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到达金鸾城是在三天之后。马车行驶的道路从狭窄逐渐变得宽阔,从颠簸逐渐变得平缓。道路两边的景象和记忆似乎有些不同,但总有那么一些能够和记忆中逐渐重合。上一次走过这条道路的时候,四周还是烽火,是鲜血染红的土地。城墙上景色的凤凰旗被折断,鲜血和烈火的颜色染成一片。

而如今的金鸾城已经是一片金碧辉煌的繁荣景象了。东方的沃土就是这样神奇,尽管经历了连年的战乱,短暂的休整之后又能飞速地恢复繁荣。这也是亚斯人这个种族并未灭亡的原因,他们虽好战,但亦韧性十足。他们具有极强的恢复能力,在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多的活力。

这已经不是佩拉记忆中那个伤心之地了。她远远地望见了金鸾城恢宏高大的城墙,极力想要寻找祖父的鲜血曾经染红过它的证明,但终究无果。城墙被重新整修过了,还为石砖上了新漆。新的旗帜在这里升起,就像旧的在这里落下那样自然而然。佩拉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座辉煌的城池之下,是累累的白骨。

行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行道树,现在还是春天,银杏树才长出嫩绿的新叶,但可以想象,到了秋天的时候想必是金灿灿的一片,和金碧辉煌的皇城呼应在一起,会是多么美丽的景色。这些银杏应当是后栽的,在佩拉还在金鸾城的时候,这边还是一些柏树。

但想来也是,伊尔顿大公爵攻破了金鸾城之后放了一把大火,金鸾城的南侧几乎全部被烧毁,北侧的皇宫和贵族的住宅倒是因为防火措施好而免于毁灭。周围的植被肯定也被烧毁了。但此时眼前的金鸾城看起来不像是那个经历过劫难的城池了。

道路两边,穿着崭新的军服的士兵手拿长剑,站立在那里,迎接着马车的到来。罗曼的军礼服是普蓝色掐银边的,配上绶带和勋章,看起来异常威严;而希德尔公国的新军礼服却是正红色掐金边,亮眼又艳丽,倒真的有几分“礼服”该有的华贵气势了。佩拉不由感慨,此时的希德尔公国比起之前那个罗曼王国来,更有盛世的风采。罗曼王国是马背上的王国,是刀刃枪尖上的王国,人们的精神极度匮乏。诗和艺术只在上流社会的王宫贵族之间流传作为享乐,而平民百姓根本享受不到精神上的食粮。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战斗,或者死亡。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瘠瘦的神色,每个人的眼神都是空洞无光的。人们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不知何为爱,何为喜,何为乐,何为悲。而此时呈现在眼前的这个国家不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就连站岗的卫兵,嘴角也微微上扬着。那是一种名为希望的表情,不同于以往的麻木。佩拉觉得这个国家变得十分的陌生。

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个国家的权力执掌者,还有这个国家的臣民,这个国家的气度。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卫兵整齐的脚步声是那样悦耳。卫兵在马车边站定,彼得率先下车,之后是尼莫和佩拉,三个人在马车前列成一排,诺兰最后缓缓从马车上下来。希德尔王骑着一匹披着华丽马饰的白马缓缓走来,诺兰向他鞠了一躬:“陛下。”

“免礼,大家都算是老朋友了。朵拉欠了你们这么大的恩情,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客气。”希德尔王翻身下马,身后跟着朵拉和她的骑士,托马斯,和公国的宰相。宰相向诺兰一行微微欠身,朵拉提起裙角优雅地行礼,托马斯的目光在扫过佩拉的时候,脸色猛地一沉,看起来非常不快。

佩拉的目光和托马斯在空中交汇。佩拉努力绷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现在站在诺兰的身边,她是诺兰的骑士,是埃克苏的使臣,她不能像托马斯那样不识气氛。但她的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寒光,那一丝寒光让托马斯的背后一凉。

这个女人经过了两年的血雨腥风,变得比两年前更加凌厉。

如果说那个在落魄得宛如丧家之犬时傲然摘下手上的订婚戒指的佩拉可以说是锋芒毕露的话,此时的这个佩拉却更像是暗藏杀机。她变了,从那个桀骜的少女变得深沉而稳重。她的目光里有着令托马斯颤抖的东西——托马斯并不明白那具体是什么,只是感觉到恐惧深埋在自己的血脉里,那是与生俱来的。他就像遇见了猛虎的豺狗,在最初的时候还叫嚣了一下,但一旦对方的视线聚向这里,芒焰骤然被浇灭。

在那一瞬间,一股威压从佩拉的身上骤然散开。站在一旁的尼莫脸色一凛,轻轻对佩拉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佩拉身上的危险的气息骤然消失。

……还是失态了。佩拉以不为人察觉的幅度叹了一口气。习武之人对于周身的气场有着非常敏锐的察觉,怕是刚刚那一刻,希德尔王已经察觉到了佩拉对于托马斯的恶意。就在佩拉有些惊惶地看向希德尔王的时候,她看见希德尔王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无奈。

要是能借着这次机会,缓和佩拉和托马斯的关系就好了。希德尔王和诺兰在对视的时候,从彼此的脸上意外地读懂了这神秘的默契。再怎么说,佩拉是诺兰的骑士,日后可能会是亲王妃——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哈维尔看中的人,哈维尔很有可能会在二十年后或者更早把埃克苏的大将军的职位交给佩拉洛斯。而托马斯是希德尔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只要不出意外,王位自然是会落到他的头上的。如果这两个人的关系无法调和,那么日后对两国都会是隐患。埃克苏暂且不论,就希德尔公国这边,希德尔王可不放心他这个纨绔又废柴的儿子。如果对手是佩拉洛斯的话,不学无术的托马斯想要取胜,除了祈求神明之外别无他法。

“劳烦陛下出城迎接,在下只是区区亲王,受这样隆重的待遇可真是受宠若惊。”诺兰微笑着。希德尔王拍了拍诺兰的肩:“都说了,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客气,就像和朋友见面那样,自然一点就好了。”

“陛下真是平易近人,只是于国,陛下贵为国君,地位比我尊贵,我应当恭敬;于私,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我也当尊敬。所以还请陛下不要为难我了。”诺兰笑着,摇了摇头。朵拉站在一边耸了耸肩,托马斯却有些不服气地轻轻“却”了一声。朵拉微微侧身,小声对托马斯说:“哥,摆好表情,你看看人家多像样子,什么场合就是什么场合的规矩——”

“小丫头片子,轮到你教训我!”托马斯回嘴骂道,却见前面的父亲微微侧过头,严厉的目光刀子一样扎了过来,托马斯不由闭上了嘴。他再纨绔,以前他的父亲是公爵,他敢顶撞敢叛逆;可是现在他的父亲是王,王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不敢对父亲有过激的举动。

他知道佩拉洛斯的事情已经让父亲对他失望透顶。但他知道自己要忍,忍住了这些年,等到父亲把王位传给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他了。

朵拉撇了撇嘴。她虽然很爱自己的哥哥,但托马斯扶不上墙的事情已经是举国上下妇孺皆知了。她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落到哥哥的手里会是什么样子。从埃克苏回来以后,她认真地学习治国理政的知识,看了很多以前觉得枯燥无味的兵法与历史。她知道如果有那么一天——尽管她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父亲留下的大好河山被哥哥糟蹋得破败不堪,那么她就要从哥哥的手里夺过方向盘,由她来执掌这个国家的死生。

这野心是在埃克苏种下的。都是因为那个女孩的身影太过闪耀,她真的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像北极星一般成为了朵拉心中的指路明灯。朵拉看着佩拉,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嘴角的小酒窝很是迷人。被朵拉这样的微笑注视着,佩拉原本因为托马斯而绷紧的心不由放了下来。佩拉回报以一个温柔的笑容,就像初次见面时在台阶上扶起朵拉时露出的笑容。托马斯看见佩拉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不由微微一滞。

他原本以为这个女人不会笑。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笑过。

希德尔王望着佩拉和尼莫,走上前张开了双臂,将两人一并拢进臂弯:“好了,孩子们,欢迎回家。”

回家……吗?佩拉在听见这样的致辞之后,嘴角的笑容泛起了一丝苦涩。这不是她的家,她的家是那个毫无生气的国度,是那个没有色彩的国度。她的灵魂早已失去了容身之所,失去了根。

这里不是她的家了。这里是她除了埃克苏之外的,又一个异国他乡。

丝毫没有看出佩拉的心思,希德尔王豪爽地拍了拍佩拉和尼莫的肩:“你们一定想不到我给你们安排了什么地方!我这就带你们去你们休息的地方,今天中午在那里准备了简餐,晚上在皇宫会有欢迎晚宴的。跟我来。”

“……是。”佩拉一行人跟上了希德尔王的步伐,走进了金鸾城。金鸾城的街道已经和以往大不一样了,经历过返修,原本破旧低矮的房子显示出了崭新的样貌。街市的房屋都改换了一些风格,原本都是用厚重的石墙所砌,如今却改成了砖墙,看上去轻盈了许多。还有街道,原本金鸾城的街道由于城池的扩建,分布杂乱无章,街道也有许多交叉拐点,很容易迷路;重新规划后的街道却井井有条,令人舒心。市集也从每家每户私搭乱建变成了统一的风格,因而看起来整齐而悦目。

“好像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国度。”佩拉小声地说。尼莫点了点头。

“不一样了。”他像是叹息一般,目光投向街道的两侧。他曾经走过的那个脏乱逼仄的街市已经成为了历史,现在在眼前的是从未见过的光景。他本以为此次回来是重回故里,即使这个国家已经易主,也不过是物是人非。可谁曾想到物变得比人更剧烈,倒是沧海桑田了。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嗯,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整顿全国各地的街道,金鸾城是最先整顿好的。这些街市到上个月刚刚落成。”希德尔王听见两人的感叹,嘴角浮出一丝自豪的笑容,毫无疑问,他为自己的功绩而感到骄傲,“商贩们入驻了这样的摊位,也会更加珍惜。总而言之,这一批建筑的口碑很好,未来会在全国推行下去。”

或许希德尔王成为这个国家的王是正确的。诺兰在听见这样的话的时候,心里不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伊莎贝拉的性格他多少有些了解,她不如佩拉坚强,也不如朵拉聪明,作为一个公主,她的家庭教会她的只有顺从——顺从丈夫,顺从国家。伊莎温婉、端庄,为人善良又体贴,对于一国之君来讲,这是一个完美的好妻子。但若是要做一个君主,便是一个无能的昏君。而希德尔王,看得出来,他虽然人到中年,却有着不输年轻人的热情与干劲,他对于这个国家有着自己的蓝图和规划,同时他还有强有力的手腕和亲和力,这些都让诺兰觉得在他手中,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强大。

罗曼王朝腐朽的统治终于结束了,那个思想僵化、政治混乱的王朝注定会迎来这样的一天。只有佩拉和尼莫,他们还执拗地坚守着罗曼的遗民的身份,深陷在其中,为之痛苦为之悲伤。他们好像把信念看得无比重要,尽管在旁人看来他们的行为是那样可笑。

“佩拉!那边那家甜品店的甜品特别好吃,我过两天带你去!”朵拉蹦跳着转到佩拉身边,粉色的裙摆被甩开。在她跳到佩拉面前的时候,佩拉才发觉她好像变得成熟了很多,连妆容都一并成熟了起来。佩拉微笑着:“谢谢你的美意,些许时日不见,你变得更好看了。”

被佩拉这样夸赞,朵拉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轻轻捶了一下佩拉:“讨厌!这么夸我我会害羞的……”

“殿下,半年不见,殿下真的越来越可爱了。”佩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以前身边除了伊莎没有女性朋友了,能够和朵拉成为这样的关系,佩拉觉得异常珍惜。她终究不擅长和别人交流,就这样孤独孑然地活过了这么久。倒不如说朵拉的笑容本身就具有魔力,若不是因为她,自己无法想象自己能和希德尔家的人这样并肩站在金鸾城的街道上。

“佩拉,稍微注意一下场合。”诺兰干咳一声。不得不说,看见佩拉和朵拉的关系这么好,他都有些嫉妒了。

“没事没事,她们两个孩子关系好我很开心的,佩拉是朵拉的救命恩人,我们真是怎么感谢都不为过。”希德尔王爽朗地笑了,“当年四王之乱的时候,我和托马斯的命还是伯兰特将军救回来的,我们这一下子,都是欠着伯兰特家的命啊。”

“陛下说笑了。”佩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祖父和我是军人,保护他人是天经地义之事,无需挂齿。”

“不,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我们是你们救过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但对于我们来说,是你们拯救了我们仅有一次的生命。”希德尔王看着佩拉,神色认真。他自以为了解这个孩子。他知道佩拉洛斯是在伯兰特将军的教导下长大的,而那个神话一样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教育者。他教会了佩拉忠诚、付出、牺牲,却没有教会佩拉珍惜自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因为罗曼王国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战争机器,他们能奋勇杀敌、奋不顾身。如果每一个士兵都在考虑“我很重要”这样的事情,又有谁来冲锋陷阵?而佩拉从幼年就一直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她看待事物的方式往往和别人不同,这点差异甚至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

可惜了。

如果佩拉能够回到希德尔家,自己或许有更多的可以教给她。

但——希德尔王看了一眼诺兰,现在的佩拉,身边有这样的人,或许也不赖吧。虽然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成人之美也是有的。既然佩拉待在他的身边能够找到幸福,自己也不能再步步紧逼。他是王,也是长辈,确实如此。他要有气度。

“那个,诺兰亲王,我有一事相求……”朵拉转过头看着诺兰,眨巴眨巴眼睛,漂亮的瞳孔里闪烁着令人怜爱的光。她像小狗乞求食物那样看着诺兰,令诺兰有些惊惶。

“什么事?”他故作镇定,却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场景。

“那个,我,我想把佩拉借走一天。”朵拉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指尖不经意地绕着圈圈。诺兰本来就不擅长应付女孩子,被朵拉这样求着,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快要炸毛的猫:“借、这、这关我什么事……佩拉去哪是她的自由,你,你直接和她说就行了……”

“但是啊,因为她是你的骑士嘛,我在想我把她约出去会不会不太好——啊,不过,诺兰亲王的话,自己也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吧?”朵拉说着,扯出了一个俏皮的坏笑,“嘿嘿,其实我是想说我把佩拉拖走你会不会吃醋啊。”

“哈?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你吃醋——”诺兰一下子炸毛了。

希德尔王干咳一声:“朵拉。”

“父王——佩拉救我一命,人家想要单独感谢一下嘛……而且春市后天就结束了,参观王城什么的,有哥哥在就可以了嘛……”朵拉嘟起小嘴,抓住希德尔王的袖口,使劲撒娇。可以看出来,希德尔王很吃这一套。他脸上严厉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但是……”

“诺兰,我可以去吗?”佩拉及时出面解围,她轻轻笑了,脸上浮出怀念的神色,“我好久没有逛过春市了。”

“……可以,如果你想要去的话。我这边有尼莫和彼得,不用担心。”诺兰看见佩拉那样的神色,眼中也荡起了柔情。春市,是东方的习俗,在每年的春季会有半个月的时间举行春市,在春市期间会有很多的活动,在市集上也会有很多只有在春市期间才会售卖的物件。埃克苏是没有这样的习俗的。诺兰倒是颇为好奇,也想去见识一番,但朵拉既然想要单独感谢佩拉,自己提出一起就太不识气氛了。

希德尔王叹了一口气:“真是没办法,既然诺兰亲王和佩拉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拒绝。你和佩拉在一起我也放心,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啊……”

“是是,知道啦~”朵拉冲希德尔王吐了吐舌头,旋即蹦蹦跳跳地跑到佩拉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手,像是邀功请赏的孩子一般,“我这半年找了一个教我剑术的老师!嘿嘿,虽然肯定是比不过佩拉的,但我现在也可以保护自己了!”

“能保护自己是好事,但最好还是不要遇见危险。”佩拉笑了,朵拉就像是小太阳一般,总是能照亮佩拉一直迷失在混沌黑暗之中的心。佩拉一直一直羡慕着能够拥有这样温暖的笑容的朵拉,那是只有沐浴着爱的孩子才能露出的表情。而那样美好的表情又让人不由地更加怜爱她。

而一边,托马斯却一直很沉默。他感受到自己被隔离了。他对佩拉一直心存芥蒂,对诺兰亦是如此,他无法融入到他们的对话之中。而妹妹又是那样可爱活泼,原本有些严肃的氛围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就连尼莫都加入了谈话。所有人都打成一片,被抛弃的不是佩拉,而是他,他才是真正孤立无援的那个。

可笑。托马斯的脸上浮出了厌恶的神情。

他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佩拉的时候,这个女孩让他惊艳了。

她的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美,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她并非奔放之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长相。她是很清秀的女孩,不是惊世骇俗的美貌,举手投足之间却透露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气场,像是山中的野兽,尚未被人所驯服。

她化了淡妆,口红似乎让她很不适,她一直在默默抿着嘴唇,好像嘴唇上的釉彩让她非常不舒适。眉毛只是修剪了一下,眼线也没有化,若是换作别人这样来见托马斯,托马斯或许要大发雷霆,但面对这样的佩拉,他却提起了一些兴趣。

听父亲说,这个女人是上阵打仗的。

最初听说对方是这样的身份,托马斯非常不情愿。他原本觉得,一个提着剑上阵杀敌的女人,应当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或许是个浑身肌肉的怪物,想必是丑陋至极的。可眼前这个女孩身形纤细,看起来甚至有些弱不禁风。凭她?她真的拿得动剑吗?

但毋庸置疑,她就是伯兰特家的女儿。她的沉默超乎同龄。习惯了女孩子叽叽喳喳的样子,佩拉的沉默总是让托马斯感到不适。他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她不同于他以往认识的女孩子。

他时常从她的脸上看见笑容,但他知道那并非发自真心。他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了——佩拉洛斯从来没有对他动过心,从最初见面的时候,一直到订婚,从来没有过。她或许根本不知道婚姻和爱情意味着什么,她的目光好像总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焦点却永远在远方的地平线,这个女人的眼里没有自己的倒影。

托马斯觉得这样的女人无趣至极。

他是个虚荣的纨绔,他喜欢那些容貌娇艳的女孩子围绕着他向他献殷勤的感觉,哪怕她们只想要地位、金钱和漂亮的珠宝,他也依然觉得自己正在被人崇拜被人需要。可是在佩拉面前,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一文不值。佩拉的眼里只有家国,只有伊莎贝拉,有战斗有手中的长剑,有伯兰特的荣耀与尊严。这场所谓的婚姻对于她来说或许只是一场任务,她就像一个名为“骑士”的木偶。

她追求的东西,在托马斯看来愚蠢至极。他不相信所谓的“忠诚、牺牲与荣耀”,所谓的“正义、和平”能够比现在自己所拥有的富贵荣华更加重要。他觉得她假清高觉得她愚蠢又可笑。

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托马斯无法爱上佩拉,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心。

但他不会轻易放手。无论喜欢与否,拿到手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要丢掉,这是托马斯从小的习惯。他所拥有的是占有欲和控制欲,只可惜佩拉并不能如他所愿。

在她摘下手上的戒指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被他所控制。从始至终,她都是那头野兽,她不属于他,就永远不可能被他所控制。他以为,她会一直那样下去,成为被世界所抛弃的异类。

可是为什么……却被驯服了呢?

一旁的诺兰注意到了托马斯的困窘,他走上前,问道:“托马斯王子怎么看呢?”

“看什么?”突然被拉入话题的托马斯脸色一凛,似乎并没有体会到诺兰的用心。

“我们在讨论春市的事情,听朵拉公主说,春市的烟火很好看,我没有见过,想问问托马斯王子的看法。”诺兰的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

托马斯皱起了眉头。

不愧是那个女人看中的人,这副面孔真是和她如出一辙。以为自己这样很体贴吗?明明挂着一副虚伪的面孔,实际上根本不想对自己笑吧?实际上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孤立的很可怜,才想要赏一个人情吧?托马斯这样想着,咬了咬牙:“那种贱民才会参加的活动,我从来不感兴趣。”他说着,大步向前走去。

“喂!哥哥!你这样也太过分了吧?”朵拉有些生气了,可以看出来,她相当护着诺兰一行。希德尔王也露出了愠怒的神色:“托马斯,我出门前叮嘱过你要谨言慎行。”

“他还真是死性不改。”尼莫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小声说。

佩拉摇了摇头,脸上浮出了一丝厌恶。托马斯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把诺兰的面子往脚下踩,这一点让佩拉觉得分外恼火。再怎么说诺兰也是一国的亲王,托马斯应当给予基本的尊重,但托马斯那纨绔的脑子里能有什么?佩拉当然再了解不过他了。在他们还是未婚夫妻的时候,托马斯就经常在外面拈花惹草,除了虚荣和卖弄自己的家世以外简直一无是处。她对此予以漠视。

是的,就像托马斯想的那样,佩拉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尽管他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但佩拉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把他当作“未婚夫”来看待。他在她心里只有低微、低微、低入尘埃。

诺兰没有再说话,而是冲朵拉摇了摇头,大有息事宁人的感觉。朵拉倒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早就看不惯哥哥这个样子了,她也知道哥哥以前都做过什么顽劣的事迹。她不能容忍哥哥这样对待佩拉和诺兰以及尼莫。

但幸运的是,目的地及时出现在眼前,终结了这场即将爆发的冲突。

佩拉和尼莫的眼前一亮。

“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休息的地方,你们在公国的这段时间就居住在此。虽然王宫更能配得上诺兰亲王和诸位使者的身份,但我想这个地方或许会比王国更加合适。”希德尔王微笑着看着佩拉和尼莫。

佩拉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这里是……”彼得微微侧过了头。眼前的建筑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起眼,不如说是一个普通的、带有院落的小型宅邸。他有些迷惑,这里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这里是原护国将军府——伯兰特将军的故居。”希德尔王介绍道。

“谢谢您,陛下,没想到我还能回到这里,谢谢您。”佩拉向希德尔王深深地鞠了一躬,她转向诺兰,脸上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诺兰,这里是我的家——是我长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