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佩拉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叼着半根铅笔,双手抱在胸前,眉心微微地隆起。眼前,是一堆散乱的文件。

诺兰推开门走进来,看见佩拉这幅模样,不由觉得可爱又好笑。他走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双手抱在胸前:“遇见难题了吗?”

“唔唔……是吧……”佩拉口齿不清地应道,铅笔随着嘴唇的蠕动上下晃动着。诺兰原以为佩拉会说没有,毕竟以她的性格不太乐意向人示弱。她的头发长得很快,又像初见时那样长长地垂至腰际了,诺兰伸出手,指尖轻轻绕上她的发丝。佩拉的头发摸起来有些干涩,大概是她一直都疏于打理的原因。真是可惜,明明这么好看。诺兰的脸上浮出了怜爱的神色,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抚上佩拉的头顶。佩拉微微缩了一下脖子:“唔……”

诺兰笑了,伸手捡起一份文件翻了翻,稍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最近状态不好吗?这些对于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的。”

“唔——”佩拉把铅笔从嘴里拿出来,顺手别在耳朵上,转过头看着诺兰。她果然很没精神,上眼睑微微耷拉着,长长的睫毛垂在石榴色的漂亮眸子前,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诺兰又被她拨动了心弦,语气越发柔和:“有什么事,和我说说?”

“那么,”佩拉看着诺兰的时候眼睛微微往上翻,她无意识的眼神让诺兰的心脏狂跳,“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

诺兰的脸一下子红了,他马上正襟危坐了起来:“可、可以!”

佩拉松了一口气似的,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一些,将额头轻轻靠在了诺兰的肩上。她非常安静,没有说任何关于自己心情为何低落的话题。但诺兰也猜到了个大概。他努力放稳自己的肩膀,没有动,过了许久才决心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去骑士团的。”

佩拉轻轻摇了摇头,小声地说:“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在骑士团受了委屈吧?”诺兰有些担忧,小心地试探佩拉,“被嘲笑了?或者奚弄?还是什么人让你难堪?”

“诺兰,你过虑了。”佩拉直起身子,她看着诺兰,眼神沉静了下来,“不用担心我。”

诺兰沉默了片刻,莫名有了点小小的情绪,但他掩饰得很好,起身拍了拍佩拉的头:“那就好,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把工作都好好做完的。”佩拉的眼神中带着认真和几分不服输的气势,诺兰略微有些苦恼地笑了。

明明自己担心的不是这个。

“对了,”佩拉的目光突然有些躲闪,每当她对什么事有所隐瞒的时候,她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诺兰和骑士团的矛盾,究竟是为什么呢?”

果然还是在去骑士团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事吧,诺兰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可能……小时候有些叛逆,也算是一方面的原因吧。不是很喜欢那些死板的规矩,想要做出一些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事。当年在选择亲卫的时候,原本是要从骑士团里挑一个的,但是我却选择了彼得。”

佩拉微微扬起了眉毛,多少有些吃惊。她与诺兰,与彼得也算是相识有一段时间了,却很少听他们聊起过去的事情。佩拉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她想,她是喜欢诺兰的,可是自己却对诺兰的过去一无所知,这样总有不安的感觉:“彼得给我的感觉很神秘呢。”

“是啊,毕竟他是囚徒出身,让那些骑士不平也是理所应当的。”诺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想要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佩拉突然沉默了。

“怎么了?”诺兰问。

“我只是在想,如果换作当年的我,也会为之气愤吧。”佩拉的心结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根源。她先前一直耿耿于怀的,或许只是自己“亡国贵族”的身份,她知道这是个解不开的枷锁,她将背着这个名声一直行走下去。

诺兰原以为佩拉会说一些“囚徒也没什么”之类的话,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这样的答案,不由愣了一下:“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耿直。”

佩拉眨了眨眼,多少显得有些俏皮:“毕竟,当年的我没有现在的境遇,肯定也像那些人一样自视甚高吧。”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多了一分落寞。她叹了一口气,俯身拾起地上的文件:“和你聊一聊之后心情好多了,我开始工作啦。”

诺兰轻轻地笑了:“能帮到你就好了。”他帮佩拉拾起公文,将它们放在她手上,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脸颊。佩拉的脸红了,轻声地说了一声谢谢。

诺兰走出办公室,心里却在暗暗生气。他心想,哈维尔带着佩拉去骑士团,居然还叫佩拉受气,更对自己只字不提,未免也太过分了些。他转身走向哈维尔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请进。”哈维尔的声音响起,诺兰推门而入,看见他桌上成山的公文。爱德华像往常一样作为哈维尔的秘书坐在一旁的小桌边挑选文件,或者替哈维尔盖章。爱德华看见进来的人是诺兰,显然有些惊讶,推了推眼镜,脸上浮出了些许责备,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可一旁的哈维尔没有发话,他也不敢冒昧开口。哈维尔轻轻抬了抬眼皮,见来者是诺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很忙,和我谈私人问题的时间在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他看起来很严肃,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大抵上是遇见了什么难题,又让诺兰来掺合一下,就算是哈维尔也会觉得厌烦吧。诺兰原本攒了不少抱怨的话,突然被哈维尔给呛到了,全都噎住,站在哈维尔办公室的门口,像是一只被掐住喉咙的鹅,尴尬滑稽又可笑。

诺兰冷静了一下,突然觉得羞赧了。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对不起,我有些冲动了,打扰了……”哈维尔在他准备伸手关上门的前一秒叫住他:“诺兰。”

“什么事,王兄?”诺兰对上了哈维尔的眼睛,蓝宝石一样的眸子威严之余莫名地令人安心。

哈维尔却在这时沉默了,他转头看了看爱德华,两人交换了眼神。爱德华点了点头,哈维尔也点了点头,这一系列动作在诺兰眼里显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在交换眼神的过程中这两个人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活动,但显然,哈维尔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诺兰。

“你愿意去雪朔城吗?”哈维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非常缓慢,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好像在做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诺兰愣了,他不是不明白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话之后有什么更深的思虑,要让哈维尔说得如此慎重。雪朔城是埃克苏北境的军事重镇,近年来经济发展也还算不错。上一任城主重视文化,在那里吸引了很多文人雅士,只不过——

上一任城主勾连北方的游牧部落,与前王后联手,早已是狼子野心。只是他们各怀鬼胎,彼此利用,不巧王后因为爱丽丝的背叛而被处死,雪朔城的前任城主也因此被牵连,赔上了身家性命。雪朔城现在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城内士兵不知有多少是上一任城主残余的势力,在半个月前已经全部换血,新驻守的士兵目前由潘波将军把持着。但将军也有其它的任务,很快要回到王城,而除了士兵之外最为致命的是那些文人雅士,他们不能被王国直接抽调,也无过错,却多少会对知遇自己的老城主心怀旧恩。因此,雪朔城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新的城主去把控大局。

或许哈维尔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和现在的诺兰有着同样的心情。

这个位置,交给诺兰,真的合适吗?

“我目前的计划,是要你在雪朔城待十年。诺兰,我不需要你现在给我答复。”哈维尔的神色越发严肃,“你也知道,这个决定将改变你的人生轨迹。或许,你会在北境一直待下去。”

“是,我明白。”诺兰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哈维尔登基以来,他头一回切实地感受到了压在头上的责任。他是亲王,是哈维尔的左膀右臂,而不再是哈维尔保护的那个少不更事的弟弟。哈维尔不单单是想要交给他一个城主的地位。

“我想你是明白的,”哈维尔露出了微笑,眼底却透着一丝隐隐的担忧,“如果你出任雪朔城城主,那么就意味着我将整个北境和北境边疆交给了你。你一直在我身边,出去以后我不可能事事护着你。”

“是的,我了解。”诺兰的语气弱了下来,他知道哈维尔在说自己今日的冲动有些无理取闹了。

“你会遇见很多令你措手不及的事情。诺兰,我们的情况并不乐观。若从年纪和阅历来说,你我都不是从政的黄金时期,我们身上都会有年轻人的不成熟的特质,所以你若选择出去,说话做事都要万分小心。”看得出来,哈维尔对诺兰当真是放心不下。

换作是以往,诺兰肯定会觉得厌烦,可是今天他显得异常温顺,柔声说:“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做好。”

哈维尔突然沉默了,他的沉默让诺兰的心微微惊了一下。

“佩拉洛斯——”哈维尔垂下了眼帘,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王兄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认真考虑的。”诺兰看着哈维尔,越发认真了起来。

“我希望等到潘波将军告老之后,佩拉洛斯能够接替他的位置,成为我最锋利的兵刃。”

哈维尔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坚定。他说完这句话,抬起头,诺兰头一次从哈维尔眼中看见了一丝锋芒。他知道哈维尔的心中所怀有的是野心,而佩拉,是他最需要的一把剑。

哈维尔也知道,目前能够驱使佩拉的,只有诺兰。如果诺兰要去雪朔城,佩拉势必是会一起去的。他不知道十年北境的生涯还给他的会是什么样的两个人。

“而你,诺兰,会成为威震一方的亲王,成为我政权最坚实的后盾。”哈维尔的吐字再次变得缓慢而艰难,“这是我对你们的期许,我也相信,你们两个不会辜负我。”

诺兰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感受到某种强大的力量从身体的中心升起,填满他的胸膛。

“我会努力做好。”诺兰的脸上浮出了笑容。

“还有,新晋的骑士团副团长,文森特·尼德罗维奇,我近期可能会把他从骑士团调出来。”哈维尔的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坏笑,心情好像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诺兰一愣:“为什么?他才刚刚当上副团长,不应该让他和团员们好好相处一阵吗?”

“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成长的环境,骑士团不适合他。诺兰,随时准备接收他。”哈维尔的眼里笑意更浓。

诺兰脸上的笑意却凝固了,转而变得有些愤怒:“王兄,我无法接收他。我身边有佩拉和彼得就够了。”

“为什么?我觉得不够。”

“我觉得够就行了。”

“你看,”哈维尔笑出了声,他原本被这些公文压得有些烦躁,可是莫名其妙和诺兰说了这么多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你一边说着自己会努力,一边又在违抗的我旨意。”

“可是王兄的旨意又不一定总是对的。”诺兰又有些恼火起来,气鼓鼓的样子像是因为抓不到鱼而咬牙切齿的猫。

“那么你自己呢?”哈维尔的眼角漾开了一丝笑纹,“你就是对的吗?”

“我——”诺兰一下子噎住了。

哈维尔只是用漂亮的蓝眼睛威严而慈爱地看着诺兰,好像在问“你觉得这样合适吗”。诺兰咬了咬下唇,越发地负气:“你都不告诉我佩拉在骑士团遇见了什么,还要我接收骑士团的副团长?”

“好啊,那我告诉你,文森特想和佩拉决斗。”哈维尔的眼角划出了笑意的纹路,他很期待诺兰的反应。不得不说,诺兰的反应正是他想要的——活像是生吞了一打苍蝇的表情。

诺兰的脸黑了下来:“如果,”他大口地喘了一口气,“我说我无法让这两个人一起在我手下共事怎么办?”

“无法调和矛盾吗?”

“我做不到。”

“你什么时候会说这句话了?”哈维尔嗤笑出声,“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再说了,佩拉可不是那种会让我为难的人,我想她和文森特会相处愉快的。”

“会不会让你为难是一回事,她会不会勉强自己是另一回事!”诺兰争辩道。

“那也行啊。解决方法也不是没有。”哈维尔眼中的光芒更加闪耀,他仿佛越来越乐在其中了,“文森特归你,佩拉洛斯还给我。”

诺兰已经像是一只被扎爆了的气球:“什么叫还——给你?”

“你看,本来伊莎贝拉就是把她托付给我的,再者她是我未来的将军,这是我登基那天她亲口答应的,你也听见了不是吗?”

“但她是、她是、”诺兰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管怎样她现在是我的恋人!”

看着诺兰那副被抢走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的表情,就连爱德华也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了。爱德华赶忙说:“好了陛下,您这些工作要做不完了。亲王也是,快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吧。”

诺兰额角青筋微跳,语气又一次带上了不耐烦的色彩:“是是,我会接收文森特的。去北境的事,我会和彼得他们两个好好商量一下。”说完甩上了门,发出了表示不满的动静。

哈维尔转头看看爱德华,对方一脸“皮这一下你很开心吗”这样的表情。哈维尔看了一眼时间,发觉已经该进行下一项工作了,不由哎呀一声。

做工精美的笔尖从纸面上划过,留下一串串墨迹。哈维尔纤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着公文,纸张发出悦耳的声响。爱德华把哈维尔审阅过的公文再复核一遍,然后盖上国玺。掌玺官的工作不复杂,和他之前所做的没什么区别,爱德华很快就习惯了。倒是哈维尔居然少有地出现了不适应,可能是事务太过杂乱繁多,这些天来哈维尔总给爱德华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爱德华在忙碌之余总会偷偷地瞥一眼哈维尔,他埋头工作的样子是全世界最美的。原先哈维尔的眉头还紧紧锁着,此时却已然舒展开,大抵是和诺兰谈过话了吧。只要和诺兰见过面,哈维尔的心情总是会变好呢。爱德华这样想着,轻轻笑了出声。

“爱德华,在想什么好事吗?”哈维尔问道,他把金色的发丝向耳后拢去,露出了即使在男人看来也多少有些诱惑的耳尖。

“没有,只是觉得陛下投入的样子实在惹人欢喜。”爱德华笑起来眉眼盈盈。哈维尔无奈地扬了扬眉,轻轻摇头,重新埋进公文。

夕阳将天空缓缓染上耀眼的橙色,室内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爱德华离开自己的座位,为哈维尔点上灯,走到窗前去拉上窗帘。窗外的世界被温暖的太阳余晖包裹着,夏蝉不知疲倦地聒噪,风中却已经染上了秋的凉意。夏末的风吹过诺艾尔山脉,吹过眠冬城,吹过骑士团的堡垒,吹过雪朔城外的松林,吹向大陆西岸的海峡。原本波光粼粼的海面一下子翻起了白浪,而在白浪环绕之中的那片海域却泛着浓浓的血腥味,暗红色的血沫浮在海面上,血液中混杂的一些残渣带着鲜红的色彩向海底沉去,若是从海底的世界向上看去,一定宛若烟花绽放一般美丽。血色海域的中心,红发的少女坐在小小的木筏上,惊恐地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少女的双手颤抖着,很快有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了掌心,却也无法冲掉满手的血污。少女艰难地喘息着,木筏在海中飘荡被,冰冷的海水冲刷着她裸露的双足,她的双腿和下身都几乎是浸泡在血水中了。血腥味那样浓郁,令少女感到窒息。

“玛莎拉纳……您赐予我的力量……是这样罪恶,这样令人战栗啊!”她喃喃道,眼泪不住地滴落。

有风吹过她的耳畔,那呢喃的声音像是襁褓中时听过的母亲的耳语。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不安地晃动着,宛如针刺一般。

“芙芙……”她想起母亲总是喜欢这样唤她,因为母亲说在生她的时候听见了风在耳边说“芙芙,芙芙”。可是这些事情她好像很早就遗忘了,为何今时今日又想起了呢?

她意识到在自己的身体里寄居着极其危险的东西,腹中突然疼痛起来,若铅坠一般。她痛苦地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在小小的木筏上蜷缩成一团。

她想起了那天在玛莎拉纳帐中的事,想起玛莎拉纳喂她吃下的蛊虫,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地恶心。原本在海上漂流就令她极度不适了,难闻的血腥味和不愿回想的场景都让她越发反胃。她终于吐了出来,可是三天来她没有吃一点东西,只是呕出了酸辣的胃液和苦涩的胆汁。

你是,诺艾尔的希望……卡沙林……

卡沙林……

你是诺艾尔的希望。

她在心中默念着玛莎拉纳的话,握住了胸前用犬牙雕成的挂坠。

所以一切都是正确的——杀戮也好,鲜血也好,罪恶也好,一切都是正确的。为了重回迦南地,为了重回迦南地……

今日早些时候,漂浮在海面上的卡沙林遇见了鲨鱼。那是一只半大的小鲨鱼,远远地看见海面上一个小小的鳍破开海浪,向卡沙林游来。卡沙林原本有一只船桨,她加快了速度,可是那只鲨鱼好像认准了卡沙林一般,幽灵似的跟在她的木筏之后。

卡沙林知道这条海峡绝对不是看上去那么好渡过的,否则,她也不会变成卡沙林。

这条窄窄的海峡,吞没了无数卡沙林的生命。有的葬身鱼腹,有的卷进漩涡,有的沉入深海。

她在那时想起了年幼时的事情。五岁的时候,她在一个傍晚,在沙滩上玩耍的时候,遇见过一位卡沙林。

已经死了的。

尽管尸体已经泛白浮肿,依旧能看到他后背的纹路,那是卡沙林的象征。世界上一直只有一个卡沙林,就像一直只有一个玛莎拉纳那样。而区别唯一的卡沙林与普通人的,就是由玛莎拉纳亲手烙印的纹路。这一点,在落日之地,是一个五岁的孩子都知道的事。

征服者死了。

冲上岸的尸体已经失去了小腿的肉,骨骼露在外面。确切地说,直到五岁的她看见小腿的骨骼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死了。在那之前,她以为卡沙林只是想躺在沙滩上睡一觉。恐惧也是后知后觉地,她盯着小腿骨看了很久,才惊惶地跑开。

五岁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征服者会死在海滩上。直到她被选作卡沙林的那一天,她才知道,新的卡沙林意味的是——上一任卡沙林的死亡。

而事实上,那么多卡沙林,没有一个成功地渡过这个海峡。

“你一定能渡过这个海峡的。”玛莎拉纳的话犹在耳畔,“因为我们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那个卡沙林。你就是最合适的那个卡沙林。”

不知为什么,在想起了玛莎拉纳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鲨鱼一跃而起。卡沙林惊恐地回身用船桨去挡,显然是没有任何作用的,船桨应声而断。卡沙林看见鲨鱼的大嘴张开了,下一秒就要咬住自己的头。

身体在大脑之前做出了选择。等到卡沙林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木筏上,抓住了鲨鱼的上下颚。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只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紧接着,黑色的纹路从后背一直蔓延至全身。卡沙林发出一声咆哮,手臂上的纹路突然发出了夕阳一般炽烈的红光,血雾,洒了下来。

头痛欲裂。

要……要活下去!一个声音在卡沙林的脑中响起,这个声音突然把卡沙林从战栗之中拉了回来。她突然像疯了一样跳进了海里拼命地向着对岸游了起来!她从小就和海打交道,水性很好,不一会儿已经游出了几十米。红色的血迹被她拖着向海岸而去,像是一条暗红色的丝带。夕阳温柔地把红光洒下,照得海面熠熠生辉,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海水,哪里是血水。但卡沙林已经什么都不顾了,她奋力向前游去,身体的每一根筋骨都在呐喊。

上岸、上岸、上岸。

想要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游到岸上。

腹中的疼痛更加剧烈了,像是有一块石头撑在那里,沉沉地拽着卡沙林向深海而去。卡沙林的大脑已经完全被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控制了,她的眼睛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她索性闭上眼睛,朝着认定是海岸的方向更加卖力地游过去。

海水是凉的。

风是凉的。

落日的温度也逐渐褪去。

体力在随着海水的冲刷一点点从身上剥离。卡沙林呛了一大口海水,海水又咸又涩,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但她已经全然不顾。四肢和头脑逐渐变得麻木,海水拍打着脸颊,躯体机械地向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

卡沙林的手抓到了柔软的东西——是细沙。她的脚触到了沙地。她闭着眼睛,依靠感觉,跌跌撞撞地从海里爬起,脚下踩到了质感熟悉的东西。

是沙滩。

卡沙林的心中却没有喜悦。她揉了揉眼睛,睁开时看见一轮明月已经悬在夜空正中。已经是午夜了。

卡沙林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是随之而来的,是迷茫。

这里是海峡的对岸了。她回头看着自己身后,长长的血迹联通着海峡的中央,海峡的那头,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黑黑的孤影伫立在海水的簇拥之下。而卡沙林回头看着埃克苏,远远地有火光闪烁。

卡沙林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觉得两腿很软。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留在海边,她跌跌撞撞地向陆地的方向爬去。

腹中开始绞痛,像是一把小刀在五脏六腑之中肆意刮削。剧烈的疼痛让原本就已经透支的卡沙林失去了平衡,栽倒在地。

“好痛……”她捂住腹部,止不住地呻吟。手臂上,黑色的纹路像是魔鬼的脸一般,此时在暗夜里发出了灼眼的红光。卡沙林哭了出来,意识逐渐模糊:“妈妈……好痛……”

她想,她不能死在这里。玛莎拉纳交给她的任务她还没完成,她要到海的那边去,要抢回属于诺艾尔的土地,她是抱着使命而来的……

可是,在杀死那条鲨鱼的时候,在奋力向前游去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根本没有使命二字。

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

她不明白啊,明明落日之地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喜欢它的丛林,喜欢它的海岸线。只要愿意花时间,走上一天就可以穿过整个小岛。她喜欢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爱你,喜欢风穿过树林,喜欢海螺的声音在海面上回响。

究竟是为什么呢?

卡沙林突然害怕了,那么多卡沙林,凭什么只有她活下来了?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的喉咙中突然发出了尖锐而凄厉的惨叫,她吐出一大口血,腹中的疼痛骤然减轻,血污中央,一条黑色的蠕虫滑稽地扭动着肥胖的身躯。

那是玛莎拉纳喂她的蛊。

身后突然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哎呀,没想到居然被吐了出来。早就告诉过萨妮耶这种东西没有什么用了。”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悠悠地从远方传来。卡沙林惊恐地回头,却发现声音的主人已然站在自己的身后。

那是一个带着尖尖的嘴罩的女人,女人缓缓走到卡沙林面前,蹲了下去,用那苍老的声音说:“卡沙林,别怕,我是来接你的。”

不知为何,卡沙林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场压住了她,叫她动弹不得。

女人摘下了嘴罩,卡沙林愣住了,她发现那个女人长着妈妈的脸。

“你看,你刚刚在想妈妈,对不对?”那个女人的声音也变成了妈妈的声音。

不,不是,她不是妈妈!卡沙林拼命地摇头,可是那女人的手已经顺着她的肚脐抚上了她的胸口,另一只手拖住了卡沙林的后脑勺。

“多漂亮的身体啊……”那个女人笑着,咬上了卡沙林的唇。卡沙林感觉到女人的舌头伸进了自己的口中,她的舌头很长,像是蛇的信子一样,轻轻绕着卡沙林的舌尖,向卡沙林的喉咙深处探去。

卡沙林觉得头脑昏沉,用尽全力推开女人,却发现女人倒在地上,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白骨。

卡沙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