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伊尔顿公爵从营帐里冲出来,对着朵拉的脸就是一脚。

“妈的,臭娘们,骂了一天一夜,吵死老子了。”他唾了一口唾沫在朵拉的脸上。朵拉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勇气,死死盯着伊尔顿大公爵的脸,把所有会骂的词语全部骂了出来:“禽兽!败类!逆臣贼子!渣滓!”

啊,果然大小姐就就是不一样,骂人都这么文雅。佩拉心里暗暗腹诽,这小丫头要是没有自己和尼莫,没有公主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估计,要不是指着拿朵拉威胁希德尔,伊尔顿把她剥皮抽筋的心都有了。

伊尔顿没有过多的理会朵拉,他知道朵拉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而真正让他感兴趣的却是伯兰特的遗孤们。

听说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抵上一只军队。

伊尔顿转向佩拉:“让我来想想,四百万金,你值不值这个价。”他蹲下来看着佩拉石榴色的眼瞳,心里盘算着这个半大丫头能抵得上什么。佩拉的眼中居然透着半分自信,带着一点点轻蔑:“公爵,你这么吝啬,怎么让人为你卖命?”

“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在面对交易的时候,总是要小心万分。”伊尔顿公爵的眼中划过狡诈的光。

“那么,公爵觉得希德尔王的一颗人头值不值这个数?”一旁的尼莫突然开口道。

伊尔顿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好,你们都是爽利人!”

他解开两人身上的绳子,在腰上的绳索解开的那一瞬间,朵拉就猛地窜了出去,也不顾双手还被反绑着,疯了一样地向远处逃去。可是才跑两步,她就被绊倒了。尼莫飞快地脱下手中地绳子:“我去追。”朵拉穿着高跟鞋也不习惯这种崎岖的路,很快就被尼莫扭到了公爵面前。

“我真是看错你们了!放开我!见利忘义的小人!”朵拉奋力挣扎着。明明是那样信任他,以为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可没想到竟会这样!绝望、愤怒、悲伤,所有的情绪都在胸腔中满溢,她狠狠咬上了尼莫的手臂。尼莫不由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却并未松手。

“真是麻烦。”伊尔顿把惊鸿扔给佩拉,“你来处置。”佩拉抽出长剑,剑刃轻轻抵住了朵拉的下唇。“人吧,有时候就是欠个管教。”佩拉冷酷的声音让朵拉不禁打了个寒战,“嘴欠,就割掉她的舌头;管不住腿脚,那就挖去膝盖骨。朵拉公主,您意向如何?”

“不,不要!”朵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哀求似的呜咽着,挣扎着,可是尼莫的双臂将她死死钳住。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还有的人,满脑子歪心思,就应该掉脑袋!”佩拉突然话锋一转,剑锋也一转。伊尔顿大惊,来不及拔出自己的佩剑,惊鸿的剑刃已经划过了他的颈椎。那个瞬间来得那样突然迅速,甚至来不及痛苦。喷出的鲜血沾满了佩拉的衣衫,她无暇去管,把那个脑袋扔到了一边。她解开伊尔顿的佩剑扔给尼莫,自语道:“爷爷,我给你报仇了。”尼莫一手挟这朵拉,和佩拉飞快地冲过去,夺了拴在树上的马,飞奔而逃。

朵拉被尼莫挟着上了马,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尼莫的怀里呆滞了半天,知道佩拉的声音响起。

“公主殿下,用人不疑,是说给你听的啊。”佩拉的声音里满是苦涩。尼莫也叹了一口气,宽慰道:“也好,这样不是成功地消解了伊尔顿公爵的防备吗?不过,他真的小瞧了我们的默契。”

“那是,毕竟搭档这么多年了嘛。”佩拉笑了,她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快意过。伊尔顿死了,她终于完成了报国的使命,还了爷爷和伊莎一个安眠。、

只是……快意过后带来的,是巨大的失落感。

阴霾又一次爬上佩拉的心头。

报了仇又能怎样?罗曼的老国王死了,爷爷死了,伯兰特的家臣们死了,战士们死了,伊莎死了。即使她将伊尔顿公爵千刀万剐,即使她杀死他一千次,也没有人会复活。死去的就死去了,尘土归尘土,再也无法欢笑。佩拉第一次动摇了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事物。如果杀死一个人并不能使死者复活,那么这一切究竟算是什么呢?惩罚?

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啊。也许只是生者的一厢情愿罢了。杀死一个人,收编他的士兵,占据他的土地,这仅仅是占领罢了,而不是征服。这样的道理时至今日方才略微明了,为何之前迟迟未能顿悟?

佩拉的心又空了下去。

朵拉低声地啜泣着,她感到愧疚。佩拉和尼莫是什么样的人她应当再清楚不过,为什么在关键的时候动摇了呢?

“对不起……”朵拉呜咽着。喊了一天一夜,她的喉咙又干又疼。尼莫叹息:“不必自责,我能理解。”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追兵!”佩拉大喝一声,“快马加鞭,跑!”

不对,伊尔顿死了,他们应该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为什么追击得这么快?佩拉心说不妙。伊尔顿进入埃克苏国界,潜伏在遗忘峡谷并袭击车队,背后看来还有势力。

是埃克苏上层的人。国王和王储没有必要做这种事,毕竟他们早就拥有了决策国家大事小情的权力。诺兰也不是会做出这种荒唐行为引狼入室的人。佩拉的心咯噔一下。

她突然发觉有很多疑点都扣上了。

王后!她深居宫中,既不是文臣,又不是武将,却心机了得。她有自己的党羽,并且绝不像是不管事的女人。军队毕竟是要开销的,那些对不上帐的钱,看来是全投给了伊尔顿公爵。

这简直是在玩火。

马蹄声近了,他们的马好快!原以为只是一些不成气候的散兵,可是现在看来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加上那天晚上的迷药,看来在军队里早有他们的眼线。佩拉只觉得心惊,这样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但不管怎样,一定要把朵拉平安送到临谷!

这是她的使命,是责无旁贷的义务。

佩拉和尼莫对视了一眼,彼此从眼中读出了坚决。他们加快了速度。

佩拉听见了弓弦张紧的声音,下一秒,她的马长嘶一声,哀鸣响彻山谷。马尔一个趔趄栽了下去,一支箭贯穿了它的后腿,鲜血汩汩地流下来。佩拉从马上坠落,身子抱团,后背着地,地面上尖利的石子划破了她的皮肤。尼莫大惊:“佩拉!”

“别管我,跑!”佩拉拔出长剑,挺身迎上去,“这里,我来挡着。一定要把公主安全送到临谷镇!”

尼莫咬咬牙,心一横,扬起马鞭在马儿身上猛抽了三下。朵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佩拉。有滚烫的水珠落在她身上,她以为下雨了,抬头却看见尼莫已泪流满面。尼莫死死咬住下唇,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朵拉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尼莫放声大哭:“我对不起——对不起伯兰特!我不相信她,还……害她为我去死……我——”

“不会死的。”尼莫抬手擦了一把眼泪,情绪逐渐稳定,“她可是,伯兰特的女儿。”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不能辜负佩拉。

可追兵似乎又扑了上来。

“殿下,下面的路,只能靠你一个人走了。”尼莫把缰绳在朵拉的手上绕了两圈,右手搭上剑鞘。

“不,不要去,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求求你别走!”朵拉惊慌失措地抓住尼莫的衣角,尼莫决然:“请坚强起来,若我们死了,不要辜负我们付出的生命。连同我们的那份一起,勇敢、坚强地活下去。这是我作为一个罗曼的孩子,一个军人,能做的最后的事了。”他推开朵拉,在马臀上猛抽了一下,飞身一跃,将身后的追兵踢下马去。马儿哀鸣一声,向远方奔去。尼莫抽出长剑横在路中间,大喝一声:“有我在,谁也别想前进一步!”

朵拉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到血花飞溅。尼莫像是疯狂的野兽一般,手中的长剑撕扯着所见的一切。她不忍再看下去,挽紧缰绳,死死抱住马儿的脖子。在恐惧与惊慌之中,去往临谷镇的路显得无比漫长。

不知道又跑了多远。

会死在这里吗?朵拉害怕极了。但她想到佩拉,想到尼莫,想到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不惜杀入敌阵,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肩上承担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她知道他们效忠的始终是罗曼尼耶鲁家族,可是却为她付出了这么多……

有人骑着马迎面而来。

结束了。朵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逃不出去了,被包围了。就在这时,那队人马已经骑到了她身前。她突然听见了诺兰的声音。惊喜,又慌乱。

“朵拉?!佩拉和尼莫在哪里?!”

朵拉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诺兰的脸,无力地向跑来的方向一指,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五)

爱丽丝坐在窗边望着天上的流云,轻轻抚摸着怀中小猫柔软的毛皮。她的鼻尖轻轻抵上小猫湿漉漉的鼻子,直视着那蓝色的小眼珠,自言自语道:“诺兰……你要一直、一直陪着我。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小猫叫了一声,用软软的小爪子揉了揉爱丽丝的脸。爱丽丝笑了,把小猫抱在怀中,脸上少有地浮出了喜悦的神色。

如果这真的是诺兰该多好。

想起诺兰,爱丽丝突然又不快了起来。他……去救那个人了啊。

嘁,说什么大陆第一剑士的孙女,也不过如此。还没有见过哪个英雄好汉能抗得过迷药的威力。剑术再怎么高超,最后也只有任人宰割。

也许佩拉已经——爱丽丝的嘴角向上扬了几分。她的指尖轻轻地在小猫的脊背上游走,小猫发出了快活的喵喵声。

“可惜了,多好的一条狗。”爱丽丝低声嘲讽道。

她本想让佩拉为己所用。佩拉忠心,耿直,对主人不离不弃,战斗力也没的说,可以说是骑士的最佳人选了。可是佩拉不买她的帐。

爱丽丝原以为佩拉是个傻女人。

可佩拉并不是智商欠缺,只是情商有待提高罢了。她毕竟是经历过宫廷政变的人,她能读懂谁是谁非,也能一眼看破谁想要利用她。但她按兵不动。她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即使爱丽丝已经与她摊牌,她也冷静地说着绵里藏针的话。爱丽丝明白,用小手段一点点凌迟对手,这不是佩拉的作风。爱丽丝清楚地知道,佩拉只是还没找到时机出手。她是那样果断的人,她的战略就是那样直白:迅速、高效、直指要害。

三军之中直取上将首级。

但爱丽丝不能让给她。爱丽丝知道,直指要害固然可以一招致胜,可成功成仁也仅在一招。而凌迟处死,即使没能致命,却也奄奄一息去日无多。

而且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命运……黑暗与死亡……爱丽丝。”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极度危险的气息。小猫嗅到了那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身体不由地发抖,向爱丽丝的怀里缩紧了。爱丽丝宠溺地抱紧小猫,轻轻嗅着它耳后的气味,柔声安抚:“别怕。”

她抬头看向那个黑影,黑影总是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斗篷遮住了整张脸。爱丽丝第一次看清了那个黑影的眼睛。那双眼睛格外地显眼,像两个巨大的黑洞,空洞而干枯,仿佛能将你的整个灵魂都吸进去。爱丽丝并没有感到惊惶,对于很多在别人看来可怖的事物,她总是会抱着一种平静甚至欣赏的态度面对。

是个奇怪的孩子吧。爱丽丝自己也渐渐意识到了。只不过从来没有人教过她,一个正常的孩子应该怎样去做。

“你在渴望什么?黄昏,黑暗的女儿……”黑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爱丽丝不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何处。那目光很远,好像是望着爱丽丝,又好像是望着爱丽丝身后的地方,又像是穿过了时间,看见了未来。

“我?”爱丽丝轻声地笑了。她低下头玩弄着小猫小巧可爱的小脑袋。

我渴望的是什么呢?

大概……

“一场惊险的游戏?谁知道呢。”爱丽丝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

权力?刺激?

或许只是想为平淡无味的人生寻一些不一样的色彩。她这么多年离群索居的生活,毕竟开始无味了。

黑影发出了干枯而古怪的声音,咯咯咯,像是脚步踏在秋天的枯枝上。爱丽丝想她大概是在笑。

“没有用的。”

“什么?”

“因为你是黑暗的女儿。”

“我?”爱丽丝有些不耐烦了,她不喜欢这个老女人说话的方式,“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我讨厌你说话的方式。”

黑影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蓦地亮了起来。

她望着爱丽丝,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来。爱丽丝这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年轻的女人,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皮肤紧致。只是嘴上戴着一个尖尖的嘴罩,像是乌鸦的长嘴。她走路的时候几乎是在空中漂浮一般,停在了离爱丽丝五步远的地方。

“命运告诉我,你是我的主人。”黑影咯咯地笑了起来。

主人?

爱丽丝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怀中的小猫弓起了背,身上的毛炸开了。

“那么,你打算送给我什么呢?”爱丽丝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古怪的女人。她并不抗拒。

“人的付出是相互的。”黑影的眼中此时流出了异样的光彩。

“那么,你要用什么,交换我的什么呢?”

黑影向后退了一步,渐渐隐入黑暗:“我用黎明前最深的黑夜,与你交换你人生中最美丽的一个黄昏……”

爱丽丝看见她的身形变得透明,旋即化作一团烟雾,在空中消散了。小猫突然发出了尖利的叫声。

真是个奇怪的人。爱丽丝一边安抚着小猫的情绪一边想。

可是这种感觉倒是不坏。

所谓的黑暗究竟是什么呢?那个宛如死神一般的女人,或许已经看透了爱丽丝内心最深的渴望。

爱丽丝想起了诺兰,心中突然平静了下来。或许所谓的依恋爱慕,不过是因为诺兰恰好是她的对立面吧。那个人总是散发着阳光的气息,带着春天的温暖,能够融化所有坚冰。黑暗是惧怕阳光的,黑暗又是向往阳光的。

黑暗也想要占有阳光。

就像爱丽丝想要占有诺兰那般。

可是偏偏诺兰的爱,他的发自真心的笑容,他的温暖,全部,全部都给了佩拉洛斯。

自己没有能够成为诺兰特殊的那一个。

爱丽丝总是在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特别的?或者其实很平凡?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把头倚在窗户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个略显苍白的女孩,眼中倒映出的世界真的是一片黑暗。

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不如毁掉。

(六)

丛林中弯弯曲曲的小道一直延伸,已经隐约能见到正路了。

四周高耸的山峰兀自威严着,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之下透露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有风吹过树林,发出不安的响动。

佩拉提着剑,望着这些昔日自己眼中的战五渣,心冷。

单打独斗他们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一个打二十个也太强人所难了吧?先不提是二十个精壮大小伙子对付佩拉一个半大姑娘,单是一个步兵对二十个骑兵就已经让人吐血了。

可是佩拉并不打算放弃。她知道,战斗,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可是无所抵抗就等同于将自己的脖子放在屠刀之下任人宰割。伯兰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斗中。

所以横竖是死,不如多拉几个垫背的。在快速计算了可能的结果之后,佩拉得出了以上结论。

佩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飞了一个骑兵,剑刃划过他的喉管,喉管断裂之声清脆可闻。血珠顺着剑刃划过的弧度飞了出去,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奇而晶莹的光芒。佩拉没有丝毫犹豫,扯住缰绳就往朵拉逃跑相反的方向奔去。果然有人追上来了。她又一次听见了弓弦张紧的声音,伴随着“嘣”一声脆响,佩拉猛地回身,箭矢在剑身上弹出清脆的音符。可是不等她防备,下一支剑已经射中了她的左肩。

剧痛。她听见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佩拉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拼命向前跑去。她知道跑的越远,朵拉的希望就越大。

追兵越来越近。

不行了,再这样跑下去也没有结果。佩拉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来,挺剑而上。剑刃在敌人的脉管间游走,转眼间已经有好几个人倒在了佩拉的剑下。

可是毕竟人多势众。

佩拉不由想起了九月战争时那辉煌的一仗。那时候自己还小,面对着数量是自己军队数十倍的敌人时,她丝毫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觉得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就是正确的。无论是刀锋还是剑刃,在年幼的佩拉眼中都不值一提。她知道的,她是伯兰特的少家主,她是强大的。她是所向披靡的。

而眼前的这些杂碎,实力远远不及黄金铁骑,有什么好怕!

将军以前带着佩拉去看过那些在战场上被杀死的人们,然后告诉佩拉,哪些伤可以当场要了你的小命,而哪些肢体是可以舍弃的。佩拉一开始会吐,她不习惯死亡和血的气味,后来逐渐习惯,因为她知道战斗和自保是必须的。那是曾经年幼的他们和如今成年的他们在动荡时代里生存的法则。

士兵们残破的肢体散了一地,他们像看到怪物一般看着佩拉,佩拉渐渐逼退了他们。

可是佩拉也支撑不住了。

她受伤了。左肩撕裂一样的疼痛,伴随着麻酥酥的痛感——佩拉知道那是骨裂的感受。疼痛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血液在流失。

冷汗从皮肤渗出,手脚渐渐失去了温度,无力感泛了上来,呼吸变得急促。佩拉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她努力镇定下来,可是脉搏似乎越来越快。她有些支撑不住了。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啊。

敌人又扑了上来,好像是后面的支援赶了过来。佩拉知道伊尔顿公爵在临时营地里的兵力只是很少一部分,真正的大部队都蛰伏在深山中,等待最佳时机。估计王后为了这只军队,耗费了不少钱吧。

佩拉大喝一声,抬起长剑又一次杀入了敌阵。她嘴唇上的血色在飞速流逝,她在好一通砍杀之后突然觉得头脑昏沉。她心里明白,这大概是极限了。

她毕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骑士,即使是威风凛凛的伯兰特将军,也会因为政变而战死,又何况不及祖父一些皮毛的她呢?

对不起,诺兰,大概要战死在这里了。

她苦涩地笑了,出剑的力道明显没有最初刚劲。她格住从身后刺来的剑锋,却看见另一把剑迎面砍来。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突然,一根利箭扎穿了那人的头颅。

她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佩拉不由欣喜了起来,方才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突然又有了色彩。

“诺兰!”

诺兰带着 一众人马杀了下来。他的箭法依旧是那么好,箭无虚发,敌人纷纷应声倒下。他策马向前,抽出佩剑一路杀去,血珠飞溅。白森森的剑刃化作一道流光,鲜血犹如赤练缠绕在诺兰的剑上,凌空飞舞。佩拉强忍着疼痛,策马向前,站到了诺兰的身边,与他一同战斗:“谢谢你来救我。”

她咬紧牙关,力量突然涌了上来。她也顾不得什么了,惊鸿的锋芒在日光照耀下化出一道长虹,在敌人的刀刃上划出一片火花。临谷镇的守军也扑了上来,与敌人撕咬成一片。诺兰的剑已经被鲜血吞没,大颗的血珠顺着剑背滴落。佩拉握紧了剑,身子有些摇晃。

诺兰转身看向佩拉身后,瞳孔骤然一缩,一踩马蹬临空而起,剑身上的血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剑刃轻轻划过佩拉身后偷袭者的咽喉。他一翻身骑上佩拉的马,将佩拉拥入怀中,鲜血在他白净的脸上点染出几点红玫瑰。佩拉的血沾上了他的衣衫。

诺兰不由得心慌。他看见了佩拉苍白的脸色,知道她需要紧急处理伤口。他一边提心吊胆着,一边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己来得还不算太晚。

“别逞强了,依靠我一回。”他将惊鸿推回佩拉的剑鞘,“你要是死了,我会哭的。毕竟像你这样忠诚有力的骑士,像你这样正直的恋人,还是很难找到的。”

诺兰的手从背后有力地抱住佩拉,残寇们被临谷镇的守军们一扫而空。诺兰心疼又自责地看着佩拉纸一样的脸,不由将她抱的更紧了。

体力随着血液的流失从身体中被一点点抽离,脑袋开始麻木,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不好,支撑不住了。

佩拉摇晃了两下,推开诺兰的手,从马背上栽了下去。诺兰大惊,赶忙下马。这时候军医也匆匆赶了过来:“殿下!她失血过多,需要现在就地处理!”

佩拉几乎失去了意识,只觉得思维飘上了云端。

好累,好困啊。

她像是一个木偶,被军医随意地摆弄着,四肢已经失去了力气。诺兰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他看着军医为佩拉清洗包扎,问道:“她还有救的吧?”

“这要看个人了。这是一个难关,有的人,命中注定迈不过这个坎。”军医摇摇头,脸上严峻的神色扯痛了诺兰绷紧的神经。他抱起佩拉,轻声说:“佩拉,别睡。”

“能死在你身旁,也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佩拉已经气若游丝。

诺兰将佩拉抱得更紧了些。

“又在说什么傻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结局。”诺兰的心跳很乱,“童话中美满的结局,都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才对吧,这算是什么结局啊。”

“可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不是王子和骑士,而是王子和公主啊。”佩拉的笑容显得有些凄美,她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下,微微颤动着,“能够这样死去,已经是一个骑士最幸福的结局了。”

诺兰痛苦地蹙紧了眉头:“你不会死的,还没有那么严重。”

“诺兰,”佩拉吃力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了诺兰的脸颊,想要拭去他脸上的血污,“我喜欢……”

“够了,”诺兰低下头,深深吻上佩拉的唇,“这种话以后再说。”他抱紧了佩拉,佩拉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无力地滑了下去,脑袋歪向了一边。

(七)

诺兰坐在佩拉的床前,端详这她的睡颜。

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她太累了,大概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吧。

诺兰的指尖轻轻滑过佩拉左肩上的伤痕。这下可好了,他嗤笑着,到底要在自己的身上留下多少伤痕才算罢休呢?可是拦也拦不得,骂也骂不得,只有默默地心疼。

“只要你没事就好。”他轻轻摇了摇头,为她盖好被子。

门被叩响了,朵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朵拉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她这两天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总是低着头唯唯诺诺的,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就只是咬着嘴唇一脸委屈。真是头疼。

朵拉一见到躺在床上的佩拉,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掉:“都是我不好……”

诺兰按了按太阳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又要守着佩拉,还要安抚这小丫头的心情。托马斯放荡成性,朵拉又胆小懦弱,真为罗曼的未来担忧。

虽然,对于邻国不一定是坏事。

“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诺兰取出手帕给朵拉擦擦眼泪,“佩拉她从握起剑那一刻起,就有觉悟了。”

觉悟吗……这个词,以前也在尼莫的口中听见过。朵拉愣住了,她止住了眼泪,用朦胧的泪眼望着诺兰:“那,诺兰王子呢?作为王族,你的觉悟是什么?”

“首先,王族不会轻易落泪。他要勇敢,要微笑着面对自己的子民。再者,他要冷酷,也要温柔,在宽恕时毫不吝啬,在惩戒时决不手软。最后,最为重要的是,他要认识到自己是个王族。”诺兰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他要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带来的责任远远大于荣誉,更要认识到自己的头上始终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个王族如果做不好自己,是很难善终的,这一点想必你已经深有体会。总会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想要你死。”

很难善终……是啊,因为怀璧有罪。罗曼王族就是前车之鉴。不仅整个王族都被赶尽杀绝,就连与王族交往最深的伯兰特一族也遭到了灭顶之灾,就连家臣都被牵连。想到这里,朵拉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成王败寇,多残酷。

“那还真是……令人感到压抑呢。”朵拉苦笑着,叹息道。

“或许是吧,有些问题的答案,我也正在寻找。”诺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彼得推开了门,看见朵拉也在,不由有点尴尬。他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

“主人,能出来一下吗?”彼得的神色越发严肃,这让诺兰的心跳快了起来。他知道,能让那个从不正紧的彼得露出这样的神色,说明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

诺兰点点头:“那么,朵拉公主,我出去一下。”

“请。”

他带上门,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陛下召你回朝,好像是……关于你母亲的事。而且,王后好像煽风点火,说了很多不好的话。陛下现在很生气。”彼得紧紧握住诺兰的手,“主人,请您相信,我会永远站在您身边。”

诺兰冷哼一声。

“我到要看看她能翻多大的风浪。”

终于,要决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