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修长的指尖轻轻勾住镀金的茶杯。上好红茶的茶汤宛如琥珀一般,荡漾着阳光。金质的茶匙轻轻搅碎午后美丽的光影,花枝摇曳。茶匙轻轻碰撞着茶杯瓷质的杯壁,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叮叮咚咚的声音稀疏地响了一阵,茶匙被轻轻提起,茶汤荡起涟漪。

哈维尔坐在花园里,有些慵懒地倚在椅子上,端起红茶抿了一口。他微微皱了皱眉,提起一边的牛奶倒了进去。他缓缓搅动着茶匙,白色的牛奶和琥珀色的茶汤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交融在一起,转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午后的风拂过花园的树丛,花叶相互摩挲着,沙沙作响。不时有啪嗒啪嗒的声响,那是树叶因为秋天的到来而自然脱落掉在地面上的声音。

落叶被少女的脚尖踩碎,破裂的叶脉摩挲着少女的脚心。草叶轻柔地包裹着少女娇嫩的双足,却敌不过石子尖锐的棱角割破少女的脚趾。鲜血顺着脚趾的缝隙流进土地。

爱丽丝长高了,三个月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已经逐渐显现出了向青春期进发的迹象。她的裙子原本快垂到小腿,如今已经吊在身上,露出了光洁漂亮的大腿。爱丽丝的胸部开始发育了,能隐约看得见小小的乳头挺起的模样,乳房有了一些弧度。她可能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即使装扮成这样也没有露出羞耻的神色。倒是站在哈维尔身后的卫兵,目光快速地从她身上刮过,微微红了脸。

哈维尔摇了摇头:“明天叫裁缝来,给爱丽丝重新做一身衣服。”

爱德华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簿,记了下来。

爱丽丝昂着头,走到了哈维尔面前,拉开了凳子,坐下。

“王兄。”她抬头看着哈维尔,眼神里是一片死寂。这个孩子的心已经死了,所有的任性骄纵都随着母亲的头颅滚落在地的那一刻被吹散,都在漫长而枯燥的高塔生涯之中被消磨得面目全非。

哈维尔微笑着喝了一口红茶,眼神中是一贯的深邃:“爱丽丝,近日可还舒适?”

爱丽丝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带着半分讽刺:“王兄如此关心我,怎能不舒适呢?”

哈维尔轻笑着,将茶杯翻过来,提起茶壶,却被爱丽丝拦住,从哈维尔手中接过茶壶:“王兄是一国之主,这种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吧。”

那件事,该怎么开口呢……哈维尔漂亮的眼睛里流过一丝阴霾,他不是在顾虑爱丽丝的感受,只是想要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个小丫头开口。他当然不像诺兰佩拉那样单纯地觉得王后一死后面的事就全都解决了,否则他也不会再继续追查下去。哈维尔知道王后之事绝非如此简单,他不把一切查个水落石出,无法心安。

爱丽丝肯定知道什么,或者,知道很多。哈维尔感到头顶有一把利剑,即使是他也为此感到恐慌。

王后私养过巫——这是才知道的消息。

那么问题是,王后私养的巫去了哪里呢?会不会……在爱丽丝身边呢?

哈维尔叹了一口气。发生了太多他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太多他无法掌控的事。或者说,从;罗曼发生政变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就变了味道。

是的,疑点太多。哈维尔以前和尼莫聊过一些,伊尔顿大公爵多年来虽然手握重兵,但却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叛逆的迹象,那一次政变毫无征兆,却看起来好像是精心谋划了相当长久的时间。

罗曼虽然常年动荡,但往日的叛变都是有起因的。而伊莎的父亲,最后一任罗曼王,是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虽说罗曼没有能发展得像埃克苏那样繁荣,却也强大了起来,九月战争也胜利了,伯兰特将军作为护国大将军,很好地把持住了国内的安定,经济也随之飞速发展。在社会趋于安定、上有明君下有贤臣的情况下,想要发动一场叛变是十分不明智的。可是伊尔顿却能在一夜之间占领王城,等到其余的爵士起床喝早茶的时候,罗曼王和伯兰特将军的头已经挂在了王城上。

哈维尔不敢多想,却又不能不多想。

王后和伊尔顿公爵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足以让人心惊,爱丽丝的身世更是让哈维尔耿耿于怀。苏米尔蒂亚发动新年战争,没有选择动荡的罗曼,而是处于稳定期的埃克苏,也是疑窦丛生。而现在所有的苗头却都指向了一个消失了足足有三百多年的职业——巫。

这片大陆上原本是有巫的,他们作为一种特殊的人群存在,游荡于各国之间。他们是不受控制的,并且怀揣着种种巫术。有的善用蛊,有的善用障眼法。他们有的身居高位,服务于王室,成为祭司;有的游荡在江湖,做游医,侠客;也有的用巫术去杀人,去蛊惑。

但这些都只是在古老的史书上所读到的寥寥几行字罢了。哈维尔这几天一直扎在王城的书房,还派人去找了附近城镇所有有关巫的书籍。巫在三百年前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或者说,被赶净杀绝。

人们从某一天起开始忌惮巫的力量: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会不害怕一个拥有着超乎常人能力,轻轻一动手就能杀死对方的人的。据说,那是一场极为残忍的大清洗,从此以后巫在这片大陆上消失殆尽,再也找不到一个。

那场大清洗不仅仅消灭了巫,还让整个大陆陷入了混乱。原本罗曼和苏米尔蒂亚是一个完整的国家,却因此分裂成了两块。而埃克苏却是由三个国家组成的小联邦,因为这场清洗成为了一体。

罗曼也是至此动荡不安。埃克苏是幸运的,在这样的氛围中,逐步走上了联合发展的道路,逐渐变得强大起来。

而“巫”这个词语,则被视为禁忌。无人谈起,也逐渐被世人淡忘了。只有各国王室的子女,在学习历史的时候,会从书本的夹缝间看到零零碎碎的记载。这个大陆想要将这样的一群人彻底抹杀,无论是从肉体,还是精神。

“爱丽丝,”哈维尔一只手托着头,茶匙在茶杯中漫无目的地旋转着,慵懒的姿态十分迷人,“陪我聊聊天吧。”

“你的聊天,永远不是聊天那么简单。我已经看透了。”爱丽丝冷冷地喝了一口茶。诺兰离开后,她也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多少接受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哈维尔没有冷落她,依旧尽着“一个兄长”的职责。

她开始认真吃饭,原本瘦削下去的脸庞已经有了一些肉,身高也窜了上去。但她依旧不会对哈维尔有着一丝感恩。

哈维尔和诺兰不一样。

爱丽丝其实心里都清楚的,自己对诺兰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变态的依恋。因为在此之前没有和别人发生过联系,而诺兰与母亲积怨已久,却能对她温柔以待。或许年幼的她没有意识到那是诺兰出于一个哥哥的职责,又或者是她一直以来缺乏的道德观让她忽视了兄妹的身份。她现在逐渐知道这是一场扭曲的单恋,而诺兰是无辜的受害者。

但她不同情,说到底她和哈维尔一样都是情感淡漠的人。她知道自己或许是错了,却对此没有一丝忏悔。哪怕当时佩拉没有出现,那把大刀就那样落下,她也不会忏悔。即使那个是她一直一直都很喜欢的哥哥……

“爱丽丝,你想,我们原本是四个兄弟姊妹。”哈维尔没有看着爱丽丝,而是盯着茶杯中牛奶泡转出的白色漩涡,他是手指修长,指节分明。

“那又如何呢?”爱丽丝轻笑,“我自幼就独居深宫,和你们没有什么交集。”

“姐姐已经出嫁,还把王位继承权给了我;诺兰现在也去了北境,王城里只有你我了。”哈维尔的声线逐渐冷了下去,“我希望你能做一个乖孩子。”

“你想要知道什么?”爱丽丝的脸板了起来。一句“乖孩子”,戳痛了她心里最黑暗的回忆。是的,就是因为哈维尔的几句话,让她恐惧了,让她出卖了她的母亲,出卖了自己的未来。

哈维尔摇了摇头:“你听说过巫吗?”

爱丽丝浑身一颤。

巫!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毕竟那个神秘兮兮的女人总是神出鬼没一般,上次留下了一句空头支票一般的诺言以后就没有声息了。哈维尔倒是提醒了她这一点。

她没有想到那个女人是巫。

爱丽丝从小被圈养在深宫里,但母亲却让她读了不少有关这些的书。她知道的远远比哈维尔要多——

她现在明白了,这一切都蕴含着母亲的良苦用心!

她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身世远不是哈维尔所说的私生子那般,她或许和消失了三百年的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书籍都是用巫族的语言写的,她的体内有什么正在觉醒。

那个巫女说过,她是钥匙。

那么巫女想要她打开的是什么呢?潘多拉的盒子吗?

“听说过,那个种族,已经消失了三百多年了,不是吗?”爱丽丝强装镇定,内心的躁动却无法抑制了。她拿起茶杯,手微微一颤,红茶差点泼出来。

哈维尔眉头微微一皱。他更加确定了王后和巫有着联系,而爱丽丝,毫无疑问是知情者。

或许更糟,爱丽丝本人好像和巫有着直接联系。

御厨端上了做好的小糕点,巧克力蛋糕上面浇了一层镜面,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光。奶油裱的花精致极了。哈维尔将蛋糕推到爱丽丝面前:“这是新来的糕点师做的,你尝一尝。”

爱丽丝抬眼看了看哈维尔,他今天对自己的态度非常反常,这让她有点惴惴不安。她还是对哈维尔感到恐惧,他是那样让人捉摸不透。

爱丽丝拾起小勺,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就是普通的巧克力蛋糕。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爱丽丝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女孩,在这样的甜食面前很难拥有抵抗力。再加上哈维尔每天派人送来的饭菜都是“营养搭配极其合理但是非常难吃”的类型,这种甜食对于爱丽丝可以说是极具诱惑了。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就此沦陷的样子,而是正好借着吃东西来保持沉默。哈维尔看着爱丽丝低头默默吃着蛋糕的样子,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以后每天都陪我喝下午茶吧,爱丽丝。”

对于这猝不及防的邀请,爱丽丝明显感到了惊愕。她抬起头,多少有些茫然无措。但很快,她又露出了一如往日的神情:嘲讽、叛逆。

“我是否拥有拒绝的权力?”

“很遗憾,你并没有。”哈维尔微笑着,从糕点盒里捡出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咬开,“权力,是我拥有的。”

“那么,你的通告没有任何意义。你只需要像今天一样,派一个仆人来把我带到你面前,就可以了。”爱丽丝的语气充满的尖酸的嘲讽。

“但你是我妹妹,我不能让你太难堪,不是吗?”哈维尔的嘴角勾起,从他的眼神里读不出他的心思。他总是这样,深邃得可怕。

爱丽丝笑了,她站了起来:“王兄,我有些累了,今日就陪你到此吧。”

哈维尔歪着头看着爱丽丝。

“那好,你好好休息。”他说。

爱丽丝在护卫的陪同下,起身走回了她的高塔。哈维尔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丛中。

哈维尔提起茶杯,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爱德华,走,工作了。”

爱德华打开日程本,哈维尔轻轻按住,摇了摇头。

“去爱丽丝以前的房间看看看。”

“陛下……”爱德华欲言又止。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爱丽丝她知道很多。”哈维尔的脸色沉了下去。

爱德华的脸色暗淡了下去:“是,我看出来了。”

哈维尔沉默了,爱德华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向前走去。哈维尔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在他身上多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曾经是那个在埃克苏令人生畏的王储,他温和的面目之下藏着铁腕。他以前总是高高在上,并且游刃有余,但从罗曼政变一来,打击接踵而至。

丧妻,陷入信任危机,到现在则是被前王后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他走向爱丽丝曾经住过的那间房间,拉开了门。

书本掉落,身着黑色长袍的女人显然没有想到这间尘封已久的房间会被突然打开。爱德华发出了一声惊叫,拔出佩剑将哈维尔护在身后。女人一挥长袍,掀起一阵劲风,将书架上的书吹乱。纸片哗啦啦作响,风定之时,女人已不见了身影。

爱德华张大了嘴巴,像是哑了一般,许久发不出声音。哈维尔伸出食指,轻轻抵住爱德华的唇:“不要叫,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爱德华的脸涨红了,拼命地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才从喉咙的深处挤出了沙哑的声音:“……陛下……”

哈维尔转头看着爱德华,眼中的寒意让爱德华心惊。他服侍哈维尔这么多年,头一回看见他的眼中如此鲜明地流露出杀意。

“爱丽丝,要把她尽快处理掉。”哈维尔认真地对爱德华说,“但是,不能毁坏我‘好哥哥’的形象。”

爱德华闭上了眼睛,眉毛痛苦地绞在了一起:“陛下,要不……”

“我也有点后悔让佩拉和诺兰一起去北境了。我现在急切地需要一个武将。”哈维尔缓步走到刚刚巫女站着的地方,捡起了掉落的那本书。他翻了翻,眉毛压了下来。

“落日之地”的字样映入眼帘。

是要开始行动了吗?哈维尔的眉毛揪在了一起。他没有想到,居然是在那个不起眼的蛮荒的小岛上,藏匿着巫族的残存势力。

哈维尔觉得胸口发闷。这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他讨厌这样的感觉。

爱德华看着哈维尔,感觉他离自己又远了一点。明明他是自己的主君,两个人之间却总是隔着一些什么。他不希望看见埃克苏佩里家的孩子们相互残杀,他不希望看见哈维尔变得像他的父亲一样冷血,一样执着于无谓的权力。他害怕哈维尔会一点点变得冷血。

他至今记得,自己决定追随哈维尔,仅仅因为他的一句话。

那时候哈维尔只有十五岁,他在爱德华家,在母亲面前说,他要变强,他要保护诺兰。

无论怎样,在爱德华心里,爱丽丝和诺兰一样,都是哈维尔的亲人。

“陛下……”

“爱德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哈维尔从爱丽丝的书架上抽出好几本书,都是书库里没有的。

爱德华垂下眼帘。

哈维尔问:“你爱戴我吗?”

“是的,您是我乐意效忠的主君。”

“那么就相信我。”哈维尔面无表情,将手中的书递给爱德华,“如果我真的那么无情,我早就下手了。只是这一回,不是我们的家事了。”

“他们想要卷土重来,占领这个大陆。”

哈维尔看着爱德华,眼神里是严峻。

爱德华木然地点头。

哈维尔关上爱丽丝的房门,脸色沉了下去——

灯火摇曳。

昏暗的礼堂中,高耸的穹窿上绘制的神秘的壁画好像在昭告着什么。飞浮壁,骨架券,精致的建筑结构和破败的外墙映衬着,好像在昭示着什么。卡沙林站在神坛之前,指尖轻轻拂过神坛。灰尘荡漾。

卡沙林的神情微微有些迷茫,她望着已经剥落的釉彩,回想着三百年前这里的辉煌。当巫族还横行于世的时候,人们都仰望他们。而如今,已经是物是人非。在这北方繁华都市的郊外森林中,这一座废弃的礼堂白天被用作小型市场,附近的村民会挑着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来这里交换。而到了晚上,这里就是储物的仓库,附近村庄里一些废弃的建材、久置的货物就堆放在这里。村庄也在森林里,礼堂就在村庄的边缘,远远地,能看见雪朔城的灯火光芒。

卡沙林轻声地笑了。她觉得这里挺好的,这里将是她的圣堂。她轻轻抖动衣袍,掀起的大风呼啸着穿过洞开的玻璃窗。她伸手一挥,废弃的建材和杂物被整齐地码到了一边。灰尘被吹尽,剥落的墙皮被重新贴起,一切都焕然如新。

卡沙林满意地看着这个地方,她将要在这里建立一个属于她的崭新的国度。一个有神明存在的国度。

这个大陆的人们不相信神,但这个大陆的人们需要神。

其实神明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种必要的工具存在的,它超乎了法律道德,超乎了人性。人们诉诸祈祷的问题,往往正是法律道德乃至人性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比如痛苦,比如迷茫困惑。人们总是会有找不到答案的时刻,即使是最聪明的人也会。                                                                                                                                                                                                                                                                                                                                                                             

而神明可以给人指引,或者托辞。

毕竟谁又知道神谕是真是假呢?

就像卡沙林踩灭篝火一样,谁知道神谕是真是假呢?

卡沙林轻笑一声,抬起了脚,脚上的烫伤还在,亦如玛沙拉娜在她的后背烙下的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这具身躯上。她从脚后跟踢下了脚上的鞋,翘着脚尖,欣赏着自己的身躯。她还是相当珍惜这具崭新的躯体的,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崭新的、鲜活的身体了。她想着,玛沙拉娜给她送来了这么可爱的礼物,她一定要好好珍惜的……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闪过,夕阳染红的大海,丛林茂盛的小岛,漂亮的海岸线,白色的沙滩。这些碎片确实很美,但,对于卡沙林来说,它们终将属于过去。真正的未来在这里。

强大而富裕的埃克苏王国。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请进。”卡沙林说道。她知道来者是谁。

尼尔推开了门。

“尊贵的神女。”尼尔向卡沙林鞠了一躬,声线在空旷的礼堂中回响,低沉而冗长。

卡沙林微微颔首:“东西,带来了?”

尼尔点了点头,靠近卡沙林,压低了声音:“谢利亚大人生前留下来的,我能拿到这个也不容易,您看看……”说着,一只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一只手做了一个捏钱的动作。卡沙林笑了。

看吧,这就是凡夫俗子,他们根本不在乎道义,不在乎人生的尊严或死亡的悲壮。他只在意腰间的那个小包裹是否有着重量,在意着头顶的王冠和足下的奴仆。

“先别急着这些蝇头小利。”卡沙林从尼尔手中抓过这个盒子,盒子是绒面的,上面绣着金丝纹样,像是古老的图腾。卡沙林小心翼翼地转动盒盖,听见了轻微的咔哒声。

“是这个吗?”尼尔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卡沙林冷冷的说到。她瞥了尼尔一眼,好像觉得他的存在有些碍事了。

尼尔搓着手站在一边,脸上写满了贪婪。

“这一百金你先拿去。”卡沙林从怀里甩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往尼尔怀中一推。尼尔迫不及待地打开口袋,金色的碎块滚落在手心。尼尔舔了舔上唇,脸上绽开了笑容:“谢谢,谢谢神女大人!”

“你若是后面的事情办好了,还有奖励。”卡沙林冷笑一声,指尖飞快的转动着盒盖,露出了盒盖内的机关。这个机关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熟识,她闭上眼睛,回忆起这熟悉的触感。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的父亲握着她的小手,手心粗糙的触感摩挲着稚嫩的手背,轻轻拂过机关的每一个细节。她无数次拆开过这个机关,无数次拼装过这个机关,无数次解开过这个机关。父亲告诉她,这个机关里面所蕴藏着的,是整个巫族的希望。

后来战火纷飞。他们被烧死,被绞死,尸首被剁碎,成为野狗的餐食。那是多么令人痛苦的光阴啊……

后来她遇见了萨妮耶。

“我叫萨妮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厄修。”

啊,是的,她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还应该称之为“他”。

后来他们流亡到了落日之地。

他们是世界上仅存的两个巫了。

在那之后,过去了三百年。

金黄的沙滩,夕阳把海水染红。海峡对面,埃克苏的城镇,灯火亮了起来。白色的海鸥唱着欢快的歌,在海面上盘旋,忽而冲上云霄,忽而潜入海水。凉凉的海水冲刷着脚趾,小手被温暖的大手包裹着。

“芙芙——”

清脆的笑声伴随着海螺被吹响的呜呜声在海天之间回荡,足尖踏碎浪花,白浪翻滚之处,能听见海水和沙滩相互交磨发出的呢喃细语。漂亮的树林,落日和女孩美丽的红发融为一体。

卡沙林的头痛了起来。

“该死。”她骂道,睁开了眼。那个女孩还在她的体内,尽管身体已经失去了主动权,却依旧顽强地留存着一丝意志。三百年前,厄修不曾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和萨妮耶一起,用巫术控制了整个小岛。他们蛮荒,不开化,对一点点小把戏就崇拜得好像天神下凡一般。厄修和萨妮耶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现在,他们要回来,回到原本属于他们的大陆。

三百年了,厄修的真身早已腐烂,萨妮耶也是如此。但巫族的禁术让他们得以借用别人的躯体存活。世界上没有神谕,有的只是两个孤苦伶仃的人,制造的一个又一个残忍的谎言。

卡沙林也是这样的。早在三十年前就回到大陆的厄修寄居在一具尸体里,而他需要的是一个鲜活跳动的身体,来支撑他的法术。三十年了,无数的卡沙林死在了那条浅浅的海峡。

这个女孩来到这里,一定是因为她有着常人没有的东西。

明明只是一些愚蠢的蛮荒之人。

“神女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尼尔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自己的摇钱树除了什么差池。卡沙林摇摇头,竖起手掌挡在自己面前:“没什么,只是和诺埃尔大人沟通,耗费了太多精力。”

“哦……哦哦,原来如此,毕竟是神女大人,需要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这么轻松的嘛。”尼尔意味深长地笑了。卡沙林知道尼尔不相信诺埃尔的存在,他只相信钱。

卡沙林没有再理会尼尔,而是专注于手上的机关。她的指尖灵巧地翻飞着,机关发出一连串咔哒咔哒的声音,接着就是啪的一声。

盒盖弹了开来。

卡沙林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打开了盒盖。

尼尔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这是——”

“诺埃尔之眼。”卡沙林的指尖轻轻拂过漂亮的宝石的切面。这是曾经佩戴在巫族最强大的祭司冠帽上的宝石,是巫族最宝贵的财富,得到它不仅仅是得到财富和权力,更是得到了强大的法力。在小盒子的底部有一个夹层,卡沙林轻轻摸了摸,没有把它打开。

那里面藏着足以毁灭一个国家的秘术。

卡沙林的眼角泛起了光。

“你可以回去了,记得我交代给你的下一步。”卡沙林没有看着尼尔,而是望着手中的宝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是。”尼尔恭敬地退下,将装满碎金的袋子揣进怀中。

卡沙林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打开那个暗盒。果不其然,写着秘术的纸条已经被岁月破坏,不仅泛黄了,还又些许破损。水渍侵蚀着文字,古老的、已然失传多年的文化像是断流的泉,再难觅踪迹。她孤独地寻找着一个又一个宿主,榨干他们的生命。可是她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怎么才是尽头。

世界上的爱恨情仇本就是没有尽头的。

卡沙林轻轻合上暗盒。

她将要以“神女卡沙林”的身份存活于世,人们会记得卡沙林这个名字,却无人会记得三百年前从噩梦中活下来的厄修和萨妮耶。他们活着好像一个笑话,被记住的不是自身,活着时也不是自身。他们究竟时什么呢?人?巫?神?魔?

又有谁知道?又有谁愿意知道?

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但她的仇恨不会迷茫,她的复仇可以迟到足足三百年,但绝对不会缺席。

窗外,黑暗的森林深处。

一个矫捷的黑影宛如野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攀上树稍,注视着夜色中,一个肥胖的身影笨拙地穿过树林。

彼得的指尖轻轻弹过腰间精巧的飞刀,眉头蹙了起来。

“……神女吗?”

乌鸦惊起,明月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