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佩拉站在王后面前,行礼,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王后,找我有何吩咐?”

今早听说有大人物想要见她,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大人物。

王后慵懒地倚在沙发上,和爱丽丝如出一辙的浅棕色长发流苏一般披在肩上。她看上去很年轻,三十岁出头,周身围绕着傲慢的气场。她从上到下用刻薄的眼光扫视着佩拉,这眼光让佩拉觉得不适。接着,她开口,用令人生厌的语气开口道:“嗬,这姑娘可真不像个姑娘,我那个二儿子,还真是口味奇特啊。”

两旁的侍女看了一眼佩拉,捂着嘴偷笑。

果然是来者不善。佩拉心知王后此举和小公主定是脱不了干系,但她还是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找我有何吩咐?”

“我就是想看看,诺兰喜欢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样子。”王后从侍从手里接过茶杯,“现在看来,这幅姿色连普通都算不上呢。”她抬眼,颇为玩味地看了一眼佩拉。

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清楚。佩拉并没有被这样刻薄的话语伤到。她今天确实不是个姑娘的样子,穿着训练服,松垮的马裤,为了显示尊重特意披上了军礼服的外套。真是麻烦,这母女俩。在见到王后时佩拉心里大概多少清楚了,王后就是诺兰和哈维尔的政敌。哈维尔对王后还是比较温和的,至于诺兰,则剑拔弩张。但诺兰好像对异母的妹妹爱丽丝却格外宠爱,也许是因为爱丽丝比较会撒娇的缘故?想到这里,佩拉心里多少有些不平。

撒娇什么的,好困难啊。

佩拉心知自己需要做出行动,但勾心斗角却不是她最擅长的。她不知道面对王后的奚落,自己应该作何回应。

“我和诺兰……”她硬着头皮开口,却被王后冷笑着打断了:“我要是你,就先去照照镜子。我了解你的小心思,你们这些亡国贵族的作风,无非是想要借着有权势的人往上爬,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使劲握紧,好获取利益。可是你看看你的着装打扮,姿色平平,没有一点女性资本,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情来?我若是你,便早早回罗曼去,而不是在这里丢人现眼。也只有我那个可怜的傻儿子被你鬼迷心窍了。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长得倾国倾城吧?”

可恶,她怎敢这样瞧不起人?佩拉心知自己没有那些贵族小姐长得精致可人,但她决不允许别人拿她的尊严来开玩笑。她讨厌别人说她是依附权贵的亡国贵族,这事她的底线,也是她的骨气。佩拉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但她碍于王后的地位,不得不放低姿态,用不卑不亢的语气回答道:“此言差矣。我从小在军中长大,从未听说过有人不立战功便得封赏。我知道,我确实比不上您的高贵您的美貌优雅,但我从未打算借助诺兰的力量向上攀爬。我的军衔与勋章,是靠战斗与流血换来的,那是我拼上性命才得来的。您是王后,不管您对我持怎样的态度,我都希望您能够明白,请您尊重每一位战士为这个国家所流的鲜血。我,不是一无是处的。”

这点倒是让人颇有几分兴趣。王后笑了,抿了一口红茶,慢悠悠地说:“军队是男人待的地方,你一个小姑娘,成天和男人混在一起,谁知道呢……”她抬起眼睛,睫毛向上一翻,带着成熟的魅惑与挑衅,和宫中富有野心的女人身上特有的,危险的气息。

好一个话里有话。

佩拉并不生气,只是觉得通体生寒,这个女人的心思百转千回,而且总是直指要害。抱着“清则自清”的心态与她争斗,除了自我安慰以外,起不了任何作用。爷爷曾说过,“世间兵法,攻心为上”,佩拉曾经以为所谓“攻心”不过是激励我军士气,挫伤敌人锐气,更快更有力地压制对手,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直奔胜利,无所畏惧。可如今方才发现“攻心”二字的玄妙之处。而博弈之道则远不是单凭勇气便能通行。这里不是真正的战场,在无法凭借武力杀死对手时,佩拉所有以“收割对手生命”为目的的所谓智谋都在女人的心机前相形见绌。她曾以为“离间”是走投无路之时的下策,如今总算发现口舌之利远胜刀剑。或许是时候花心思重新研究那些兵法了,佩拉意识到自己的谋略,实在对不起“少校”的军衔。

佩拉看着脸上挂着几分胜利者倨傲的笑容的王后时,突然好想把前几天受到的那些委屈的非议都转送给她。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玲珑狡诈的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呢?

“怎么,让我说中了?”王后的笑容越发邪媚。佩拉深吸一口气,直视着王后的眼睛:“这种时候我越是为自己辩白,反而越会给自己抹黑,又何苦去费口舌做无用功?您这样做定是因为小公主不喜欢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若是要让我在埃克苏容不下身,我想您做得到,我也躲不过。但这不意味着我就会妥协,我,有我自己的底线。”

“哈哈哈,佩拉洛斯,不愧是你,”爱丽丝笑着从侧边的帘幕后走来,“你倒是个明白人,只可惜是个实心眼。何苦在一条道上走到无路可走?不如我现在为你指一条明路,也给你留在埃克苏的机会。”

佩拉的脸上挂起了骑士特有温柔的笑容:“那么,小公主,您想让我做些什么?”

“我本来是想让你和那个公爵的女儿一起滚的,可我改变主意了。”爱丽丝走到佩拉面前,佩拉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这样的仰视让她很不爽。她狠狠地按住了佩拉的肩。

“跪下。”她命令道,同时手上加大了力度。可佩拉是军人出身,爱丽丝的这点手劲根本无法让她动摇。佩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旧站得笔直:“即使面对国王陛下和我的主人,我也不曾行过这样的大礼,小公主,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份,行事不要僭越。”

“身份?”爱丽丝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她戳着佩拉的鼻尖,声音像针一样穿过佩拉的耳膜,“我是国王的女儿,一国的公主,而你——”

爱丽丝的脸上浮出了怜悯的笑容。

“丧家之犬。”

换作是几个月前,佩拉或许就要拔出剑来和说出这句话的人决一死战了,但现在,她终于学会了忍耐。

也许有一天能够放下。 “本公主好心想给你留一条路,留在埃克苏,做我的一条狗,为我卖命,你或许还有机会见到你心爱的王子。”爱丽丝看着佩拉,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我的祖父是史蒂夫·伯兰特,罗曼王国的护国大将军,大陆第一剑士,传说中可以屠龙之人。”佩拉微笑着,不卑不亢的姿态让爱丽丝恨不能将她咬碎,“但我从来不会这样介绍自己——我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我的勋章是我用自己的鲜血换来的,我的名字是佩拉洛斯·伯兰特,罗曼曾经的上尉,如今是埃克苏的伯兰特少校,而不是活在史蒂夫·伯兰特光辉身影之下的那个人。恕我直言,听闻陛下有意在未来几年内将国家托付给王储打理,当未来,哈维尔殿下主宰了这个王国,您还算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吗?失去的父亲的庇护,您说的话,又有多大的分量呢?”

“大胆!”王后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向地上掷去。爱丽丝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得佩拉脸颊生疼。

爱丽丝气得浑身发抖:“你一个丧家之犬,有什么好骄傲的!”

“作为臣子,我服从我的王;作为军人,我服从我的长官;作为骑士,我服从我的主人。而您,既不是我的主人,也不是我的长官,更不是我的王。因为您是公主,所以我尊重您,但我不会服从您。”佩拉深鞠一躬,“看来我们无法交谈下去了,我还有任务,先行告退。”说罢,径自退出房间。

爱丽丝的眼中已经斥满血丝。她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愤怒夹杂着不甘与刻入骨髓的嫉恨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她双拳紧握,指甲一根根折断,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有血从爱丽丝的掌心滴落。

“母后……”爱丽丝的声音颤抖着。

王后起身,抱紧了女儿。

“不过是个亡国贵族而已,有我在,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王后安慰道,“既然她的军衔是你父王给的,那么你的父王也可以收回她的军衔。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史蒂夫·伯兰特再厉害,最后不也死了?活下来的,是我们。”

“我想让她变成我的玩偶——”爱丽丝从齿间挤出这句话,“我要看着她一点点……被我亲手毁掉。”

白色的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下钻出来,舔了舔爱丽丝手上滴下来的血,又钻回了沙发下。

(二)

佩拉在医务室的镜子前看着脸上的五指印,眉毛微微纠缠。

好生厉害的一个小丫头。她心里想着,不免有些气愤。先前在王后面前忍气吞声,都是因为哈维尔早有警告。可是现在一个人,闲了下来,就觉得所受的屈辱,心中的那股愤恨,全都冲上了心头。

理智……

佩拉知道,哈维尔是对的。哈维尔是个成熟的政客,他确实比诺兰更会处理这种棘手的情况。

可是佩拉不能总是依靠他人。以前,有爷爷作为她的靠山。她以为自己经历了很多,受过很多伤害,然而她发现其实自己先前一直活在爷爷的保护之中。

将军给了她战场与利剑,帮她挡住了流言与暗伤。她以前不知道,原来在爷爷光鲜的生活背后还有这么多的痛苦忍耐。现在失去了爷爷,那些压力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心中多少是苦涩的。

可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再回头。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门槛。她终究是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物的。

就像爷爷那样。

可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爷爷?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容身之地。有了我的主人,有了……那个让我心动不已的人。

有了生活。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被推上了悬崖,摇摇欲坠。

我,真的能够守护什么吗?

佩拉的心突然凉了下去。她想起了伊莎。那时候,她是那样的无力。看着伊莎受苦,被病痛折磨。她想起了爷爷,想起了那个血色的清晨。她没有信心。她已经有过一次失去一切的经历,这让她变得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敢于肆意妄为。她变得谨慎而胆怯,她甚至害怕拥有。

她承受不住失去的痛苦,可是又无力守护……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每一下都伴随着钻心的疼。冷汗很快从佩拉的额角冒出。

明明在战场上,可以不顾一切。即使面对敌人的刀锋,也从不畏惧。为何此时此刻的自己,变得这样懦弱?

佩拉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向后退去,靠着墙,缓缓地滑了下去。

她抱紧了怀中的剑。

芜杂的思绪占据了她的心灵,绝望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狂地蔓延,从心房钻出,从每个毛孔钻出,将她吞没,将她埋葬。

我……我会拖累诺兰的。

好害怕。佩拉知道,自己远远不够。她无法保护诺兰。

这样的自己,真是可笑又无用。

“伯兰特少校?你还好吗?”医师轻轻敲了敲门,“可以进来吗?”

“啊,好、好的。”佩拉赶忙站起身,整顿好表情,收起自己低落的情绪。她上前打开门,医师进来了,递给她暖水袋:“没办法,先敷一敷吧。”

佩拉接过暖水袋,有些出神。

“其实,没什么事。”佩拉嘟哝着。

“得了,你可是咱主人的脸面。你被小公主扇了一耳光,等于主人被小公主扇了一耳光。要不是今天我在半路看见你,你就顶着这指印子给我主人四处丢脸去?”房门外,彼得倚在墙边,嗤笑。

佩拉垂下眼帘,郁郁不乐地用暖水袋敷着红肿的脸颊。

彼得站直,理了理衣角,走进屋里:“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想和少校单独聊聊。”

“是,阁下您请便。”医师恭敬地退下。

佩拉在一边的小角落坐下,默不作声地盯着地面,彼得随手把门带上,在佩拉面前蹲下,像哄小孩一样问道:

“在苦恼了?”

“没有。”佩拉的脸色很差。

“不要硬撑着,知道你脸皮薄,我还没和主人说呢。”彼得用前所未有的温和的语气问道。他知道佩拉遇见了困难,就像上次那样。

他知道佩拉仅凭自己的力量,是走不出心里的魔障的。

佩拉的肩膀绷直了:“你,不用管我。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了。我……”

“可你在恐惧不是吗?”彼得认真地看着佩拉,她始终不敢与彼得对视,“我觉得,你应当学会依靠别人。”

佩拉抿住了唇。她像是在咀嚼着那些词汇一般,嘴角微微抽动着。

“我……我想要做一个独当一面的人。”佩拉捏紧了拳头。

“怎样叫独当一面?”彼得严肃地问道。

“至少,能够保护自己爱的人吧。”佩拉把头低了下去,埋进了臂弯。

“那么我问你——”彼得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是自己的独当一面重要,还是主人的安危重要?”

佩拉心里一惊。

“你一个人解决得了吗?既然解决不了,又逞什么强?”彼得的语调变得严厉了起来,“你以为,自己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是吗?”

“我,我不是这样想的!”佩拉抬起头,大声争辩道。她鼻子很酸,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害怕会失去他!我知道,我知道我一个人解决不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彼得伸手狠狠拍了一下佩拉的脑袋:“他也是我的主人,凭什么你要一个人保护?”

佩拉愣了,她看着彼得,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主人在,有尼莫在,有我在。我们不是各自为战的。我们都很弱小,我们都还不够成熟,可是我们可以一起前进。你可不要掉队了啊。”

“……好,好的。”佩拉呆呆地看着认真地一反常态的彼得。

一起前进吗……她小心地咀嚼着这句话。

还真是没出息啊,自己。

独当一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就算是爷爷,也有自己的同伴,有值得效忠的王和值得信任的下属。原来自己已经在偏执的道路上走了这么久,这么远了。

现在回头应该还不算太迟吧。

正在这么想着,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跑步声。接着门被猛地推开,“砰”地一声撞到了墙上。诺兰扶着门框,大口喘着粗气:“怎……怎么回事?”

“诺兰!”佩拉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有些委屈地看着彼得。彼得赶快举起双手:“真的不是我说的。”

“佩拉,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诺兰脸色铁青,拉开佩拉的手,看见了脸上的指印,不由一阵心疼。

佩拉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有些胆怯了,这样的诺兰让她觉得疏离而陌生。她不知道哪一块会是他的逆鳞,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不触怒他。

“我……可能说了让小公主不开心的话,被她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伯兰特少校没必要再护着那种人了吧?!”朵拉的声音传来,她提着裙子匆匆走来,身后跟着跑起步来还有些吃力的尼莫。朵拉看起来非常生气,眉梢微微抬起,脸颊红扑扑地。她站在诺兰的面前,像是发泄一样:“你根本就被爱丽丝给骗了!她根本不是无辜的女孩!”

“我知道你还在生爱丽丝的气,”诺兰侧过身看着朵拉,“我还没有愚钝到这个地步,爱丽丝的事情不需要你来说。这种事,你以为王兄不会提醒我吗?”

“这……可是那天你明显在偏向她……”

“朵拉公主,隔墙有耳。”彼得向朵拉眨了眨眼睛,“你的父亲没有告诉过你,官员的办公室,是最危险的地方吗?”

佩拉看着诺兰,眨巴眨巴眼睛。

诺兰见佩拉这幅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你也是,真的以为我会对政敌的女儿掉以轻心吗?”

佩拉突然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她长舒一口气:“我还担心会说错话,让你生气。”

“不会的,我了解你的为人。我知道你不会去诋毁一个人,所以,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诺兰蓝色的眼瞳好像要把佩拉整个儿融化在里面。佩拉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瞳中的倒影,好像一团火焰。

莫名奇妙地,在他身边,就会有无限的勇气。或许和这个人一起走下去,就能够到达勇敢的彼岸。

我,想要和诺兰相互扶持着,一点点成长。

这偶听起来是多么甜蜜的一件事啊。

诺兰俯下身去,心疼地摸了摸佩拉的脸颊:“她也真下得去手。”

“那可不,又不是她喜欢的人。”彼得说了一句打趣儿的话,却并没有收到理想的效果,这让他有些失落。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一直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尼莫苦笑着摇摇头:“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佩拉听见这话,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尼、尼莫!”

“好好好,闲杂人等退散了!”彼得赶忙撤离,走到朵拉面前停住,向她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那么,朵拉公主,今天请允许我代表我的主人,领你去逛逛王城的市集吧。”

“喂!”不等诺兰叫住彼得,三个人早就达成了共识,脚底抹油,溜得没影了。

佩拉和诺兰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

过了很久,佩拉终于艰难地开了口:“诺、诺兰……你,应该还有事情要忙吧。”

“没事,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佩拉低下头,耳朵很烫。

诺兰拉住佩拉的手,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

“明天晚上,陪我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三)

爱丽丝站在窗前,她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花园,从这里可以看到花木精致的排列,不同色彩的花木在地上绘出了规则而美丽的图案。

可是爱丽丝无法欣赏这样的美景。

她想起了诺兰选妃宴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关着灯,看见诺兰牵着那个女孩从宴会的会场上逃离,逃向他们的罗曼蒂克。每每到这个时候,她都觉得心中有一把无名火在燃烧。

为什么不是自己?爱丽丝真的很想冲到诺兰面前大声质问,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是兄妹啊。

可是那份温柔……她不愿意与别人分享。她认为“哥哥”算是她私有的财产了,她原本以为,诺兰是可以无条件给她一切宠爱的人。她喜欢那种独享的感觉。

可现在,突然出现了两个可笑的女人。

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爱丽丝一边把玩着手中精致的匕首,一边这样想着。她的指尖划过匕首精美的刀面。镀金的刀柄上雕着象征埃克苏王族的盘螭,刀面上精美的雕花彼此纠缠着,形成好看的纹路,不知道又象征着什么。上等的好钢,本可以做成削铁如泥的宝剑,最后却成了这样华而不实的玩物。到底是可悲的呢。

这把匕首是她十岁生日时,诺兰送她的礼物。匕首没有开刃,大概是害怕她伤到自己。但这也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手上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也杀不了佩拉。

佩拉的剑术不在诺兰之下,又是正规军人。上午的那一次交锋,自己用尽全力,可佩拉却岿然不动,足以见证她作为一名军人的力量。爱丽丝本身就身体弱,与宫外接触不多,她也不知道其它人能否打败佩拉洛斯。但她现在觉得佩拉洛斯越来越危险,她不想看见这种让她心里不爽的人。

想要除掉她。

可是眠冬城的防守异常完备。佩拉住在内城,内城住的都是一些官员,尤其是那一片区域,居住的多是军人,她的寓所又紧邻将军府。要知道,潘波将军的将军府周边戒备森严,要想在潘波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弄出点动静,那可真是天方夜谭。在眠冬城内无法动手,那么就只有等待她出城的机会了。

“这些,我做的这些,都是因为你啊。诺兰。”爱丽丝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山脉起伏,轻轻摩挲着这把剑,喃喃到。

 

爱丽丝在八岁以前一直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莫名的高烧,心悸,晕倒,这些病痛缠绕着她。因为这个原因,父王将她安置在王宫最好的房间里,由仆人日夜伺候。除此之外,就只有父母和医生能够进出这个房间,连哈维尔和诺兰都是没有资格的。爱丽丝小时候身体很差,有时在不生病的日子里也无法下床。爱丽丝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度过了孤独又漫长的八年光阴。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甚至没有见过自己从小长到大的这座王城的模样。在她偶尔能下地走动的日子里,她就会站在窗边,看着下面的花园。

她很早就见过诺兰了。直到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哥哥。她有记忆以来,总是能看见诺兰和他的亲卫在一起。有的时候会一边走路一边读书,有的时候在拌嘴,又有的时候在玩着追跑打闹的游戏。爱丽丝每每看见,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奇妙的情感。那情感她无法形容,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很不舒服。在很多年之后,在爱丽丝经历了很多直到陷入深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诺兰的感情,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更多的是羡慕与妒忌。只是爱丽丝还不能懂得怎样拥有一颗人类的心,才会将这份感情扭曲。

只是年幼的她赤脚站在天鹅绒的厚地毯上,踮着脚尖望着花园发愣的时候,觉得那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一种不真实的幻象。她并不羡慕,因为她认为她所生活的地方,就是理想的迦南地了,自以为活在幸福中的麻木的人们不会渴望天堂。

她甚至觉得那些每日穿行在王城中的官员们不曾拥有灵魂,因为他们就像是机器一样,机械式地工作,机械式地微笑,机械式地穿过花园的美景,却从不知驻足欣赏。只有诺兰的存在会让爱丽丝感觉到一丝鲜活。

爱丽丝那时候想,或许父王是一个魔术师,而那些大臣不过是他手中的木偶。她觉得这令人兴奋,能够支配别人,想必会带来极大的快感,这让爱丽丝兴奋不已。

爱丽丝觉得,这个小房间,她,父母,医生,窗外的风景,和偶尔在风景中成为点缀的诺兰,大概就是整个世界了。而她是这个小世界的中心,她拥有着一切。

直到七岁那年,王城换了新的御医。他的医术很好,为爱丽丝调养了一年以后,爱丽丝的身体奇迹般地转好了。虽然体力很差,却不再生病。在她八岁生日的那天,父王设置了宴会,也是在那天,她见到了自己的哥哥姐姐们。长公主不久就出嫁了,只在哈维尔大婚到时候又见过一面,爱丽丝对她的印象很淡;哈维尔又总是在忙着各种事务,所以竟成了诺兰和她相处得最多。她起初多少有些害怕,听闻诺兰和母亲的关系很差,可是诺兰见到她,却高兴地把她举起来,像是炫耀一样对彼得说:“彼得,你看,这是我妹妹。”

那种骄傲自豪的语气,让爱丽丝头一回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

“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年幼的爱丽丝还不能明白。

“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啊。”诺兰笑着拉起爱丽丝的手。

“可是,你不是母后的儿子……”

“对,我不是。”诺兰的脸色微微沉了沉。

“那为什么你是王子,是我的哥哥?”爱丽丝不解,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诺兰。

诺兰蹲了下去,摸了摸爱丽丝的头:“因为我是父王的儿子。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为什么?同父异母,是什么意思?”爱丽丝头一回被人摸头,她心想,原来哥哥就是有很大很温暖的手的人啊。她莫名地觉得安心。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诺兰不愿多说,脸上浮出了些许难受的表情。但他很快恢复了笑容。

“要出去玩吗,走,我带你。”诺兰笑着说。

这就是爱丽丝与诺兰的第一次见面。

可是如今,那个会骄傲地说“这是我妹妹”的人,目光里注视着的已经不再是自己。他的温柔与宠溺,都不会再给予自己了。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世界上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爱丽丝讨厌佩拉,讨厌佩拉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更讨厌她与诺兰对视时,仿佛心灵相通的那种眼神。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

明明,应该只有兄妹间才会拥有。

可是爱丽丝知道,自己从未曾了解过诺兰。她只是一味地索取关怀而已。她就是这样自私,这样自我中心的一个人,她只是要占有,却从不肯给予。

爱丽丝的眼中又一次浮起了阴霾。

她讨厌一切不属于她的东西。

哈维尔也好,佩拉也好,他们从来不会被她控制。而诺兰也渐渐会离开她。

愤怒带着窒息的感觉,压迫着爱丽丝的胸膛,扼住她的咽喉。她放下匕首,拿起了插在窗台花瓶中的玫瑰,细细拨弄着它柔软的花瓣。

诺兰曾说过,花儿一旦被摘下,很快就会死去的。

可不知为何,在年幼的爱丽丝眼中,正在一点点步入死神怀抱的花格外美丽,带着绝望的色彩。

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对于她来说,枯萎的玫瑰远比鲜活的那朵更有吸引力。她喜欢看它痛苦扭曲的干死的枝干,看失去了美丽血色的花瓣被死亡沾染上腐朽的黄,看它在死神的面前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的可悲可怜。

她也想拥有那样绝对的权威。

可是偏偏,让佩拉的态度刺痛了她。

为什么诺兰会喜欢那样的女孩呢?

明明……并不是特别出众。

但佩拉确实是独特的。因为她是骑士,是军人吗?还是因为她身处权力的漩涡中,依旧正直的那颗灵魂?爱丽丝不知道,也无从知晓。

明明只有自己才能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想要让她变成个自己的玩偶——

想要看着她痛苦的模样。

想要毁掉她,亲手,一点一点。无比地想。

爱丽丝回过神来,看见诺兰骑着马出了王城。她又一次想起了看着佩拉时诺兰脸上幸福的笑容,好像自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不可以的。哥哥,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玩具。

怎么能轻易与人分享?

爱丽丝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撕扯着玫瑰的花瓣。花瓣被撕扯成碎片,被傍晚的残风吹走,终于和血一样的夕阳融为一体,浑然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