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食人鬼

 

    唦啦,唦啦——

    风搅动苇草的声音。

    循着声音看过去,在苇草丛生的底部——深夜里荡漾的黑水中,有什么东西一沉一浮。

    那是尸体。

    是,女人的尸体。

 

    此时,有个脚步声,正毫不忌讳地向这具溺毙的女尸而来。

    来者是个纯白的幽灵……不,应该说是像幽灵般的,一身纯白的少年。白色衣裤与银丝一般的短发,只有右瞳发出与全身不同色调的,魔魅的红光。

    少年在水边伫立,向尸体的方向伸出手。

    “你要来吗?”他向尸体发问。

    “要随我,一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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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咚、咔咚。

    是绿皮火车的声音。

    我坐在临车窗的座位,看着风景快速向后退去。

    车厢里充满了浓重的汗酸味、发酵的尿味,和红烧口味泡面的味道。食物与代谢废物混和在一起的味道让人作呕。

    我真是……为什么要选择这种交通工具呢?懊恼中又突然醒觉,是非它不可呀……

    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是无名到没有现代优雅的冷气车列会停靠的地方。偏远,贫穷,闭塞,还有爸爸告知我的:庸俗与愚昧。

    在列车上的时间里,我确实感受到了这一带的偏远与穷困。一路上,眼睁睁地看着象征现代文明的大厦从密集到稀疏,最后,窗外的世界里残留的是,破落的木材和白灰构建的老宅,更不济是半坍塌的土屋。

 

    凌晨爸爸接到那个电话后,我就动身出发了。爸爸说他不想来,他一生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他也不断告诫我不要来,但我的本心,于情于理都打算走一趟,毕竟那个地方是我出生的故乡。

    那个电话是个报丧的来电,死者——是我的生身之母。

 

    火车匡锵匡锵地入站了,我走下出站口的接客台阶,踏上实打实的故乡的灰土。我老早就遗忘故土的味道了,爸爸和母亲,爸爸不允许我把她叫做妈妈。爸爸和就是那样的母亲,在我记事前就已经离了婚,据说当时两人关系闹僵到老死不愿往来,于是爸爸,果决的带着襁褓中的我远走大都市,然后,坚强的扎根了下来。

    我爱那样的爸爸。

    不过有一点,让我对爸爸无法释怀,这也正是我这次奔赴故乡的原因。

    爸爸他恨死了母亲,也恨死了所有的故老相亲。

    “那里的人都是恶鬼!”从小,他就这么告诫我。

    然而这话引起了我的好奇,生出我的泥土,究竟是个怎样魔魅的地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魑魅魍魉吗?

    就这么想着、想着,我走到了便条纸上记录的目的地。

    是座稍微有些派头的民国式样老宅,侧边里还有简易搭建的农具小屋。我猛吸一口院子里的空气,嗯,果然是毫无印象。那是当然的,这并不是我出生的房屋,当年父母离婚后,母亲再婚了,这应该是再婚对象的家。

    我仗着年轻,好奇心重,想尝试尝试所谓“潜意识”,结果现实发展完全不如愿。

   

    “你……”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来的是个老妪与幼童,身上满是香灰的味道。

    “啊,请问这是XX家没错吧,我是来……”我突然打住,他们身上的香火味,恐怕是丧事点的香吧?奔丧应该如何委婉的说呢?

    “那个,我是……满,小满。”干脆自报大名。

    “man?”老妇皱眉,完全不知道的样子。

    “我、我是……我是这家去世女主人的女儿。”

    “麻麻的女儿是我,是我啦!”小小的女童摇着手反驳我。

    她的意思是……她是母亲的女儿?那就是……我的妹妹……不是吗?

    “女儿?”老人狐疑地看着我。

    “我是母亲与前夫的……女儿,大女儿……”老人的眼里不只狐疑了,还有看着什么肮脏物的神色,让我说的结结巴巴。

    “哦,就是你啊,进来吧。”她手一挥,却比我走得快上好几步进屋。

    “也亏的有脸来。”

    她落下这么一句轻轻的狠话。

 

    我随着一老一幼,走进摆放着母亲尸身和灵柩的房间。屋里烟雾缭绕,放着香烛的台子上,有着巴掌大的小黑收音机,循环播放着烧脑的咒文。

    其余,就是人头。

    人头、人头、人山人海。

    在乡下就是会有这么多所谓的亲朋好友呢。我突然懂了临行前爸爸说的各种各样的话:“你还是不去的为好,你妈又不缺你一个去送行,黄泉路上孤单不了。”

    众多人拥挤着坐在小板凳上,抽烟、打牌,谁也没注意到我怯生生地在门口徘徊。

    我是母亲的长女,说起来,应该是一等亲吧?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丧礼,不过想当然……一等亲……应该坐在最前头吧?

    于是我努力着在人头堆中向灵柩的方向挤,那些无聊杀时间的人不满地看向我:“你谁啊?烦不烦?”

    “是阿平家那个小满,前头那个的。”先前的老妇向他们解释。

    “满?”

    刷的,气氛全变了。

    “那个满?阿凉前头那个女儿小满?”

    众人不再心平气和,而是展露出忌讳和不吉的表情。

    “是那个满?”

    “不是说不回来了?”

    “你说啥,毕竟是老妈死了。”

    “回来了啊,不吉利玩意儿……”

    “食人鬼。”

    “嗯,食人鬼!”

    刹那,所有的面目都向我转过来,死鱼般的瞳孔凝视着我,半开的口似乎在诡异的喃喃:“食人鬼。”

   

    那个同样的三字词汇被重复了三次。

    ——食人鬼。

    我,知道这个称谓的由来。

 

    我大概是没法走进那间灵堂了。

    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在门外找了个石疙瘩坐下。

    出了烟雾缭绕的灵堂,便猛然意识到乡间空气的清新,我一边欣赏着自然风光,一边内里揣摩着出发前爸爸的话,平定不下来。

    “也许我真的不该来?”

    ——食人鬼!

    这个词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可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我低语着搓动手指。

    那是我的母亲……我这样告诫自己。然而我也明白,我的母亲,她……不想要我这个女儿。

 

    因为我,是“食人鬼”……

    因为我,“吃掉了”自己的同胞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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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懂事起,就在大都市生活,与爸爸两人一起。

    不过,偶尔的,会有些老家的亲族来访。爸爸非常的讨厌他们,视他们为毒虫,因为那些乡亲,总会偷偷告诉我一些幼儿不该理解的词句。

    我被那些偶尔听过的怪词吓唬到,做着噩梦,懵懵懂懂地过去了童年。直到我逐渐懂事,认知了学校和媒体所教导的“科学”,爸爸才愿意逐渐把那些过去告诉我。

 

    “那些人疯了!全村人都疯了!你妈妈也是!”

    “怎么能把小婴儿说成那样!你妈妈更……”记忆里的爸爸非常激动,哽咽着,“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一定有科学的说法可以解释的!我也去找过医生咨询了,可是村子里没有人……”

    爸爸哽咽哽咽着,就哭了。

    独立打拼养活着我的,那么坚强的爸爸。

 

    从爸爸那时而激愤,时而落泪的陈述里,我明白了自己诡异的出身。

    我是双胞胎中的一个,至少在产检的时候是。那时的爸爸与母亲非常幸福,早就取好了孩子们的名字,先生下来的,叫做“满”,后生的那个,叫做“初”。名字的由来是月亮,母亲爱极了那轮银盘,她把它摘下来,送给了自己腹中未出生的孩子。

 

    出产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

    母亲只产下一个孩子,那就是我。那之外,只有血、羊水,和空空的子宫。

    ——双胞胎中,另一个孩子不见了。

 

    虽然失去了一个很难过,爸爸和母亲还是秘密约定把失去的孩子当做死产来应对家人。

    然而……小村庄里,留不住一丝秘密。

 

    “初”的神秘消失凄惨的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定是黑心医生偷走卖掉了!”

    “女孩子可卖不了多少钱?”

    “兴许是龙凤胎呢?”

    “也是,也是啊。”

    “切,瞧你们消息不灵通……”

    小地痞把谣言圈的更大了。

    “我可是知道的,嫂子告诉我的,就只生下来一个!”

    “只生下一个?另一个呢?”

    “不见了啊!”

    人们重重拍着腿。

    “不见了?”

    “真不见了,只有一个?”

    “那,那医院啥超的?不是说两个?”

    “一个,生下来就一个,说假我挨雷劈!”

 

    不断扩大的谣言,以年老的智者以最恶劣的回答给出了答案。

    “是食人鬼。”

    “婴儿也有手,有嘴,是她在肚子里把兄弟吃掉了啊!”

    闪烁着诡异的光的眼神们,一个一个看过来。

    婴儿张大嘴哭着,血红血红的嘴唇……

    婴儿拼命摇着双手,像野兽尖利的爪……

    “是食人鬼……”

    那是谁下的定论呢?

    “是食人鬼!”

    “食人鬼。”

 

    那是——食人鬼啊!!!!!!!!!!!!!!!!!!!!!!!!!

 

    谣言、谣言……恍如毒药,荡漾着迷一般的光。好奇的蚊蝇们追赶着那道光,痴迷着那略微麻痹的毒的美妙滋味……有人把那瓶毒倒进了池塘、河川,汲水者纷纷坠入其中……那是,与己无关的流言的甜美。

    但,对当事人,那是剧毒、流血和哀嚎。

 

    然后,母亲疯了。

 

    她把婴儿的我称为食人鬼,打算勒死我时,被爸爸夺下。

    爸爸他毅然选择离婚,带着我奔赴远方,不再归乡。

 

    “那里的人全疯了。”

    每次涉及到我身世的聊天,爸爸总会加上这一句。

    确实,这里的人全疯了。

    就在今天,在我看到那些毫无生机的人头所刺过来的视线的时候,我明白了爸爸的话。

 

    吧唧,吧唧。

    小小的塑胶鞋踩动的声音,我抬头看去,是刚才在门口见到的同老妇在一起的小女孩。她睁大眼,好奇的看着我。

    大约是5、6岁吧,我心理揣摩。

    “喂,”嗓音怯生生的,“他们说,你也是麻麻的女儿,是我的姐姐?”

    她很可爱,也没有其他人那样宛如狂王的眼神,于是我笑了,“嗯,我们是同一个妈妈生的哦。”

    “真的是我的姐姐啊!”她开心的笑了,“巴巴麻麻只有我一个小孩,原来,我还有姐姐啊!”

    她扑上来,抓住我的手,“真的耶,眼睛和鼻子和麻麻一样!”

    “你的鼻子也和我一样啊。”我笑着回握她的手。

    “姐姐……麻麻要什么时候才会起来呢?下个月我就要背书包了,麻麻要什么时候会起来看啊?”

    你的,也是我的母亲,已经不会再起来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搔搔她的手心。

    “如果那时候麻麻起不来的话,姐姐可以来给我当麻麻吗?你和麻麻这么像!”她还没到理解死亡的年纪,其实连我,现在也不懂母亲死亡的意义。

    母亲这个词,在我心中,与其说是空白,倒不如说,那是一片黑洞。

    “好啊,我来。”但是我依然这样回答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呢?”

    “桂,我叫阿桂。”

    那是源于月亮上的桂树的名字吗?母亲爱着月亮,即使疯了,也爱着月亮。

    “那,小桂,要不要来玩……”

    我的提议还没定音,旁边就冲出中年妇女,一把拉走了桂。

    “不可以和那人一起,她是食人鬼,会吃了你的!”

    “才不是鬼!那是姐姐,是姐姐啦……”

    我看着哭着被拖出我的视野的桂,也彻底明白了我在这里没有立足之处的事实。

 

 

    无处可去,无处立足。

    我就这样流浪在离民居有点距离的田埂上,天色早已暗了,清澈的空气里,是洒满天际的繁星。

    我去不了灵堂,甚至连上一炷香的资格也没有……

    “怪不得爸爸不让我来。”我苦笑着,心里却想着,既然来了,好歹看着母亲入土吧。

    夏虫唧唧叫的欢畅,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是一点也不寂寞啊!

 

    “是啊,不会寂寞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嗓音,我被吓得一激灵,跳着回过身去。

    “咿呀,才发现吗?”

    犯人居然笑得一脸灿烂……

    “你,你是……”这个村人口并不多,坐在母亲家门口的我,已经看过了大部分的村人,但是,没见过这个人。

    是个少女,应该与我差不多年纪,白色的长裙,白色长袜包着纤细的腿,纯白的小鞋……最特殊的是,一头及腰的银白柔软长发。

    纯白、银白……如果说,那就是我刚才所看的天狼星下凡的模样我都会相信。

    按捺住惊讶再细看,呀,在星光的映衬下,她的皮肤也白如透明一般,特别是面孔,我要再说一遍,那面孔!真是让我恨极了自己贫乏的词汇,那是让人为之心醉的美貌,如果我是男性,或许会瞬间爱上她吧,不过,即使自己是女性的当下,那容貌也让我陶醉不已。

    “你问我是谁吗?”她比出可爱的姿势指着自己,“我是初,是你未出生的妹妹哦!”

    “骗人!”

    我一丝延迟也没有地回答。

    “呜……”她做出受打击的样子,然后再一次说,“真的哟,我是那个,被你吃掉的双胞胎妹妹,食人鬼姐姐!”

    “骗人。”

    我毫无感情的重复一遍刚才说的。

    “如果你是小初,已经被我吃掉了,怎么还会在这里。”

    “因为我是幽灵啊。”她开心的笑着说。

    我一肚子气,但又不是被他叫做食人鬼捉弄的气,而是……

    “我说啊,这怎么可能!如果我有你这样的美人妹妹,那我也会是天仙了,一定是本年度明年度后年度加永世的Miss World啦!”

    我一股脑把自己生气的原因说出来。

    “呀,是我长相的原因吗?美丽真是罪呢……”他戏谑,“不过,小满也别太受打击嘛,你笑起来,很可爱呢。”

    “啧……”

    这人真是八面玲珑。

    在我鼓包着脸的时候,少女凝视着远处亮着灯光的村落。

    “那里的人都是疯子。”我说。

    “是啊,都是疯子呢,”她回应我的话,悲伤的说“不过人类啊,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疯子呢。”

    她的话莫名其妙的,让我完全理解不了。然而他随后又换回了最初可爱的语气。

    “你还不回村吗?已经不早了哦?”

    “那里又没有我能呆的地方……”

    “唉……可是,田里可是有很多蚊子的喔?”

    “我有,防蚊喷雾……”

    “也有很多青蛙……”

    我想,青蛙有什么可怕的……

    “青蛙多了,蛇就会爬出来吃它们……”

    “咿???蛇!”

    “还有蚂蟥哟。”

    “不要啦!!!”我改变蹲着的姿势,立马跳起来准备离开。

    “别跑的太快,小心淤泥哦!”我瞥见她向我拜拜手,然而我此刻只是一心想回到有人居住的房屋里,完全没有去想那个自称初的人。

    那么,她要何时才离开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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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过了难熬的一晚上。

    我有幸睡到了床,虽然是旧钢丝折叠床,但比我预想中要趴在某张桌子上睡要舒服多了。

    我轻挠着些许蚊虫叮咬的瘢痕起来,天才蒙蒙亮,习惯了大都市丰富的夜生活的我,是怎么才会醒的那么早呢?

    我迷糊的想着,然后,“呯!”的一声巨响打消了我的疑惑。对,是鞭炮呀。但是起灵并不是今天早晨啊。

    连发的鞭炮震天响,完全判断不出燃放的地点,于是,我围着屋子打转,总算在柴房附近找到了肇事者。

    我的妹妹,桂,和一个还不眼熟的小男孩玩着偷拿出来的16发包装的烟火,一看到我,小桂的眼眶里就打转着泪光。

    “呜啊,姐姐,不要告诉奶奶,我只拿了一个,真的只有一个!”

    “哪里有在家后门偷放鞭炮的啊,声音那么大,大人马上都来了哦!”我吓唬她。

    她噙不住的泪哗的一下全溢了出来,哭成了大花脸。

    “还站着哭什么啊,快跑啊!”我拉起她的手,她怔了怔,抹起眼泪小跑起来。

    “鞭炮多危险啊,干嘛偷来玩。”

    我们两人,还跟着肇事的小男孩,边跑边聊着。

    “可是,大人都在忙……谁都不管我,麻麻也在睡……”她说着说着又呜呜抽泣。

    她说到睡着的母亲,我不禁一丝感伤。不是对自己失去母亲的伤感,而是对妹妹的同情。我很早很早就已经失去母亲了,而桂,也要重复这份悲哀了。

    尽管我是昨天才认识她,此时,却冒出数不尽的亲切感。这是我的妹妹……她确实是我的妹妹了……

 

    走到巷口,我想着能让她开心一些的方法,便向同来的小男孩询问村里的小卖部所在。

    “别哭别哭哦,姐姐给你买好吃的。”

    我哄她,她立马就破涕为笑。

    待她含着戒指糖踏出小店门槛的时候,连泪痕都已经抹干净了。我也给男孩买了汽水,他伸出手,又收了回去。

    “你是食人鬼,不能拿。”

    说完,就转头跑开了。

    我陪着小桂在店铺门口舔着糖果,从隔壁的篱笆丛里钻出来一条狗,因为它肥的像猕猴桃一样,让我小小吃一惊。

    “啊,是肥肥!”桂立马就追着肥狗而去,“跟我玩,跟我玩。”

    可是狗完全不搭理小妹,我有了个小主意。

    “小桂,等等,我给狗买点火腿肠。”

    这样的肥狗一定逃不过食物的诱惑吧,我这样想着,拿着几条肠出来,可是人与狗都不见踪影了。

    我在附近转了几圈,还是没能见到她们,索性放弃了。在村子里也不会失踪,而且我也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要找一人一狗基本是白费功夫。

 

    于是我又选择了避开人潮,踱步到已经收割完毕的田埂间。明晃晃的太阳照得田头酷热,却也暖不了我凉飕飕的心。

    ……你是食人鬼!

    唉,即使是小孩也……

    我叹口气,瞧见前面有棵能遮阳的大树,便向那里走去。

    还没等我到树荫下……

    “啊,食人鬼发现!”

    昨晚那个纯白的少女从枝条上倒挂下来对我笑。

    “真是不有趣的玩笑。”

    我不高兴的靠在树干上,昨晚,这个人也把村人称为疯子,我还以为她不会那么恶质呢。

    “生气了吗?”她盯着我的眼睛。

    “恩,是的……”我咽下这口气,“为什么人人都说那种话,明明是迷信!迷信!”

    “说的也是,医学上来说,这种状况,应该属于畸胎瘤吧……”

    “畸胎?”

    “就是双胞胎在孕育的时候,强大的一个吸收了发育不良的另一个,成为了身体中的一部分……”她说的头头是道,“不过,就吸收了另一个这种状况?不正是,‘你吃了她吗?’”

    我的脸色变得青白,她却歪过头笑盈盈。

    “不是吗?食人鬼小姐?”

    “我才!”我的表情变得像真正的恶鬼一样,“我才不是!是医院检查错了!要不就是别的地方搞错了!我才不是食人鬼!不是!”

    “但是B超的检查确实是双胎哟。”

    “你怎么会知道检查结果!”

    “我早就说了,”她低下头,额头与我相抵。我直视她的双眼,这才发现,她的瞳孔有着不同的颜色,左眼与常人无异,右眼却赤红如血,“昨天我就说了,因为我是初啊。”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此时,我一阵寒颤,这阵寒意来自他冰凉的额头。

    “我是初啊,姐姐。”

    她柔和的细语催人入眠,我知道她抬起手,抚摸着我的脸,然后轻轻的抓住我的双手,不似人类体温的凉感透过手心传递过来。

    “我很喜欢你哦。”她说。

    “你的事,我全部都知道。”

    细语是无根的水,晃晃摇摇,我也在这带着草木香的摇晃中,沉沉入睡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转暗了……白衣的少女早已不知去向,回想她冰凉的体温,那真的是存世之人吗?

    不禁让人后怕。

    我向着借住的地方走去,路途中却不怎么宁静,到处都有人打着手电晃动。

    出什么事了吗?我心想。

    一个手电直直对住了我,“是满,找到满了!”

    那个人大声喊起来,我感到惊讶。

    “为什么找我?我一直都在那边的树下睡午觉呀?”

    “你以为什么,阿桂不见了!”他恶狠狠的喊。

    “小桂不见了?”

    “你知道些什么吗?说!”人群渐渐围拢过来,有些拷问我的架势。

    “早上,她追着一条大肥狗去了,然后就不知道了。”

    “狗?之后你去哪了,还见过她没?”

    “我说过不知道啊,我一直在田头树下睡午觉,有个女孩子和我一起的。”那些人像罪犯似的询问我,我感到不愉快,声音渐渐提高。

    “女孩子?哪个?”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说自己叫初一定是说谎,于是,我只能这样回答。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她穿着一身白衣裳,头发也是白的……”

    “白衣……还有白发?你见鬼了吗,这附近哪有那样的女人?”

    唉?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吗?那个自称初的人。

    我不知道接着该说些啥,像跳出水缸的金鱼一样无奈的张了张口。这时,那个刚到时牵着桂的手的老人挤开人群向我走来,“还用说什么,她是食人鬼啊!”

    “吃掉了她的同胞兄弟,这次来吃掉了我家阿桂啊!是食人鬼啊!”

    是食人鬼啊!

    那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似乎回荡在空气间。

    村人开始用扭曲的眼神向我看过来……

    “才没有什么鬼!不应该是迷路了吗?过一会就……”

    啪——

    一个耳光在我脸上爆响。

    “这么小的地方迷什么路!小孩子早就饿了回家了!”

    “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击,几个大人抓住我的手脚把我押走。

    “先关柴房里去!”老妪发令,“我们继续找!”

 

     被推进黑漆漆的杂物小屋里,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被打的左脸痛的发麻,更让人想哭的则是不被当做人对待的遭遇。

    这是私刑,对,我曾在电视剧中见过,这叫做私刑。

    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就一直遭受这种刑罚,我到现在才自知。

    被叫做柴房的杂物间阴暗,不过好歹有些年久失修的木板缝隙,从这里见不到远处的村人,不过声音倒是听的切切实实。

    “去隔壁镇子找找,把出去的路,还有汽车火车站都堵起来!要是人贩子就打死他!”

    “人贩子吗?刚才不是说我吃人……”我喃喃。

    也许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发泄他们的贫困与闭塞吧……

    我真不该来……

    你说的对,爸爸。

    那是庸俗,与愚昧……

 

    我借着缝隙的光打量这个小室,尽是些没有破坏力的废旧小玩意,多的是新割的稻草。木板间除了老化的开裂,其余坚固的很,锁……我大概是无力解开了。

    我只能借着草垛躺下,除了蚊虫外,其实比钢丝床舒适的多……

    睡吧,睡吧,诅咒村人无知的暴行,诅咒把我叫做食人鬼的始作俑者……想念爸爸……我流着泪入睡了。

    爸爸他,是如何在这个疯狂的村落抓住科学的尾巴的?

    母亲……不,这时候,我想称呼她一次妈妈。

    妈妈她,是被如何逼至发疯的?

    “闹市的街上,有一只老虎在跑!”A这样说。

    B也回应,“我也看到了,确实有!”

    C出去探了探风,回来说,“真的有老虎。”

    “真的有呢,真的有呢!”于是所有人,都那样说……

    可是闹市上,会出现老虎吗?

    对了,这是我何时,听过的故事呢?

 

    一整晚,我哭的很累……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今晨应该是母亲出殡的时辰,但没有鞭炮烟火的动静,只有乱糟糟的人声。

    想来也是,死者的女儿失踪了耶,这时候大家都会顾着活人丢下死人。

    这炎热的日子里,不及时火化的母亲尸身会开始腐烂吧……

    不过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听着大人们吵闹。

    “天亮了看得清,把村里再好好找找!”

    不知是谁的指挥,接下来就是一哄而散的声音,我只能听着、听着。

    目见是简易的棚顶,那种我不知道名字的波浪形板材,原先应该是土黄土黄的,现在退成了灰白色……

    啊,说起白色……那个白衣的女孩呢?她是这一带的游人?不过言辞古怪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

    啊,好饿,还是睡吧,睡吧……

    就祈祷桂,不是被拐走了吧……

 

    我在饥饿与睡意间挣扎,不知不觉中天色又开始转暗。

    “咚咚、咚咚。”

    小屋门被敲响了。

    “喂?在吗?”

    是那个白衣女孩的声音!

    我立马跳起来。

    “快帮我啦!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和妹妹失踪无关啦!”我从内部用力敲门回应她。

    “可是我觉得说什么都没用呢……他们只是想关你而已。”她说的一针见血。

    “那至少帮我出来,能打开吗?从外面?”

    小小的断裂声,门静静的开了,少女已经不在门外,只见地上躺着手指粗的铁链,和光滑的简直一刀两断的切口。

    不止白衣少女不在,村人们也不在。万家灯火并没有点起,只有零星一声两声的鸡鸣狗吠,笼罩在静谧至极的夜色里。

    大人们呢?是全体出动去附近的村子找小桂了吗?

    桂她,还是没有找到吗?

 

    我遗憾,又失神地在田埂间踱步,微风吹来细小的孩童哭声。

    那是非常微弱的声音,多一声踏步响就可能被掩去的,细小的哭声。

    “麻麻……麻麻……”

    “姐姐……满姐姐……”

    那是……那是桂的声音,我不禁泪从中来。

    哪里?桂在哪里?我跑起来,顺着风跑起来。

    那是我在这个闭塞又愚昧的村寨中,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在整个发疯的村落里,唯一不把我当做鬼看待的人。

    那是我的妹妹!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

 

    循着声音,找到一个小鱼塘,杂乱丛生的苇草已经把它吞噬的成了沼泽地,小小的沼泽中心,有颗被苇草包围的,畸长的树。从那个杂草中心,扭曲树干的底部,传来蚊子般尖细的哭声。

    找到了,我飘着的心沉下了。

    从她追着胖狗跑开的时候起,最长,有近俩天的时间滴水不进吧?真是可怜,虚弱到连求救声都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才能听闻。

    不知水塘的深浅,我揽了一块岸边的朽木,抱着它向池心游。

    不远,真的不远……

    我的脚底已经触不到泥了,朽木带着我一浮一沉。

    我抓住了那边的芦苇,向妹妹伸出了手。

    那是母亲深爱的——银盘之月。

 

 

    拂晓,村人们陆陆续续地从附近归来,抱怨着手电电池的不耐用,和临近村落完全无法提供有用消息的不满。

    踏进村后,抱怨的嘀咕就变成热闹的呼喊了。

    “失踪女娃找到了!”

    “不知怎的飘到了废弃鱼塘里,一直拽着树,好好活着呢!”

    “用小船载出来后,还一直哭。”

    “不过麻烦的是鱼塘里飘着死人呢,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姐姐,已经报警了,那边说要勘察现场,我们不能擅自打捞……”

    “总觉得还满可怜的,那姐姐。”

    “你说什么呀,你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大铁链都切豆腐似的!一刀两断啊!”

    “唉!”

    “所以说,是鬼啊!”

    “是食人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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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唦啦,唦啦——

    那是风搅动苇草的声音。

    循着声音看过去,在苇草丛生的底部——深夜里荡漾的黑水中,有尸体一沉一浮。

    那是,女人的尸体。

 

    纯白的幽灵伫立在水边。

    不,那不是幽灵,是那个白衣白发的少女。

    然而他现在褪去了长发,只留着及耳的银白短发,白色裙装也换成了利落的衬衫长裤,不过,也都是纯白的。

    除了那天人般的美貌依旧外,看起来已经是少年的身姿了。

    红色的右瞳里,藏着魔魅。

 

    少年向尸体伸出右手,如同邀请一般。

   “我很中意你。”

   “要随我一起来吗?”

   

    “我的名字叫做‘夜’,承蒙关照,食人鬼小姐。”

 

食人鬼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