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尾城坐落在遗忘峡谷的东部出口,是玛利亚森林与诺艾尔山脉孕育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由于依靠着群山,又拥抱着森林,谷尾城的风景格外古朴动人。同时她扼守着位于罗曼首都金凰城与埃克苏首都眠冬城连线上的、由东方进入埃克苏繁华腹地的遗忘峡谷,这让她又多了几分政治意义。谷尾城虽然不是埃克苏的政治、经济重心,但也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特殊的环境造就了谷尾城特殊的布局与建筑风格:城市原本是建在一条山涧两侧,后来又人为开凿了一些水道蓄水,防止火灾发生;谷尾的房屋都是由石砖建成的,在城中几乎看不见木质的结构,据说也是出于这样的顾虑。同时,为了保护谷尾城不会因突如其来的林火毁于一旦,城周方圆两里的地方被清理得一颗杂草也不剩,还开挖了护城河。

被这样用心保护经营着的一座城市,没有理由不繁荣。

经过埃克苏执政者一代又一代的开发,遗忘峡谷不再是传说中被光明遗忘的死亡之地了,它已然是沟通埃克苏与罗曼的重要纽带,而作为转运枢纽的谷尾城,显现出了她包容并蓄的特点,在街道上能看见许多融合了罗曼的亚斯文化与埃克苏的尤尼儿文化的东西。这让佩拉在陌生的国度也找到了些许安慰。他们在谷尾城被悉心招待着,谷尾城的领主为哈维尔一行安排了住处,同时也为伊莎召集了全城最有名的几位医生,考虑得滴水不漏。

可是伊莎的病情仍然在持续加重,近日开始咯血。名医们每从伊莎的房间出来,都是摇头叹息。

“你们,提前把后事准备好吧。”终于,这句话被抛到了众人面前,“罗曼殿下的心思太重了,她的心态是让她病情恶化的罪魁祸首。如果她不能放下罗曼的时局,那么我们这些人下再多的药方也是白费力气。心病不医,这痨病也治不好。”

佩拉的脸色瞬间惨白,她摇晃着站了起来,扑上去拽住医生的袖子:“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

医生摇了摇头。

“小姐,老天爷要人,我们也留不得啊。”

佩拉滞在了原地,气血冲上了她的头。

她因为迷茫而恐惧:如果伊莎死了,罗曼王室就彻底完了。罗曼在哪?她的家国在哪?!这些人活在盛世凯歌之中,怎么能够理解她的痛苦,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说放弃!

是的,人们总是这样,没有痛在自己心口,就永远不知道疼痛有多么难耐。

佩拉咬紧了下唇,恨恨地甩开医生的袖子,大声喊道:“说什么留得留不得,你们治不好又有什么可以推辞的呢?!”

“佩拉,住口。不要无理取闹。”哈维尔表现得异常冷静。他冲医生点了点头,示意医生退下,眉间凝起了一团乌云。佩拉又悲又气,她转头愤愤地看着哈维尔,握紧了拳头,狠狠一跺脚,转身冲下了楼。

诺兰轻轻叹了口气。

诺兰知道,哈维尔此时的心情不比佩拉好到哪里去。他是真心爱着伊莎贝拉的。在三年前的订婚宴上,他与伊莎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可如今,还没有从新婚喜悦中走出的哈维尔就要面对这一切——命运有时未免太残忍了些。

诺兰的心里又何尝不难过呢?他以前一直是活在哈维尔阴影中的人,优秀到简直完美无缺的兄长令他感到压力,不管如何努力,还是没有哈维尔完美,还是难以望其项背。他一直渴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兄长得力的臂膀,而不是被视为少不更事的弟弟。就在他努力到快要崩溃时,是王嫂出现了。

“诺兰,就算是哈维尔也会有缺点的哦,但是你要知道,瑕不掩瑜。你的努力是不会被忽视的,你已经比其他人优秀了,如果一味追赶着哈维尔的身影,就只能成为他的影子了。”那是在他被政敌弹劾无法洗白自己、却被哈维尔轻松化解之后,王嫂安慰他的话。是那样温柔,那样会为人考虑的人啊,见到穷苦人家的孩子都会慨然施与并为之落泪。诺兰不忍去想,为什么这样的人要早早逝去?

 

今夜的月亮好圆。清冷的月光好像能沾湿衣裳,将一颗即将破碎的心裹挟着沉入着月光融汇成的海底。

佩拉坐在窗台上,隔着窗户,能听见伊莎的呼吸声。

啊啊,仅仅是这样,都觉得好幸福。可是心同时也在痛楚着。

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不该强迫伊莎与她一同去复仇,是她的诱导与紧逼还有一味地把王族的责任强加于伊莎导致了伊莎的现状。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一个人,是无法活下去的吧?

所以,伊莎,我决定与你一起走。那样子,你就不会害怕了,我也不会孤身一人。

佩拉笑了。动乱,战争,政变。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伊莎,我想永远守护着你,生生世世。

对不起,早知道就让你一直活在美好的幻象之中了。

我不该破坏你趋于平静的生活……

“伊莎,愿来生你我都不再生在贵族家,不要……再受王冠的诅咒。我已经,受够了。”

佩拉没有注意到,本该在睡梦中的伊莎流下了眼泪。

 

佩拉坐在伊莎的床头,为她削苹果。佩拉已经下定决心与伊莎一同离去,此时此刻内心竟平静了。她这几天都很认真地吃饭,睡觉,上街走动,或是同诺兰和彼得比划比划拳脚,聊聊兵法和陈年旧事。

她以前在战场上打仗时,对于死亡是麻木的,只知道这是胜者的驱使,也是败者理所应当的惩罚。可是现在,她有了一种新的感觉,那是一种解脱的幸福。终于可以冲脱这权力与俗世的枷锁了。

如果死掉……

再也不会失去了。

再也不会被伤害了。

伊莎望着佩拉脸上心满意足的笑,悲哀从内心深处泛了上来。

伊莎知道这都是她自己的错。亡国,的确是她心中的伤痛,但她不像佩拉。佩拉从小在军中长大,又被纲限以伯兰特家主的期望,自幼习武论政,是个非常可靠的人;而伊莎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谁都觉得王位是轮不上她的,对她的要求仅仅是明白家国利害并成为贤妻良母,好在未来能够以“联姻”为使命,巩固父兄的统治。她本以为生活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与哈维尔相爱,做他的支持者,为他产下子嗣,待哈维尔登基后,维护罗曼与埃克苏的友好……一国之君,这个王冠于她来说,太过沉重了。如果自己能够担起责任的话,佩拉就不会这样绝望了吧?

“对不起……佩拉……我做不到,我无法做一个女王……”这样想着,伊莎哭了出来。都是因为我,连那样坚强的佩拉,都支撑不住我的悲哀了。

佩拉削苹果的手停了下来。

“别哭啊伊莎,我不怪你。我无权强迫你作出选择。”佩拉说着,声音带上了哭腔,脸上的笑容染上了绝望的色彩,“是我的错,我不该自私的。我一心想为祖父报仇,给了你压力……我现在不想报仇了,我希望伊莎能活……”

“对不起——牺牲了那么多同伴,让你受了那么大的苦……你才来到我身边……我,我辜负了你们的鲜血,我是个不合格的王,……”伊莎抽噎着,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喉咙深处泛了上来,她在那一瞬间感到死神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在一瞬间占据了她的身体。

她惊慌地伸出手,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好像在和谁做着最后的搏斗。

苹果和刀掉在了地上,佩拉睁大了眼睛,没有想到死亡来得如此之快。一时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呆滞了半秒才回过神来,惊恐地大喊:“医生?!医生!!!”

她失了心神一般歇斯底里地扑上去抓住伊莎,大喊:“伊莎!不许睡!不许丢下我!”医生冲了进来,彼得和几个护卫强行扭住佩拉,将她从房间拖出去。佩拉在被拉出房间的一瞬,瘫倒在地:“救救她……不要……”

明明刚刚还觉得,能一起死去是一种幸福。可是她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不想让伊莎死。因为来生是那么渺茫啊,也许,再也不会相遇了呢?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伊莎的手。此刻的伊莎强忍住痛苦,使劲抬起眼来,看见了哈维尔含泪的双眸。原来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算是悲恸,也让你显得那么美。那天空一般的蓝色,忧郁而深情。果然,即使就要离开人世,我也依然享有着你的爱吧。伊莎艰难地笑了。

“哈…维尔……”伊莎感到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部力气,“佩…拉…拜托了……不要……她…受……伤…伤……我…爱你……”

死神合上了她的嘴,死亡的安详将她包裹。她最后感受到的,是哈维尔深情的吻和滚落在她脸颊上的热泪。

“看好佩拉,别让她自杀了。”哈维尔将后背留给诺兰,掩饰着自己的悲恸。

诺兰神色凝重,走出房间,对上了佩拉祈求一般的眼神,好像在期望听见诺兰说,别哭丧着脸,王嫂好着呢。

可是现实如此残酷,诺兰摇了摇头,痛苦地移开了目光。

佩拉捂住嘴,大喊一声。她终于崩溃了,想要冲进去,想要把伊莎拉起来。诺兰从背后死死抓住佩拉的手腕,佩拉奋力挣扎着:“骗人…伊莎才不会死呢,怎么会呢?”说着她笑了起来,“诺兰殿下,让我进去吧,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诺兰的手劲很大,抓得佩拉手腕生疼。她终于放弃了挣扎,这么多天来,所有的家国之痛在此刻统统决堤。她低下了头,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嘶吼,继而嚎啕大哭,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诺兰从未听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极富感染力,连左右的侍卫都纷纷抹起了眼泪。她不单单在为伊莎而哭,她哭的是她的国,她的家,她在命运前的无能为力。佩拉感到自己犹如深秋的最后一片残叶,在风中孤独地萧瑟着,了无依靠,不知何去何从。诺兰觉得心痛得快要窒息,他轻轻拉过佩拉,把肩膀借给她。他强忍着泪水,轻轻拍着佩拉的后背:“别哭了,再哭我也忍不住了。”佩拉用袖口捂住了眼睛,渐渐收了声音,可眼泪水还是掉个不停。她推开诺兰温暖的怀抱,这个怀抱动摇了她追随伊莎而去的决心。她抽噎着,挣开诺兰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突然眼前一花,没有稳住身子,一头栽倒在诺兰怀里。

(二)

佩拉蜷缩在车厢的一角,马车颠簸着,向埃克苏王国的王城眠冬城驶去。

伊莎死了。

她从昏厥中醒来后,久久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为什么最后犹豫了呢?佩拉把头深深迈进臂弯,肩膀轻轻抽动着。本该追随着伊莎去死,可是到头来却胆怯了啊。

如果苟活下来,会有明天吗?

那样是不行的吧。祖父教育过她,骑士的精神比生命更重。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她轻声地念叨着。

牺牲,牺牲……为了荣誉英勇牺牲……

那么殉国殉主又算是什么呢?荣誉吗?高洁吗?不如说更多的是可怜可叹吧。那种走投无路唯有以死相争的可悲——

还不如战死沙场来得壮烈。

佩拉低声啜泣了起来。

在伊莎咽气的那一刻,逃离了祖国的她,作为一个骑士,失格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黑暗中独自呜咽着,无助而迷茫。

我不该犹豫,我不该犹豫!就算已经失格了,就算现在死去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该独自活在世界上!活着就是我的罪!

但哈维尔没收了佩拉的匕首与佩剑,将她软禁在这间车厢里。所有人都盯着她,不让她有轻生的可能。何必呢?她不过是个亡国贵族罢了。

但佩拉知道自己有用。哪怕她是一无是处的闺中小姐,想要利用她的人也能够从她身上找到巨大的价值。因为怀璧有罪,她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

祖父戎马一生,留下战功赫赫,加上为人正直,在大陆的声望甚至超过了任何一国的王室。佩拉是他最珍爱的孙女,即使伯兰特将军死了,他的威名也不会消退。因此利用好佩拉,可以拔高埃克苏王室的声望,让他们获得美誉。

更何况佩拉还是个骑士。

佩拉知道哈维尔和诺兰都是好人,可是她也知道人心会变质。所以,果然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的,当初是诺兰动摇了她。在做那个决定的时候她选错了。如果再来一次,她宁可回国,孤军奋战至死,也不愿留下来,再次经历至亲至爱之人的死亡!

车队停了下来,夜的脚步声踏过王国的每一寸土地。

最初是喧嚣的,有军士喝酒闲谈的声音。侍臣给佩拉送来了饭菜,放在车门口,佩拉假装一无所知,一口也没有动。

再后来,喧嚣声随着夜色的侵袭逐渐湮灭。过了午夜,营地已经静了下来。

她渐渐平息下来,耳朵被秋夜的静谧渐渐填充。

要逃——

回到罗曼。

就算罗曼王室已经被赶尽杀绝,她也要做最后的抗争。复国无望,那便报仇吧。

手刃伊尔顿大公爵。

她从车窗偷偷向外望去,右手边是侍臣的车,左手边是伊莎的灵车、诺兰和哈维尔的车架。

先把佩剑找回来!那是祖父留给她的遗物,是上上代罗曼王授予祖父的,象征着伯兰特一族的荣耀。

会在哪里?佩拉有些吃力的眯起眼睛,她幼时得过眼疾,在晚上的视力不太好。

即使是哈维尔收走的,放在他身边的可能性也很小,八成在诺兰或者彼得手上。她小心翼翼地把车帘掀开一角,守在她车前的两个人早已睡熟。已经是后半夜了,除了篝火噼里啪啦的细响,再没有任何动静。围坐在篝火边的军士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有一两个还默默地喝着酒。

佩拉屏住呼吸,轻轻从车上跳入黑暗中。

她睁大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小心翼翼地绕过伊莎的灵车,向诺兰的车架走去。

她一边潜行,一边规划着怎么偷出佩剑。突然发现诺兰和哈维尔车内的灯都是亮着的!

开什么玩笑?都要天亮了不睡觉的吗?佩拉腹诽着,开始权衡是佩剑重要还是现在逃跑重要。如果诺兰和哈维尔都醒着,拿回佩剑自然是无望了。她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刺客,这本身对于她就够困难的了。既然已经逃出来了自然不能再回去,佩剑虽然重要,但荣耀什么的终归是身外之物。

佩拉强迫着自己转身逃离。哪怕那把佩剑在她心中已然是最后的亲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异样的响动,佩拉心呼不妙,赶忙向树林里跑去,可是谁曾想那人竟一翻身上了树,轻巧地追来。营地里居然有这样的高手!佩拉也不甘示弱,加快了速度。然而迟了,那人已从树枝上一个空翻跃下,拦在佩拉面前。

佩拉丝毫没有慌乱,随手折下一根树枝,闪电一般向来者刺去。来者伸出两指夹住树枝,指间顿时鲜血淋漓。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顺势将佩拉拉至面前。

是彼得?!

就在看清彼得的脸的那一瞬间,佩拉猛地按住彼得的肩,脚尖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两手轻轻松开,一个漂亮的空翻平稳地落在彼得身后的地面上。

“佩拉洛斯,不愧是伯兰特家的少家主,好身手!”彼得指尖一转,那根树枝笔直地射了出去。佩拉伸手,一把抓住,一言不发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不辞而别是很没礼貌的啊——”彼得跃上树杈,又一次凌空而起,直向佩拉的右肩踏去。然而佩拉的反应异常地快,她急退一步,伸出了手上的树枝。

彼得的足尖轻轻点上树枝,借着这股劲落在佩拉面前。

“谢谢。”彼得看着佩拉的眼睛,佩拉毫不避讳,大胆地直视着彼得

“放我走。”佩拉握紧了拳头。当初是诺兰和彼得在森林里救了快要饿死的她,她刚刚已经让彼得受伤了,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她无法对彼得大打出手。

彼得轻轻摇了摇头:“那还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只是个贴身护卫,连骑士都算不上,但我还是知道主人的命令意味着什么的。”

佩拉咬紧了牙,愤愤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要以为你们救了我一命,就可以随意操纵我!我不需要你们的救赎!”

“我主子从小时候就是伯兰特将军的狂热崇拜者,你知道吗?”彼得却没有从正面回答,“我在他十岁的时候开始服侍他,那个时候他每天都给我讲很多伯兰特将军的故事——就是每天都听到想吐的那种地步!而且一讲就是整整五年!”

“……不要岔开话题啊……而且爷爷哪有那么多故事!都是八卦谣传吧!”

“所以说啊——是一遍又一遍地讲哦,我几乎可以背出伯兰特将军打过所有的战役,战役开始结束的日期啊……”

“好了够了!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拜托了放我走吧,彼得——”佩拉眉头紧锁。

“我的意思是明确地告诉你,主人他之所以想要把你留下,有很大的原因是出于对伯兰特将军的崇拜。他并不想利用你。”彼得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至于其他的原因嘛,我也不好说,你要是留下来,总会搞清楚的。”

佩拉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她心中最敏感的部分被戳中了。她怒视着彼得:“你们能救我,我很感激。但是有一点我要申明:我是佩拉洛斯·伯兰特,不单单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

彼得的眼底划过一丝戏谑:“好啊,那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在罗曼是上尉,但在埃克苏在整个大陆又是什么呢?你看,在罗曼之外的国家,有谁知道佩拉洛斯?我们所知道的都是伯兰特将军。”

“你!”佩拉被噎住了,脖子上的青筋爆出。

“你的传奇当然是由你自己来书写,而你没有写下任何传奇,又有什么理由去怪罪别人记不住你呢?”彼得伸了一个懒腰,他看着佩拉恼羞成怒的样子,心里暗暗嗤笑。这丫头到底是个贵族,心中始终端着“尊严”二字,让他颇想好好逗弄逗弄她。不过那样主人是要生气的吧。

晨风吹起,吹乱了佩拉的发丝。她将碎发捋至耳后,听见了落叶在风中啜泣。她无法反驳。

佩拉低下了头:“我没想到你还挺爱说教的。”

“你是在挖苦我吗?伯兰特小姐。”彼得随意地倚在树干上,打了一个哈欠,“我们聊会儿天吧。”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观赏着佩拉身体紧绷的模样。她就像一匹面对危险的孤狼,默默蓄力,等待着进攻的机会。

“我说,论剑术,我肯定是比不过你。但要是赤手空拳的话,我可从来没输过。”彼得嘲讽一般。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呢?你我,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地位不同,处境不同。”佩拉说完,冷笑一声,转身向营地走去。

啊啊,真是头痛。

“做人还是柔软一点好啊。”彼得阴阳怪气地说道。就在这时,佩拉突然猛地回身,闪电一般地向树林深处冲去。彼得真是要吐血了,上前阻拦。这回他可不再手下留情,招招直逼要害。而佩拉躲闪得异常灵活,双臂交叉格住彼得的拳头,抬腿就踢。彼得一把扭住佩拉的手腕。他的手劲奇大,而佩拉却也毫不逊色,好一番挣扎过后,终于被彼得扳倒在地。

彼得泄气地瘫坐在佩拉身边,佩拉拍拍身上的泥土,大口喘着粗气,摇晃着想要站起来。彼得赶忙钳住佩拉的手腕:“姑奶奶你放过我吧,制服你比制服一头小公牛都费劲。”

佩拉也精疲力竭了,甩着酸痛的胳膊:“那你倒是放我走啊……”

“都说了主人不让你做傻事……”

天已破晓了。佩拉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这样子根本跑不了了。她拉起彼得,摇了摇头:“回去吧。”

她转身回到了营地,溜回车上。这次没有再转身逃跑了。

(三)

    “哈维尔殿下,伯兰特小姐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煎好的药也不喝……”侍女图莲从车中走出来,愁眉不展。哈维尔坐在驿站的长椅上,叹了口气:“看来她要殉主,谁也拦不住。”

“可是再这样下去,伯兰特小姐真的会死的啊!明明好不容易才从政变中活了下来……”侍女带上了哭腔。她在罗曼时就侍奉伊莎,与佩拉虽然是点头之交,但在如今的环境下,这点头之交也显得有点惺惺相惜。如果佩拉这样死去,她心里也会难受的。

哈维尔看向了手里的惊鸿,心想不如把剑还给佩拉算了,让她直接爽快地自我了断,还少受折磨。也可以让那些看守她的侍卫们休息一下了。可是这样无疑违背了伊莎的遗志。伊莎其实早就料到佩拉会这样做了,所以才会在最后的时刻叮嘱哈维尔吧。哈维尔苦笑,真是难办:“既不违背伊莎的遗志,又能满足伯兰特渴望尽忠的诚心,世上有这样的双全之法吗?”

诺兰坐不住了。

“主人,我去劝劝?”彼得试探性地问道。

诺兰伸手制止,起身,从容地夺过侍女手中的药碗:“不,我亲自去。”侍女为难地看了看哈维尔,在哈维尔准备开口前,诺兰已经把后背留给他了。

哈维尔当然知道诺兰的意思——

这是我的事,你别管。

诺兰总是这样,都这么大了还带着两分叛逆,自己是不是还要苛扣一些对他的宠爱呢?哈维尔扬起了眉毛,侧身问彼得:“诺兰似乎很在意那个丫头啊?”

彼得并未回答,而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诺兰走进车中,佩拉盘腿坐在地下,双眼紧闭,听见了声响,也没有抬起眼来,只是耳朵动了动,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诺兰殿下又何苦亲自前来?”

“我倒想看看,多大的面子才能请的动伯兰特小姐。”诺兰在佩拉对面坐下,将药碗放在佩拉面前。佩拉三天来滴水未尽,嘴唇已经干得快要开裂,声音也哑了下去。在森林里遇见时,也是饿了好几天吧,佩拉现在一定很难过。还真是硬气,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诺兰叹了一口气:“就算是吃不下饭,也至少把药喝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殿下拦得住吗。”佩拉睁开眼睛,看着诺兰,石榴色的眼瞳失去了光泽,黯淡中刻着深深的无助,“我是依靠信念而活的,如今我的信念已纷纷倒下;我没有勇气独自活下去,这样死了也是解脱吧。对不起,我不值得你挽留,我不过是个懦夫。”

诺兰迎上了那目光,笑了:“拦不拦得住,还得看伯兰特小姐你看不看得起我了。请你不要死去,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我会帮助你一同寻找。”

佩拉原本沉寂的眼瞳里波光一漾。诺兰天空一样的眼瞳中满是真诚,将周围的空气炙得灼热。佩拉原本坚定的决心在这样的灼热之下开始瓦解。

其实,从伊莎去世那天,当诺兰将她揽入怀中之时,她就发现自己对这个糟透了的世界还是有所留恋的。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有了新的羁绊。可是她要尽节,否则对不起自己身为骑士的忠诚与罗曼王室对她的恩情。这是她作为一个亡国贵族最后的尊严。

而且她不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了,诺兰这般挽留又有何意义?她已国破家亡,就这样死去也不会给这位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带来任何一点损失。或许他只是习惯性地施舍同情吧,那些身居华堂的公子王孙都喜欢以此来标榜自己的德行,从这种施舍中得到救世主一般的快感,然后继续依靠百姓的供奉生存。可是诺兰的目光是那样真诚,让佩拉不愿冠之以这样卑劣的评价。他是活在权力漩涡最中心的人啊,这毫无城府的模样,是他本身的面孔,还是城府更深的证明?

自己还不了解他。佩拉这样想着,扭过头去。诺兰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用汤匙将药汤送到佩拉嘴边:“张嘴,这是命令。”佩拉受到了惊吓,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是觉得这命令不可违抗,竟张开了嘴。在舌尖触碰到苦涩的汤药时,所有的味蕾在瞬间被激活,她也猛然醒悟过来,赶忙从诺兰手中夺过药碗,一饮而尽,惶恐:“太、太失礼了!殿下,我……对不起!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不行吗?只要你能喝下这口药,我怎样都无所谓。”诺兰嘴角勾起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这种事太有失体统了!殿下,你可是王子,不能这么荒唐!”佩拉满脸通红,坐在诺兰对面干瞪眼。

哈哈,的确荒唐。诺兰嗤笑着自己。自己做出挽留佩拉的决定,明显是动机不纯,若是要让自己的政敌知道了,又要好好利用一番了吧。王子的私生活本来就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向来是居心不良的政客们搬弄是非的最佳切入点,但是,他也不是个软柿子。

他耸耸肩:“我也有冠冕堂皇的借口,‘礼贤下士’有什么不妥?听说你可抵得上一支军队——以及,在我们国家,除了君主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外,臣子之间是没有那么严格的等级观念的。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平等的。”

的确,从诺兰和彼得相处的方式就能知其一二。正想着,彼得就来了:“主人,刚刚有人从谷尾来,在伊莎殿下的床垫底下发现了这个,是留给佩拉的。”

“哎?留给我的?”佩拉一跃而起,从彼得手中抽走信件。诺兰的心一下子紧了,好不容易才稳住佩拉,此时为何节外生枝?信没有信封,只是简单地折了起来,用伊莎专用的火漆封好。佩拉坐下来,小心地拆开,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那的确是伊莎的字迹,因为虚弱,线条有些颤抖。

“佩拉,好好活着,去找到你的幸福。这是我最后的命令,活到白发苍苍,再来找我复命。 你的王:伊莎贝拉•罗曼尼耶鲁”

在那行字下面,郑重其事地盖着大大的国玺。佩拉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骂到:“笨蛋伊莎,你果然不适合做国君啊,国玺怎么能这么用……”

“佩拉才是笨蛋吧。”彼得嘴角总是挂着半抹玩世不恭,显得很不正经,“政治只能影响我们的命运,但不能左右我们的思想、决定我们的人生。我们也是普通人,不是政治的玩偶,如果一个人真的那样理性,那么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还有啊,不要伤了主人那颗少男的心啦,主人他很在意你的哟。”

诺兰脸色一黑,这家伙根本正经不过三秒:“胡说什么!只是不能看着她去死而已!而且都说了!伯兰特小姐是有用的人才!”

“你的私心根本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吧?”

“喂,你可别太没大没小,我会生气的。”

“‘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我会帮助你一起寻找’,”彼得板着脸模仿着诺兰的声线,“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肯承认,主人还真是不坦诚啊。这么不可爱,啧啧。”

诺兰的脸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

“那是王嫂……”猛然意识到佩拉的存在,诺兰赶忙打住,“对不起,不是有意要戳你心事。”

佩拉蜷起双膝,把头深深埋进臂弯,低声叹息:“殿下,请不要在我失魂落魄时对我这么温柔,我会心动的。”彼得欧呦一声怪叫起来,自觉主动地离开。

诺兰羞得面红耳赤。仅仅因为这样一句话,就感到无比开心,这还是第一次。

佩拉平静了一会儿,耳朵突然一动,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冷峻的神色让诺兰一愣。“主人小心!”伴随着彼得的断喝,佩拉腾身而起,猛地抽出诺兰的佩剑,马车剧烈地一震,车窗支离破碎,佩拉挺身护在诺兰身前,被弹开的暗器斜插在木轴上,闪着寒光。诺兰赶忙起身,听见彼得说:“是山贼袭击驿站来了。”诺兰向佩拉点头致谢,想要拿回佩剑,却被佩拉伸手拦住。

“区区杂碎,不能污了殿下的手。”佩拉的语气骤然变冷。

这才是身为骑士的她。诺兰笑了,从佩拉手中抽走佩剑:“既然是杂碎,交给侍卫就行了。伯兰特小姐好好休息便是,不劳你费心。”

他提着剑走出车外,佩拉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车队和山贼彼此僵持着,哈维尔看见佩拉出来了,吃了一惊。本以为诺兰会吃闭门羹,没想到真的被他说动了。哈维尔冲佩拉点点头,把惊鸿抛给她:“保护好自己。”山贼看见佩拉的出现,眼睛里闪起了异样的光,为首的大喊:“把钱财和那边的女人留下!”

这帮混蛋!诺兰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伸手拦住想要上前的佩拉,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医生说你精神状态不好,又几天没吃饭了,你安分点,别让我们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我是第一王子,哈维尔•埃克苏佩里,放下你们的武器,现在就投降。”哈维尔站在队伍的前列,不怒自威。

山贼们一下炸开了锅。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声尖笑:“哈维尔?不就是那个刚死了老婆的鳏夫吗?听说那亡国的公主长得美若天仙,既然活的见不着,不如让我们‘瞻仰’一下遗容……”话音未落,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已如闪电一般窜了出去,等到众人回过神来,诺兰和佩拉已经一左一右锁住了那人的咽喉。

“佩拉,你不用插手,我会让他为他对哈维尔的轻视付出代价。”诺兰眉头紧锁,剑刃又逼近了几分。佩拉冷哼一声,丝毫没有理会诺兰,手腕一转,那人发出一声惨叫,口中喷出了鲜血。佩拉割下了他的舌头,很冷静地用布拭去剑刃上的污秽:“你卑贱的口舌不配谈论我高贵的主人。”

喂喂,这丫头下手也太狠了吧?彼得本来打算冲上去和诺兰并肩作战,此时也给佩拉吓得定在了原地。哈维尔眉头微蹙,他知道诺兰仅仅是想威吓而已,并不愿伤人,只要那人道歉就会放过。他低声喝道:“诺兰,佩拉洛斯,都给我回来。”

佩拉一声不吭地收了剑,退回原地,诺兰也退下了。诺兰看着佩拉的侧脸,想到这花容月貌的女孩居然这般残忍,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捏紧了。佩拉转过头,看见了诺兰的眼神,没有说话,自嘲似的笑了。这些山贼也不是什么好汉,被佩拉这么一吓,士气顿时全无,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护卫们忙着收拾残局,佩拉有些失落地转身走进了驿站。

为什么,仅仅因为被诺兰看见了可怕的一面,就会觉得这样痛苦呢?诺兰殿下,现在对自己一定很失望吧。残忍,这是佩拉听到的最多的评价。如今在诺兰的心中,自己也会被打上这样的烙印吧?

心里好难过。

可这都是为了伊莎啊,都是因为那人对伊莎出言不逊。我是正确的,只要是为了主人的名誉,就算自己被人唾弃,又算得上什么呢?

诺兰过来了:“伯兰特小姐,外面差不多结束了,我们要上路了。厨房只剩下一些干面包,你先吃一点吧。”

“殿下,”佩拉的声线被苦涩拉长,“在罗曼时,有人说,伯兰特的眼瞳是鲜血染红的,它是死神赠与伯兰特的诅咒,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撒娇吗?”可是诺兰却笑着伸手擦去佩拉脸颊上的血污,“你的性格是环境造就的,不完全是你的错误。你的确该收一收身上的戾气,但你不必为此自怨自艾,一点点改,总会好起来的。还有——”

他轻轻拨开佩拉眼前的碎发:“在埃克苏,红色象征着勇敢与忠诚。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啊,他一定是上帝派来赐予自己救赎的天使。佩拉看着诺兰天空一般的蓝色眼眸,感觉自己好像融化了一般,被诺兰深深地治愈了。

她的眼圈红了。

“佩拉洛斯,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诺兰直视着佩拉漂亮的瞳孔。

第一次从诺兰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原来这样一串仅仅是以“区分”为作用的音节也可以如此动听。

“……乐意至极。”

在那一瞬间,佩拉突然觉得,原来此前所有的不幸都是为了此刻与他相遇的幸运。

(四)

“哈维尔殿下——”穿着黑丝绒礼服的贵族小姐追在哈维尔的身后,颇有点不依不饶的感觉。

“艾莎妮小姐,”一向温和的哈维尔此时此刻竟有些恼怒,“容我再说一遍,我很爱我的妻子,我还处在失去她的悲痛之中,在短时间内我不想和任何人约会或是出席大臣的私宴。请你回去吧。”

“可是殿下——”

“我说最后一遍,”哈维尔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请·你·回·去·吧。”

诺兰看见这边有情况,赶忙走上前去,脸上换上了标准的王子式笑容:“艾莎妮小姐,王兄近日精神状况不佳,如有要事可与我商量。”

“诺兰殿下!”那小姐的眼中一下子闪起了光芒,“家父月底要在家中设宴庆祝我的生日,希望您能赏光前来!我愿意与您……”

站在一边的彼得连声打断:“诺兰殿下,那边还有好几位爵士家的小姐想邀您共进晚餐,您应当好好安排一下。”

诺兰惊恐地转头,果不其然在接待室的一边还有好几个贵族小姐站在那向他暗送秋波。

诺兰赶忙向哈维尔投去求助的目光,哈维尔双手合十做了一个“万分感谢拜托你了”的动作,一转身溜之大吉,留下诺兰一个人凌乱在一堆贵族小姐中间。

“活该,谁叫你要给哈维尔殿下出头。”彼得凑到他耳边嘲讽道。

真是反了——诺兰差点想伸手敲掉彼得的大头。

哈维尔从接待室逃出来,走进灵堂。中间原本停着棺椁的地方已经空了,只有周围的一圈花束还在,生机勃勃的花束和灵堂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遇见伊莎的时候,伊莎穿着一件浅粉色的修身礼服,披着一条纯白色短毛皮披肩。她一头金色的头发高高盘起,粉色的脸颊和俏皮的酒窝都深深吸引了哈维尔。伊莎教养很好,不会大声说话,也很少与人争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优雅高贵的气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哈维尔就认定她会是自己未来的妻子。

伊莎身上带着某种传统女性所拥有的特质。她在该做什么时就做什么,每一件事都恰好合哈维尔心意。她从不无理取闹,也不一味盲从,该活泼时活泼,该严肃时严肃。因为她不单单是妻子,更是罗曼的脸面。

不会再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

她唯一的缺点,不过是懦弱罢了。

哈维尔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伊莎的画像。油彩的细腻与画布的粗糙带来了不一样的触感。她柔软的唇,羊脂般的肌肤,都将不复存在。一定是她太好了,让死神嫉妒,抢去做了他的新娘。

哈维尔叹了一口气,眼中泛起了泪花。他小心翼翼地把眼泪偷偷擦干,还未转身,就听见一声低低的梦呓。

哈维尔转头看着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的佩拉,松了一口气。

她还穿着参加葬礼的衣服,白衬衫黑裤子,领结歪到了一边。她也不容易,从政变到伊莎去世,又长途跋涉来到眠冬,一路上哭哭笑笑,打打骂骂,也该累了。不如说,她终于能够消停下来,让哈维尔省省心了。

不过,与其把佩拉托付给自己,不如托付给诺兰更合适吧?哈维尔苦笑,这个小丫头现在要身份没身份要名分没名分,该如何处置她呢?随随便便把一个没有身份和名分的女孩留在王城是很不妥当的。

眠冬城分为三层,王城、内城和外城,其中王城是王室居住和官员办公之处,内城则是官员宅邸、骑士团和禁军军营的所在地,外城才是百姓的住所。佩拉是不得不安置在外城了,只怕……诺兰会头脑发热说出傻话。

“王兄。”诺兰从接待室走出来,一脸疲惫。应付那些贵族可真是够受的,伊莎这边才刚刚下葬,那边就有贵族小姐觊觎着哈维尔继室的位置。再过几个月,诺兰也会在二十岁生日当天举行选妃宴。啊啊,与其在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孩中挑一个共度一生,倒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快活。诺兰长叹一声:“这下好了,你可算替我分担了不少麻烦。”他低头,看见迷迷糊糊睡着的佩拉,摇了摇头,解下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

“关于继室?她们还真是见缝插针。不过,看样子你的事会更早一些吧?我好歹有个拖延的借口。”哈维尔温和地笑着,却一针见血,“认真一点,别把女人当洪水猛兽,你和佩拉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不过我想你还是知道分寸的,你也不是初涉政坛的小孩子,喜欢的姑娘可以以后纳为侧室,正房还是要娶一个有背景的为好。”

诺兰愣了一下。

“你说别人倒是轻巧,”他有些不满地扭过脸去,“那种不负责任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我是好心劝你,我们这种人,身不由己的时候更多啊。”哈维尔头痛。

诺兰轻轻抱起熟睡的佩拉,转身,背影倔强而坚定:“分寸我有,你放心,我不会被佩拉绊住脚步。我会在外城给她寻个地方安顿下来的,只是——如果你我连自己的命运都主宰不了,日后还如何主宰苍生?”

佩拉似乎被惊动了,嗯了一声,但没有醒过来,而是迷糊着往诺兰怀里拱了拱,口齿不清地唤了谁的名字。这样子还是很可爱的啊,诺兰觉得心里痒痒的。怀中的女孩是那样特别,比那些贵族小姐还要棘手还要麻烦,可是诺兰却没有丝毫的厌恶,反而觉得那是珍宝。

哈维尔笑了,弟弟真是好懂,轻轻一试探就坦白了。虽然说这一点很是可爱,但也更让他放心不下。毕竟佩拉也不像是个有城府的人,这两个人在一起只怕会有不少麻烦。不过也罢,随他们去吧,既然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想必诺兰也是有觉悟的。他又想起了伊莎,想起了她温柔的笑颜,轻声问道:“诺兰,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诺兰低下头凝视着佩拉的睡颜,凝视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脸颊开始发烫:“……信啊。”

“哈,你们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哈维尔从背后看见诺兰的耳朵已经红透了。

诺兰瞬间炸毛:“我们的关系还没、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哈维尔亲昵地揉乱诺兰的头发:“你好自为之吧,需要我帮忙就说。”

可恶,总是这样,把我当作孩子来看。诺兰眉头微蹙,毫不客气地拨开哈维尔的手:“我会处理得比你好的,不需要。你还是担心担心继室的问题吧。”说完径自把佩拉抱进了休息室。

哈维尔望着诺兰的背影,又爱又气。

这小子青春叛逆期也忒长了吧?!

(五)

尼莫看见那只手镯,不由眼前一亮。

 

他还记得那个可怕的清晨。记忆被巨变冲撞得支离破碎,一切都在他还没作出反应之前就结束了。

那天,金凰城的朝霞是那样得红,染红它的不知道是烈火还是鲜血。

王储死了,留在国都的两个王子一个公主都死了,小王子被逃难的人群冲散,老国王将国玺和王冠交给了佩拉和尼莫,在金凰城的城门口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和佩拉回过头,看见叛军将伯兰特将军的头颅高高挑起,城墙上已挂满了尸首,有叛军的,也有禁军的。金凰城上,用金丝绣着凤凰图案的罗曼尼耶鲁家族的旗帜被拔倒,凤凰在燃烧,仿佛是要如传说中那样浴火重生一般——这样的场景竟是罗曼王族的末日,多少有些讽刺。天际的流云晕开一片鲜红,华美的宫室上金质的凤凰雕像在烈火的炙烧下渐渐融化,金水顺着城墙青石砖的缝隙蜿蜒流下,好像是罗曼王族的眼泪。在烈火中尼莫还看见,伯兰特不倒的战旗也折断了,银色的荒原狼在烈烈的风中咆哮着,好像至死都不会认输。在好几天之后,尼莫才从希德尔的人口中知道,两千名禁军战士,全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没有人生还,没有人退缩。

就算是战死——

伯兰特的荣誉永存!

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将军的眼神,即使已经被人斩下头颅,将军依旧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在对他们说,去完成你的使命!

他和佩拉远远看见叛军在城楼上将伯兰特将军的头颅高高挑起,知道他已经战死。但那是一个军人最高的荣誉。

他和佩拉都没有哭,忍着心中撕裂一般的痛苦,向埃克苏前行。他们骑着最快的马,走了最近最险的路,一路披荆斩棘,不眠不休地跑了整整三天,终于赶到了国境。就在佩拉刚跑出国境的一瞬间,边境的闸门落了下来,追兵赶到了。

“佩拉,快跑,不用管我!”尼莫当时这样说着,转身迎上了敌人。

后来他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希德尔公爵的军队打了过来,救了他一命。但他左边的小腿已经不翼而飞。他最先觉得十分绝望,可是突然听说佩拉已经和伊莎汇合了,这又让他欣喜了起来。听说托马斯要去谒见伊莎,他满心欢喜地请求同往,托马斯却拉开了边境的闸门对他说:滚。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与托马斯因为佩拉本就有过节。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但他没有因此去奴颜婢膝地祈求托马斯慈悲,他支着木拐,风餐露宿地走了整整一个月,才终于走到这座小集镇。在这个小集镇的当铺中,尼莫看见了它。

 

尼莫认得这只手镯。他抚摸着上面的花纹——这是在佩拉和托马斯的关系还不那么差时,托马斯送给佩拉的。托马斯的审美品位确实不错,这白玉手镯是用玉髓雕成的,刻着精致的花纹;玉质通透,没有一丝瑕疵(这也很符合托马斯完美主义的特点)。因为怕托马斯不高兴,即使会有一点影响挥剑,佩拉还是一直戴在手上。就在某一处,尼莫抚到了那道浅浅的刀痕。也许同样款式的镯子还会有,但是这道刀痕可是独一无二的,这果然是佩拉的东西。他敲了敲当铺的柜台:“掌柜的,这镯子的主人,现在在哪里?”

掌柜抬起眼瞥了瞥尼莫,大概是因为他又丑又脏而且还残疾,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找这镯子的主人作甚?”

尼莫听出了掌柜语气里的轻视,这还真是个可笑的世界。若是在罗曼,他跟在伊莎的身边时,有谁敢对他又半分不敬!他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罗曼的银元,丢在柜台上:“给我换成埃克苏的货币。”

“哟,”掌柜的眼睛一亮,马上站了起来,脸上换上了谦恭的神色,“这位爷是从罗曼来的?难怪,不容易不容易,您还有什么要当的?”

尼莫从怀里摸出几把精致的匕首,排在掌柜面前:“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这些当掉。”

掌柜听懂了。

他搓了搓手,干咳一声,笑道:“这个嘛……你想知道人家姑娘的去向,莫不是……?”

“她是我妹妹。我们是逃到这里来投靠亲戚的,却在半路失散了。是个黑发红瞳十八九岁的姑娘。”尼莫撒了个谎。

掌柜哦了一声,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两圈,似乎在盘算着是不是趁机敲诈一笔。尼莫看在眼里,故作若无其事状:“听说我们投靠的那个好姐姐,婆家和王族沾亲带故的,在埃克苏还挺有势力,你听说过吗?”

掌柜一听“王族”二字,不由一愣,猛然间回想起来这镯子的主人的确是个黑发红瞳的姑娘,身边也的确跟着个贵族模样的少爷,心知怕是惹不起,忙说:“小姐可能是找到你们那亲戚了,她和一个贵族少爷在一起呢。”

贵族少爷?总不能是王储吧?尼莫的眉头蹙了一下,追问:“你可知道他们现在在何处?”

“……莫非,你们那亲戚和王储同行?”掌柜心里一惊,关于那个女孩的记忆被接二连三的点燃,那个贵族少爷一头银发点醒了掌柜,那可是王族特有的发色啊。掌柜的表情越发和悦:“那可真是不巧,前几日还在前面的谷尾城驻着,今天怕是已经到首都了。”

看来埃克苏这边是不打算发兵帮助伊莎复国了。尼莫挠了挠头,还想再多问一句:“为什么回去了?埃克苏难道不打算帮助罗曼王族吗?”

“唉,王储想帮也无力回天啊,他的正妃前几日过世了,肺痨死的。可惜才二十一岁,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你说说你说说,人都死了,怎么复国啊?哎这位爷,您看我们小铺虽然不大,但我们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到时候见到你们那好姐姐,不如美言几句……”

一道惊雷炸响。

……伊莎贝拉殿下,死了?!

尼莫的灵魂在那一刻仿佛被人从身体里生生剥离。

尼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小当铺的。等到他终于从巨大的变故中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前往眠冬城的马车上了。

他不相信伊莎会死。

明明……她是罗曼王族复兴最后的希望了啊!!

可是另一个人此时也盘踞在他的脑海中。

佩拉洛斯•伯兰特。

尼莫了解佩拉,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彼此托付生命。他们都是伯兰特将军的好学生,他们从小到大都受到同等的教育与待遇,他们心灵的默契犹如孪生子一般。

如果伊莎死了,佩拉也一定会殉主。尼莫也想这样做的。

可是不行,佩拉是伯兰特家的独女,如果佩拉死了,伯兰特的传奇也将随之终结。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的确,伯兰特将军一直教导他们要绝对忠诚,但是这是在骑士的层面上;伯兰特将军也希望佩拉能有正常的生活,能获得幸福,否则不会替她张罗婚事。佩拉就这样在绝望中自杀,绝对不是将军想要的结局。

但是尼莫有种预感,佩拉还活着。

他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现在是尼莫在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了。

(六)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逆子!”在罗曼王国的某个军营里,希德尔公爵拍案而起,从座位上走下来,一把揪住托马斯的衣领。

“爸——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托马斯一脸不服气。

希德尔公爵肺都要气炸了。托马斯根本不顾忌父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当初婚事是你定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且那个女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就像一个叫花子,扔了就扔了,有什么大不了!”

希德尔公爵将儿子一把推翻在地,指着托马斯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当初有强迫你?你有种再说一遍!!”他说着,猛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托马斯往后退了一步,识趣的闭上了嘴。

“这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做人最基本的要知恩图报!”希德尔公爵愤怒得面红耳赤,“若不是将军,早在四王之乱我们父子俩就命丧黄泉了,你懂你做了什么吗?你不仅害我们失去了所有伯兰特追随者的心,还给我们扣上了白眼狼的帽子!你要把我的一世英名全糟蹋了你才开心吗?”

“难道您甘心把江山拱手让人吗?如果伊莎贝拉没死,你又向着伯兰特,伯兰特又是忠臣烈士,你想怎么样?为别人打江山?你装高洁,我不,我想要荣华富贵!”托马斯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谁教你这些混帐话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教导过你!”希德尔公爵气得吐血,冲出门去对着托马斯的背影大吼。

托马斯长长地切了一声。

希德尔公爵坐回座位上,头痛欲裂。

这个混帐小子!

他愤愤地灌了一口茶水,心想那个白痴儿子非要把他的家底败完才开心。

头疼。希德尔公爵知道当年伯兰特将军是把佩拉托付给了自己。将军毕竟是老了,即使不战死,也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难办呐……

确实,如果有王位放在面前,有谁不想要呢?

但已经不需要再纠结了,罗曼王室已后继无人。

希德尔公爵长叹一口气,伯兰特在罗曼还有残党,若是佩拉洛斯能回来,把伯兰特的旧部聚起来,也是一支了不起的战力。现在倒好,佩拉和尼莫双双被赶到埃克苏去了,倒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公爵!”就在这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士兵破门而入,“我们、我们今天消灭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希德尔公爵眉头微微蹙起。

“奇怪的队伍?”

“他们闯入我们的领地,而且一言不发,根本没法交流,我们就打起来了。”士兵看上去非常焦虑,“他们、他们衣服里有一封密信,我们看不懂!”

希德尔公爵站了起来:“密信给我,带我去看看,他们在哪儿?”

“……尸体已经运到营地,正在搜身寻找其他线索。”

希德尔公爵跟着那个士兵大步向营地的广场走去,果不其然,已经有十具尸体排在那边。希德尔公爵走上去一一揭开他们脸上的白布,眉间的愁云又浓了三分。

那张脸显然是尤尼尔人。

要知道,尤尼尔人在罗曼的数量可不多,他们大都生活在埃克苏王国——本来也是这样,谁不愿意待在一个歌舞升平的国度而跑来动荡的东方呢?

希德尔公爵翻过他们的头,发现他们的耳根后都有烙印。但那只是个圆形烙印,既看不出意义,也看不出所属。他们是罗曼本国的吗?

不太像。

希德尔公爵咂了咂嘴。发觉事情棘手起来。

“他们是往哪边走?”他转身问士兵,从怀里取出刚刚那封密信。密信已经被拆开,里面的内容是用暗语写的,看起来是一大串杂乱无章的字母堆砌在一起。他把密信按原来的折法叠好,上面的火漆封印让他心头一紧。

是伊尔顿大公爵的火漆印。

“报告公爵,往遗忘峡谷走!”士兵答道。

这下可糟糕了,这场政变好像远远不止罗曼的家事。

埃克苏吗?这件事……王室参与了多少?

伊莎贝拉和哈维尔怕是不知情的,因为没有必要。那么其他的王族成员呢?他们还有一个王子和两个公主。虽然长公主已经远嫁——

还真是把佩拉送到敌营去了啊。

“这件事你们不要张扬,赶快处理掉,日后我会好好调查的。”希德尔公爵将密信收回怀中,踏着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去。

(七)

佩拉从窗户翻进房间,躺下。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在楼下与房东交谈。然后听见房东说,伯兰特小姐在的。

谁啊?她嘟哝着,并未起身。

她在埃克苏过得十分凑合。她不会绣花也不会织布,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一个好脑瓜和一手好字,白天帮楼底下的药房老板抄抄写写,算一算账目,混一口饭吃。

她心里是很不满意的,在她还是伯兰特的少家主时,每日从她手上过得都是动辄几万的军饷酬劳,如今每天坐在那昏暗的小药房里扒拉着那零星几点钢镚儿,简直无聊透了。佩拉也闲不住,眠冬城的小酒馆里有不少小擂台,总有民间高手出没,佩拉就每夜换上男装去那里活动活动拳脚,顺便冲击一下擂台优胜的奖金。佩拉虽然不很擅长近身格斗,但她在这几天的比划之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也慢慢掌握了要领。即使没有拿下优胜,她昨夜也得了不少赏钱。

以前在罗曼时,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堕落至此。

佩拉感觉自己在泥淖中越陷越深,未来的光芒在一点点熄灭。

也许当初死了会更轻松吧。

这时有人上了楼梯。为首的显然是诺兰,步伐沉稳;其后是彼得,脚步声很轻,好像猫一样轻巧;走在最后的人是一个瘸子,因为能听见木拐杖断断续续地敲击楼梯的声音。他一定是最近才的伤,因为他走得生疏而吃力,好像还没有习惯。

会是谁?佩拉在昏昏沉沉中思索着,不记得认识的人里有可能还存活的。这时门被敲响了。

“来了……”佩拉带着一脸浓浓的起床气,随手抓了抓头发,就开了门。果不其然,诺兰站在门外。

她站在诺兰面前,嘟着嘴有些不满:“殿下……您还真是勤奋。”

看见佩拉的样子,诺兰身后的彼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诺兰也笑了,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待遇,要说蓬头垢面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事,连彼得都做不出来,更何况要是哪家姑娘听说王子上门拜访,都要精心打扮一番再来应门,像这样素面朝天睡眼惺忪还撒着起床气的还真是头一遭。佩拉看见诺兰笑了,猛然清醒了三分,揉了揉眼睛把头发又抓了抓,口齿不清地嘟哝:“啊啊,抱歉。真是失礼,这样子好像太不体面了,我去收拾一下……殿下您稍等一会儿……”

“不用了,我过会儿还有公务处理,很快就走。事先没有通知你就突然登门是我的过失。”诺兰看着还在犯迷糊的佩拉,心里又生出了些许怜爱,突然发现佩拉穿着一件男人的外套。他向屋里探了探头,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啊?”

“啊啊,忘记脱下来了,太累了就这么睡了。”佩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不是太失礼了,我。”

“不,这是……你的衣服?”

“是啊,有什么不妥?……我还是去换了吧。”

“……可这是男人的款式。”

“对啊,不然呢?安全起见嘛。”佩拉歪过头看着诺兰,领子歪到了一边。诺兰心里一惊,伸手,佩拉猛然惊觉,赶忙扯住滑下去的领子。可是已经迟了,脖颈上那道青紫色的瘀痕已经露了出来。

未等诺兰说出责问的话,一只手已从诺兰身后伸了过来,略带几分粗鲁地抓住佩拉的手腕,将佩拉扯到自己面前。

“谁干的!我去杀了他!”尼莫的脸因为愤怒而显得犹如夜叉一般狰狞。佩拉先是愣了一下,先是“嘤”地一声尖叫,甩开尼莫的手缩回了诺兰的身后,痛哭流涕:“啊啊啊是尼莫啊啊啊!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我我没有完成任务……让你白死了嘤——”说着探出头,眼巴巴地看着尼莫一把鼻涕一把泪,“尼莫,伊莎不许我死,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烧钱的。你一定是缺东西了才会来找我的吧?你要什么?要不要我烧个姑娘给你做媳妇?”

“做你大爷的媳妇啊!”尼莫青筋暴起,“你这样子让人怎么安心去死啊混蛋佩拉!”说着猛敲佩拉的脑袋,“我没死!”

“……哦。”佩拉嘟着嘴站到尼莫面前,低下头,看见了尼莫的腿,叹了口气。阴霾又一次爬上她的眉宇。

“长了坏疽。为了保命,他们自作主张替我截了肢。”尼莫的声音弱了下去,两人此后相顾无言,却是有百千滋味在心头。

他们在罗曼都是叱咤一方的少年豪杰,没想到经历劫难后的重逢却没有那种荡气回肠的快意,反而是这样落魄不堪。这场政变是他们人生中所经历的最大的挫折,将他们挫得面目全非。即使是青梅竹马、亲如兄妹、曾同生共死的两人,在此刻也感觉到对方的陌生与疏离。这一个多月带给他们的改变,超过了过去十多年的总和。

尼莫比以前更忧郁了,佩拉也失去了活力,变得悲观厌世。虽然一直在默默祈祷着对方能够安康,能够幸存,能够再次相见,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又开始怨恨对方的出现。因为重逢撕裂了两人心里即将结痂的伤疤,让人回想起在金凰城的闹市上纵马飞驰肆意妄为的日子。那时还能大笑着和战友去酒馆豪饮,喝醉了就打架,然后被将军拖回家罚跪;还能仗着伊莎撑腰,在王宫里爬墙上树上房揭瓦,搅得四周鸡飞狗跳不亦乐乎。现在……再也回不去了。

诺兰的脸上浮出了担忧的神色,他发现佩拉过得似乎不那么好。她陷在过去之中无法自拔。

她在用最消极的态度去逃避伊莎的死与家国的亡。

佩拉轻轻拉住尼莫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若是在政变中死掉就好了,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活下去了,佩拉。但我不希望你死。”尼莫从佩拉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求你了,好好活下去,对自己好一点,这样我也可以不带牵挂地离去……”

“埃瑞里先生,”诺兰眉头微蹙,“如果你真的为佩拉着想,就请不要再说出这样的话了。”

彼得在一旁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佩拉,你就是靠在小酒馆打架赚的钱吗?那道伤是这么来的吧?”彼得说着歪了歪头,换上了嘲讽的语气,“喂喂,你先前和未婚夫决裂时的骨气都被狗吃了吗?这样子不就是在取悦别人而活吗?”

佩拉抬起头,低声反驳:“那么我该怎么活?我从小就是为了能够跻身将相之列而活,我完全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该怎么过啊。”

诺兰无力地扶额:“笨蛋,我这么大个关系放在这,你不来找我吗?我要想在王宫里安插个自己人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殿下不用担心,我想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佩拉负气似的看了一眼彼得,“不劳您费心,下个月王城禁卫军征召,我会去的。”

尼莫打量着佩拉,疏离感又多了几分。他看得出来,佩拉很信任诺兰二人,但他放心不下。毕竟诺兰是一国的王子,怎么会毫无所求地对佩拉这样体贴?可是这时彼得却大大咧咧地勾住了尼莫的脖子:“怎么样,尼莫也来吧?”

“……?!”

“禁卫军咯,不然呢?看着你去死吗?”彼得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他“王子亲卫”的身份。

尼莫被惊到了:“开玩笑!我这样子……!”

“少条腿而已,”彼得说得轻松,“去找个木匠给你做个义肢啦?城东头的那个手艺不错,你去看看?”

佩拉见尼莫一脸为难,赶忙上前拉开彼得:“不要强迫尼莫。没关系,就算是这样的尼莫,我也不会抛弃。我会好好努力,养活尼莫的。”

尼莫的心里难受了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佩拉的后盾,为佩拉扫除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保护她,辅佐她,可是如今竟要成为她的累赘!他冷笑一声:“呵呵,我真是没用。我还是自我了断吧,也省的佩拉被我拖累……”

“你在说什么啊,以前一直是你站在我身边,好不容易都活下来——”佩拉抓住尼莫的手,“你这是在逼我殉主吗?”

“现在起你是我的家主,我是你的刀。而一把无锋之刃没有存在的意义。”尼莫的神色暗淡下去。

“埃瑞里先生,容我说一句,世上没有无用的存在。”诺兰有些看不下去了。

尼莫的情形像是洼地,他周身的气压都是低的:“那是因为无用的都毁灭了。”

“混蛋,你没听懂我的话吗?”听见尼莫这样说,诺兰不由怒从中起,一把揪住了尼莫的领子。

尼莫抬起下巴,声音冷了下去:“王子殿下,你又要玩老好人的游戏了吗?在温室里长大的你怎么能明白我们活得多么辛苦呢?你这样接近佩拉,其实别有用心吧?”

佩拉觉得头都要炸了。她拉开二人,转向诺兰,轻声说:“拜托了,殿下,请不要生气。尼莫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希望看见你们闹得不愉快。”

佩拉转向尼莫,眼里满是乞求:“尼莫,我一直视你为兄长,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尼莫的眼中一下子泛起了波纹,他沉默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

诺兰平复了一下心情,看了一眼尼莫,对方也看着他,脸上颇有不满。看来伊莎的确是会把人惯坏的,不然尼莫又怎么敢这样与他叫板?但诺兰又不愿轻视这个人——他在十六岁时就当上了中校,战功赫赫。诺兰的眉头舒展了。

出乎意料,诺兰对尼莫深鞠一躬:“对不起,如果我的行为令你感到不快,我道歉。”

尼莫一下子慌了,搞不懂诺兰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这是要怪罪他的冒犯?!但尼莫觉得这时再较劲下去就很不明智了,忙说:“殿下!我也有错,您这是?”

“我的确不是那样单纯地帮助你们,我坦白。”诺兰抬起头看着尼莫的眼睛,那是一双灰绿色的瞳,看上去像是被无数的风霜事故刻蚀过,“我不希望你们这样死去,我认为你们应当是能够建立大功业的人。我希望能拉拢你们到哈维尔和我的这个阵营来,成就埃克苏的未来。但如果说渴求贤才都算是图谋不轨的话,那我不知道怎样做才会让你觉得我并无恶意。”

尼莫对上了诺兰的双眼。他不由一惊,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瞳,犹如盛夏晴空,好像所有的污浊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羞愧得无处遁逃。真诚,从诺兰眼中读出的这一点打动了尼莫。这是尼莫很少受到的待遇。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挽留住那么执拗的佩拉了。他看了一眼佩拉,佩拉点了点头。

可是尼莫嘴上还不肯服软:“既然佩拉也这么想,我就姑且试试看吧。”说着,移开了目光。

诺兰松了一口气,笑了:“谢谢你,埃瑞里先生。”

这家伙!尼莫皱了皱眉,凑到他面前低声说:“殿下,佩拉是个好女孩,请你不要伤害她。”

诺兰挑起了眉毛,微微颔首,看着尼莫,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辩驳的味道:“这点你大可以放心,埃瑞里先生。”

佩拉有些无奈地看向彼得,彼得耸了耸肩。

命运的红线,是不是还将继续联结下去?

也许,在遇见诺兰的那一刻起,苦难的日子就有了曙光吧。

但愿每个明天都会比今天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