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选择不予回应,反而道:「地仙之法,确有其事。但有一点你错了。」

曾几何时,老僧同样满腹疑惑,向男人渴求解答──当时的孟龙潭初出茅庐,乃一介后生,受困于偶然遇见的一场妄孽。

「咒式成功的关键,乃『圣人骨』。」尽管放下教鞭数年,男人妆演起老师的角色依旧唯肖唯妙。「彼此相等的存在才能互相吸引,要利用尸解水使肉体回复如初,受水者亦必须是与仙道有缘之异人:得道高僧、能通天命的道士、逆转宿命之奇才……以怨灵遗骸所随意拼凑而成的浮屠,是不可能达至易骨洗髓的效果。」

简单数语,男人便把怀疑的种子打入老僧心田。

「你说他并非圣人?但贫僧亲眼所见,朱进之在空无一物的白纸上画下莲花──」

半颗新鲜柠檬被抛入老僧掌中,流淌的汁水自指缝间滴落地面,竟在脚下活动的心房据留数个大小不等的圆。

「『隐形墨水』这种把戏,连小孩子都骗不过。老头子你真蠢。」

对于阿绣的挑衅,他理应感到冒犯或者不快,但画僧此时所有的注意,都用以思索其中之因果。

「当时他用的是油灯吧?朱举人在访友前夕,预先以柠檬汁在纸上作画。言谈间果汁受热色变,自然显露莲花图纹。而为了不让朋友揭穿戏法,事后他应该有把画当场烧毁,没错吧?」

那怕努力保持外观上的镇定,但老僧心境仍然感到栗然之至:男人细数往事,如同亲历其境。只是当时草庐内,不可能有外人存在的啊?

这样,难道当天自己所犯下的大错,也被这个男人──

「另外,你知道『易骨术』的原理么?」

老僧很想回答他「不知道」。但如果向眼前的男人坦承自己的无知,他害怕瞬间就会被绝望所吞噬,因此踌躇。

面对画僧的怯默,男人表现出上好的耐性。「『咒式』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具现化的手段。为了从『无』中生出『有』,生物需要仪轨来为虚无之物赋予形象。你应该听过这个故事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阿绣笑嘻嘻插嘴:「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说西汉时候有个男人,他炼道的丹药被狗偷舐,结果连癞皮狗也白日飞升了喵!」

「贫僧是有听说过。」他内心暗笑:有多少人会不知道这句显浅成语?此际提它怎么。

「天河水的作用,相类如此。『尸解』就是羽化登仙,灵魂不再,肉体何存。但身体其实不会即时死去,只要给以适当外力,亦能够妥善保存。」

「『易骨』奇术,与制作尸蜡之法两不相干!」

「这个自然,因为尸蜡保存的是肉体,但天河水所唤起的仅仅是肉体的记忆。」

「唤起记忆」四字,化作橄榄核子,被老僧在心口来回反刍。「所以……此乃大不同之两种物事?」

「正是。」

画僧双拳握了又放,松开又紧,泛白的关节在皮下蠢蠢欲动。

「贫僧明矣!魂灵既然超脱肉体,残存的不过是无理智之臭皮囊。即使咒术得成,我所复活的亦不过是镜花水月,而非本人真像。」

男人颇欣慰于他的孺子可教,令阿绣有点儿吃味。

「所以你杀了最重要的朋友。」她跳出来,横在师傅和老僧之间肆意取笑。「后悔了吧?一副白骨,九十九个死人,最后却是一场空!将假的当成是真,大叔你是秀逗喵?随随便便就被人利用──」

「阿绣。」

狐女因为戏弄太过,以致遭受男人训斥。阿绣于是闷哼一声垂尾,一霎时跳回原先的位置。

画僧反而合十弯腰,庄重对他行一个礼:「贫僧感激施主的释疑。只是还有一件──」

或许男人心中知道,老僧那不敢询问的问题。于是他转身归步墙边,拾起那几支罪恶的画笔。

「当时未了的答案,老夫现在就告诉你吧。」

僧人太过熟悉他日常研磨的颜料,他使用的那些秃笔。他知道这座画室,早被无辜者的鲜血染成臭不可闻的陷阱。此处乃应不存在的空间,是他心魔恶孽的外显。

所以老僧不再相信,从中能够寻出佛国乐土。

但男人使用同样的颜料,一样的毛笔,但以更轻盈的笔触,在墙上画下彩色的构图。

头顶是澄黄的飞瓦;

正中是浮白的丹陛;

左边是翠绿的梁柱;

右方是赤朱的凤壁。

前头几缕飞云,从后一池春水。

这幅图画假如在闹市贩卖,大概也值好几千钱。但此画的价值又岂止于此?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是庄子……?先生并非阿闍黎吗?」

男人浅淡一笑,随手在墙壁中央,画下一扇关闭的青铜门扉。

「天地、阴阳、四时,世间以为它们是互为相反的表里。但阳尽为阴,天尽伏地,秋尽春来,交替既然无穷无尽,那么追溯万物本源,充其量只不过是『至高之道』的一相两面。所以男和女,人和妖,生和死,甚至仙境和地狱,要如何定义,全在你一念之明。」

太高深了,阿绣无从理解此等虚无缥缈之说。但她赞赏师傅手绘的图画──因为它是活的。

壁上门扉自启,内里传出庄严的寺院钟声。香风伴随落花徐徐拂面,将室内邪气尽扫一空。阿绣又听见门内传出女子的笑语,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远处更有仙音悠扬。

狐妖忽然铁青脸色,往旁带怨一瞅,却见和尚泪流满脸。而师傅的声音,仿佛自画壁的另一处远端传来:

「这就是你一直追寻的『答案』。」

孟龙潭是个有夙慧的人,此举幻像,足以令他历尽三昧。

「贫僧领悟了。」他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于是大门关上,室内回复如常。

只是僧人在狂喜之后,神情变得极为哀苦。

「立地成佛,可有其事?」

男人回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画僧寂然。

过后,他说:「施主想知何事?」

男人突然神情严肃:「老夫想知道,传授你『易骨术』的是谁?」

良久,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我师傅问你喵!秃驴还在装傻啊?」阿绣因为背对和尚,为此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正带住怒气想要伸手推他,却被正前方的男人以眼神制止。

「饶过他吧,这个人经已坐化。」

「哼!倒便宜他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