,对于诺兰所作的一切,其实根本不是出于骑士对主人的忠心,而是作为一个少女对恋人的爱慕,和被诺兰帮助、被他救回一命的感恩。她的主人,从始至终只有伊莎贝拉一个,哪怕她软弱,她糟糕透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政治头脑甚至在王权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感到恐慌不知所措,但伊莎贝拉是佩拉洛斯的主人,从前是的现在是的往后还是的。佩拉为此感到对诺兰有所亏欠,因为她对于诺兰来说不是一个合格的骑士了。佩拉也逐渐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快乐,总是感觉失去了什么。

作为骑士的那个她,其实在伊莎撒手人寰的那一刻,就已经随着伊莎一起去往另一个世界了。留在这个世界的佩拉是一具新生的躯体,而她却努力地用旧的面具来掩饰自己,掩饰自己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她失去了现实的枷锁,心却依旧在牢笼里,凭着这样的自己是根本飞不出去的。她也逐渐意识到哈维尔一直想要帮她走出的牢笼,正是名为伊莎贝拉的牢笼。她才是佩拉真正的主人,终此一生都不会改变的主人。

“好吃——!”一旁的朵拉已经失去了公主的形象,嘴角沾上了糖渣。她的眼中总是闪着幸福的光芒:她看起来是那种很容易满足的女孩。朵拉一边咀嚼着梨花膏,一边看着佩拉,点头如捣蒜:“以前没怎么吃过这个,没想到这么好吃!”

佩拉轻轻地笑了,话题不由自主地又带上了伊莎的名字:“是很好吃,伊莎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了。不过埃克苏倒是没有会做的。”

“啊,你看那个——那个小摆件也好好看!”朵拉欢呼着跳到另一家店前,拿起一个小摆件。摆件是做成兔子形状的,可爱的小动物本身就招人喜欢,加上手工的美化,白色的小兔子仿佛真的在朵拉的手心跳跃了起来,就连佩拉也不免生出喜爱的心理。她微笑着看着朵拉:“你若是喜欢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啊,这怎么行?”朵拉一下笑出了声,“我叫你出来玩,哪还有花你的钱的道理。再者,就算要买,也是用我的钱,我可是公主,我不差这点的。”

佩拉眼中的笑意越发柔和:“朵拉公主,我的心意无关金钱呀。”

“话是这么说——”朵拉的尾音被拉长,她眨巴眼睛看着佩拉,一颦一笑都透着动人的温暖的气息,“可是我亏欠你的已经太多了。这条命是你拼死救回来的,我从心底感激你。”

“……我只是,做了我应当做的。”佩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却对上了朵拉严肃的眼睛。

“不,不是的,你不应当为我做到这些。”朵拉额语气凌厉了起来,“你当时能够那样救我,我真的很感动,但我想说佩拉生下来,活在这个世界上,理所应当的是要去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为了别人的幸福献出生命。牺牲,或许是英雄所为,但不是必须的,不是应当的。我希望——我希望佩拉以后为别人做这些的时候,是因为心甘情愿,而不是理所应当。我希望佩拉也能够好好珍惜自己,然后得到幸福。”

佩拉轻轻垂下了眼帘,眼中荡起了温柔的波纹。她轻笑着:“刚认识你的时候,还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哈?”

“就是,那个时候慢慢发现自己其实喜欢诺兰。然后你是作为邻国的公主来的,感觉当时是抱着联姻的意思吧。但那个时候诺兰他……向我表露心迹了以后……我觉得自己原来也能够被人爱着,所以不想放手。而且朵拉从最开始就知道了,也选择了礼貌地退让,让我觉得你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还挺对不起你的。”佩拉说到这里嘿嘿地笑了两声,”当然,救你的时候首先是因为你是公主,其次也……不完全是因为你是公主。我没有什么朋友,现在的话,觉得能认识朵拉实在是太好了。当时舍命去救你,能够换来今天的一席话,说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别说这些了……我鼻子都发酸了!出来玩要讲些开心的事情!“朵拉笑骂着,使劲吸了吸鼻子。她紧紧抓住佩拉的手,感受着她粗糙的掌心,不由一阵阵心疼。她想,佩拉原本是那么秀气的一个姑娘,却要做这些在男人看来都不一定能得心应手的工作,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心疼。但佩拉好像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佩拉看见眼前的街市,不由心生感慨。她最初听说要回到这里,多少有些抗拒。她知道这里有朵拉,有希德尔王会关照她,但她感到害怕。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从她的手中丢掉的土地。她至今仍旧没有跳出那个怪圈,她始终认为如果不是自己的步步紧逼,伊莎就不会不治而死,罗曼也不会落到旁姓的手中。但她在此时此刻必须承认,希德尔王远比伊莎适合做这个国家的王,命运替这片土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们去看看那边的裙子!”朵拉跳跃着,转眼又拉着佩拉到了下一家小摊前。佩拉只在以前伊莎还在罗曼的时候逛过街,也都是作为伊莎的侍从跟随着的,像这样和朋友一起还真是头一回。佩拉有些茫然地站在服装店里看着那些样式繁多的衣服,不由觉得一阵晕眩。她不知道这些衣物的作用何在,它们看起来,也并非适合所有人,但总是会引得很多女孩慷慨解囊。

佩拉不由想起了诺兰的选妃宴,那时候看到的那些莺莺燕燕,都穿着漂亮华丽的礼服,看起来那样光彩照人。或许自己心里是羡慕着那样的,爱美之心佩拉也悄悄地藏着,只是藏得很深很深。

“你看这条怎么样?”朵拉满心欢喜地抓起一条连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不得不说,朵拉在半年前还透着一丝“突然当上公主的普通贵族”的傻气,此时却已经颇具风韵了。高档的布料衬着她白皙的脸庞,显得那样可人。佩拉微笑着说到:“我不是很懂现在的时尚风潮,只是觉得现在的朵拉穿什么衣服都很有气质了。”

被佩拉这么说着,朵拉微微红了脸:“我、我以前穿衣服就没有气质吗?”

“嗯——两种是不一样的,以前看起来更可爱一些,现在多了更多的优雅。”佩拉歪着头,认真地在打量着朵拉。这个时候朵拉突然跳到了佩拉的面前,拿起另外一件衣服塞到佩拉的怀里:“我们一起吧!”

“唉——?”

“既然是好姐妹,就要穿一样的衣服!”

“这、这是什么说法!”

但佩拉无论如何是拗不过朵拉的,她被推搡着进了更衣室。她坐在更衣室的凳子上,望着手中的裙子,总觉得这副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上一次还是和诺兰彼得在一起的时候吧。佩拉想起了那时。那时的自己还没有勇气面对很多事情,比如伊莎的病,祖父的死,托马斯的嘲笑,自己身上的疤和己身在灾难面前的无力回天。佩拉现在逐渐明白,能够接受自己的软弱是世界上最大的勇气。她轻轻地解开了衣扣。

等到她从更衣室出来,朵拉已经毫不犹豫地把帐结完了。两个人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朵拉挑选的裙子比彼得拿来的更适合佩拉,白色的雪纺裙拖到小腿,显得佩拉整个人都高挑了起来。佩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觉有些出神。

只可惜那道疤……

“不用在意的。”朵拉看见佩拉一直盯着自己胸前的那道疤,轻轻拍了拍佩拉的头,“佩拉足够有魅力了,所以就连肩上的疤痕也是魅力的一部分。我想,既然诺兰亲王没有嫌弃过它,别人也没有资格说它丑陋。”

“……谢谢你……”佩拉轻轻笑了,“我现在也想通了一些,我会接受我身上的不完美的,毕竟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不会因为这些缺陷而变得懦弱胆怯了。”

“对啦,你还记得以前春市会买手链戴吗?今年有一家珠宝商开了一间小摊,可以让人自己去编好看的手链,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朵拉已经进入了下一项议程。佩拉不由觉得今天的行程在朵拉心里可能早就成形了,她看起来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每一个环节都用心安排了。

佩拉突然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春市的彩旗被春风吹动,阳光透过棋子的缝隙照了下来,在佩拉的眼中打了个转,然后掉进心窝窝里。她紧紧跟上朵拉的脚步。

“真的很开心,谢谢你,让你费心了。”她笑了,眼中的阳光在跳跃。

“我也就,只能为你做这些了。”朵拉指着前方的小小店面,“你看,就是这里。”

“说起来,我不是很会做这些东西。”佩拉咧开嘴,“小时候的话,除了会缝补衣服意外,刺绣啊编织啊这些一概没有了解过。大概最后会做得很丑吧。”

朵拉对佩拉说出这样的言论倒不感到意外,佩拉对于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她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佩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暴露的,在她还是托马斯的未婚妻的时候,托马斯就曾经和朵拉说过佩拉洛斯努力掩藏自己是个音痴的事情。只是托马斯素来有恶趣味,明知道佩拉对音乐毫无感觉,还拼命邀请她去听音乐会,不知道是出于想看佩拉昏昏欲睡却又努力打起精神的样子,还是寄希望以此来培养佩拉的音乐细胞。总之这么看来托马斯会被佩拉嫌弃完全不是意外,甚至作为托马斯的妹妹,朵拉都觉得佩拉当时狠狠地拒绝托马斯是大快人心的事情。朵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佩拉的肩:“没事,这种事情我来教你!”

小店不大,但看得出来背后的金主还是很富裕的,店面的装修非常整洁,所用的装饰物也都镶嵌了珠宝。朵拉和店主打了招呼,和佩拉在一边的长条桌上坐了下来。一旁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边编手链了。朵拉展示给佩拉看,用彩色的线穿上闪光的珠宝,五颜六色的线在朵拉手中上线翻飞着,很快就编出了一截。佩拉有些吃力地学着朵拉的样子,笨拙地编织着,好几处都编散了。佩拉望着自己手上的不明物体,不由有些泄气。

“你把线扯过来的时候要带一点劲,把它拽紧了。”朵拉笑着接过佩拉递来的一团乱线,帮她把乱线理正。佩拉逐渐摸到了门路。终于,手链编完了。朵拉抓过佩拉的手,将自己编的手链戴在了佩拉是手上:”我们来交换手链吧!“

“哎?这……”佩拉原本想说自己编的太丑了,但朵拉已经把她编的手链戴在了手上,明媚的笑容闪耀着,比屋外初春的阳光还要耀眼。

“这是我们友谊的证明啦!”

友谊的证明吗?佩拉轻轻抚摸着朵拉编的手链,眼底微微湿润。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多的爱,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会好好珍惜的。”

“哎,佩拉要不要给诺兰带点什么?”朵拉问道。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一边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耐心地编着手链的女人突然抬起了头,看着佩拉。佩拉背对着她。

女人是脸上滑过了一丝震惊,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开口,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佩拉洛斯?”

突然被人喊了名字,佩拉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了那个女人,不由一愣。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这样的人。女人看起来四十五六岁,眼角的皱纹微微向两边蔓延,穿着华丽,像是某个贵族的妻子。佩拉的眉头微微向下压了一下。

“……真的是你!”女人激动地站了起来,那一瞬间,佩拉看见了她胸前的家徽,瞳孔骤然缩小。

“这位是……”朵拉有些迟疑的看着面色铁青的佩拉,女人却率先开了口:“你好,我是埃蒙那·利维,利维侯爵的妻子,也是佩拉洛斯的母亲。”

“我的母亲早就死了。”佩拉洛斯看着女人,眼中的温度一点点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