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飘散不停。

我坐在窗边,茫然地注视窗外的月夜。

从土耳其归来之后,我从未如此频繁地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

尽管有一些人愿意开导、安慰我,但是,每当我想要重新振作的时候,总有突然发生在我眼前的事让我再次跌入谷底。

“主啊,我所做的事,并不得你的喜悦吗……”

我手里捧着《圣经》,没有翻开,只是看着封面上烫金的十字架,茫然地发问。

在发生了这一些列的事之后,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渐渐占据了我的脑海。

在去土耳其之前,我究竟杀过多少人?

——我在来英国之前,有记录的击杀数是1127人。

这是我曾经对瑞蕾卡说过的话,那个时候,我尚且认为自己能抗住这些血债带给我的压力。

但是,现在不行了。

我坐在攻击机上时,唯一知道的是我只要按下投单键,就会有一个数字在战报上统计出来,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也从来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以何种姿态、何种表情、何种心境面对死亡来临的。

我只知道他们死了,被我杀死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然而在土耳其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会以或惊恐、或憎恶、或不甘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会怒骂、会哀求、会崩溃的哭泣……唯有在面对那样的表情与言语之时,我才能模糊地认识到,杀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

——请转告我的女朋友,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在我的档案里能查到。就说我要去国外工作很长时间,要和她分手。

阿勒颇03,直到临死之前,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是父亲、兄长、儿子!你们竟敢……竟敢就这样毁了他们!

那名土耳其特勤部队的军官的怒火,至今还在我脑海中的一角,寂静地焚烧着。

我理解他的愤怒与憎恨,为了三个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人,我们入侵了他们的国家,杀光了他的战友,最后,连他自己也……

——你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哥哥就白死了!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决不允许!

现在想来,大马士革03在兄长阵亡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常了。或许,死在土耳其是他的必然结局,我无法想象他可以带着那样的愤恨归来。他憎恨派他们来的那些人、憎恨被俘的那些人、也憎恨我……在任务未完成的时候,他尚可以扭曲他的憎恨指向“完成任务”这一目的,但当任务完成的瞬间,他那失的却永远无法消泯的憎恨,又将指向谁呢……

死亡是有质量的,而那质量取决于目睹它的人与它的距离。

如果没有哪条被救的牧羊犬,今天马卡洛夫将会实施一次无论军民都将遭受惨重人员伤亡的恐怖袭击,而那名跪在男孩尸体旁哭泣的警察,或许只会在晚间新闻里看到一个列出死亡人数的报道后,感叹一句“世界真不太平”,而当那名小男孩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那一人的死亡,却比几千几万条性命重得多……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他们切望死,却不得死;求死,胜于求隐藏的珍宝。他们寻见坟墓就快乐,极其欢喜。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我唉哼的声音涌出如水。  因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也不得安息,却有患难来到……”(出自《约伯记》3章20~26节)

我默念曾经在禁闭室吟咏过的经文,当时只是为了开玩笑,现在我却真的希望自己能从这个令我迷茫与绝望的世界中解脱。

“莉莎,如果是你的话……”

滴滴滴滴——————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于是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将声音伪装成平静的样子,这才按下的通话键。

“您好,我是米格尔……”

“我在楼下,我想见你一面。”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我瞬间愕然。

这是,莉莎的声音!

震惊之余,我拉开窗帘向下看去,果然,以为有着酒红色长发的少女站在雪中,拿着手机抬头仰视。

毫无疑问,那就是莉莎。

…………

……

我穿着不属于自己的外套,站在雪中。

这件外套原本是属于先前在微米机械检查机构里遇到的那个同化体的,当我拿起它时,发现里面包着一张纸条,上面写有米格尔的电话和住址。

我不知道那个同化体为什么对我做了那些事,但我能隐约猜出个一二来。

上面告诉我们的是,我们在塞浦路斯英属基地区遇袭的当天就被救回来了,只不过受到微米毒素的影响,昏迷了将近一个星期。

现在看来,事实远不是如此。有人为我们付出了代价,沉重的代价。

而米格尔,也是其中之一。

隔着一条街,我在米格尔的住处前伫立了许久,手机的屏幕上落上雪花,又被电池的温度融化,如是反复了不知多少次。

我迟迟不敢给他打电话。

米格尔说过,他喜欢我,但准确地说,他喜欢的人是“莉莎”,而我究竟是不是莉莎,我不知道。

那个同化体说米格尔现在心情很糟糕,原因自然是出在我身上。

他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现在的他,还是否会将我视为他深爱的“莉莎”呢……

夜已经深了。

手机的屏幕上已经落满了雪花,冷却了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用拇指扫开积雪,按下了记忆中的号码。

无论如何,今天必须和他见一面才行。

嘟——嘟——嘟——

等待音响到第三声的时候,米格尔接起了电话。

“您好,我是米格尔……”

那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那么的脆弱。

“我在楼下,我想见你一面。”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说道。

电话那一头没有了声音,随后房子三楼的窗帘被打开,房间里的灯光映照出一张悲喜交集的脸。

不到两分钟,房子的大门就打开了,米格尔快步跑过积雪的路面,来到了我的面前。

“莉莎……”

他呼唤我的声音颤抖不已,仿佛一条被遗弃的宠物狗再一次见到主人那般。他忍着眼泪看着我的表情,着实令人心碎。

米格尔现在的状态,远不止“心情很糟”的程度而已,他现在,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经历过1和30万选择仍然能重新振作的人变成这幅样子呢……

看着这样的米格尔,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

但是,就在这时,一种神奇的改变发生在米格尔的身上。

上一秒还是个即将崩溃的可怜孩子,忽而平静了下来,泫然欲泣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的笑容。

“莉莎……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他看着我,仿佛压在他肩上的重担一瞬间消失了,“莉莎,你还活着,足够了……足够了……”

我知道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他见到了我,只是见到了一眼……

为什么?你的内心这么容易得到满足?

为什么?你将我视为此等重要的存在?

为什么?你甘愿为我付出一切?

我又为你做了什么呢?

我……只是个享受着你所爱的那个莉莎的“遗产”的幸运儿吗?

我真的,值得被你所爱吗?

“米格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

握迫切地想知道,他究竟为我付出了多少。

而他,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已经过去了,莉莎,已经不会再有事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

我的追问只得到了米格尔的沉默,他看我的眼神,幸福极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米格尔他……

那时,我问过那个将我举起来的同化体相似的问题,她给我的回答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情感——嫉妒,而且是恋爱中的人才会产生的嫉妒。

那一刻,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因为你爱我,对吗?”

米格尔点了点头。

一刹那间,我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却全部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莉莎,谢谢你能来见我。”米格尔笑着说道,“看到你好好的,我的烦恼全都消失了,爱上你真的太好了……啊,不好意思一直在自说自话,莉莎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整理好情绪,对他说:“米格尔,你知道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与你口中的‘莉莎’一模一样这件事感到幸运。”

“不,你就是……”

“你先听我说。”我打断了米格尔的话,“但是现在,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米格尔一下子愣住了,疑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我不知那个莉莎为你做了什么,但我想,她一定是付出了值得拥有你的爱的代价的。我还没有厚颜无耻到坐享其成,现在的我,不配你这般爱恋。”

米格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还是很绅士地等着我把话说完。

“所以,我要从零开始,赢得你的心。你可以继续把我当做‘莉莎’,但我不会,我要以‘蝮蛇’的身份得到你。”

我停顿了几秒,凝视着米格尔的眼睛,认真地向这个绝不容我错过的人告白道:

“米格尔,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