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弥散着不详的气息。
铁锈一般的腥味、酸涩的气味,以及食物残渣在温热环境之下变质的臭味。当这三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可以明确地知道自己身陷之地是哪里了。
血腥味、胃液流出体外散发的气味,以及子弹击中了肠道而溢出出的粪便气味。
我没有发现尸体和血迹,也许是被藏起来了。这里离检修站还有一段路,也不是检修站员工正常上下班的路,死的应该是在外围警戒的佣兵,是莉莎干的没错。
虽然想看看尸体上有没有可用的装备,不过现在我没有那个悠闲的时间了。
越靠近检修站,心情就越发紧张、越发压抑。
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莉莎孤身涉险呢?如果是发现了敌人的话,第一反应应该是逃跑求援吧,而莉莎为什么要义无反顾地深入敌营呢?
莉莎也许有些自负,很想证明自己,但她也绝不愚蠢。她一定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会酿成难以挽回的结果……
那么,那个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傍身两侧的树木消失了,一条铁轨出现在我脚下,抬头望去,检修站的屋顶在层叠的枝杈绿叶间微微露出了一些,一个竖起的吊臂和它旁边的控制塔也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里就是我的目的地了。
砰——————
一声枪响打破了虚伪的宁静,被枪声惊起的鸟群鸣叫着飞向天际线。
莉莎!
我再也没办法慢慢悠悠地潜入过去了,不顾精疲力尽的躯体和强行复位之后阵痛不已的右臂,我以最快的速度跨过一具又一具尸骸,向检修站冲去。
检修站的门大敞着,一具佣兵的尸体躺在门口。看到他身上的步枪我才猛然想起来,我身上除了一把仅有三颗子弹剩余的手枪之外,没有别的武器了。
我连忙俯下身去搜刮装备,这时,又一声枪响,伴随着莉莎摇曳的红火色长发一同被我感知到。
看着莉莎在高台通道上飞奔的样子,我竟当场愣住说不出话来。
太好了……莉莎她没事!
安心还没有持续半秒钟,从通道的另一端追出来的佣兵又让我的心悬了起来。莉莎显然还没有脱险。
我连忙俯下身去拽尸体上的步枪,然而步枪的枪带像是嵌入了尸体之中似的,怎么拽都拽不下来。莉莎的情况危急,在这具该死的尸体上每多花一秒都会让莉莎的危险加重一分!心中的急躁如燎原之火一般,烧尽了我的冷静与理智。越是急躁,那把枪就越是难以夺来,时间一秒一秒地溜走,已经急不可耐的我一气之下放弃了步枪,向门里冲去。
我耽误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等我进去之后已经看不见莉莎和那个佣兵了,只有激烈的打斗声不时从头顶上的某处传过来。
“该死!”
左看右看都没有上楼的楼梯,要想到达莉莎的位置恐怕要绕好大一圈。我急中生智,转身跑向控制塔的方向,就在我赶到控制塔底座的电梯边时,我看到了让莉莎孤身涉险的原因——一个涂着醒目黄黑色辐射标志的集装箱。
我顿时感受到一阵恶寒爬上背脊,仿佛被突然丢进冰窟一般,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激灵。
集装箱已经被吊臂的钩子勾住,不出意外的话,等无人列车一进站,吊臂就会自动把这个集装箱放在车厢里。这条铁路直通北爱尔兰最繁华的城市贝尔法斯特,就算这个集装箱里的东西只有一个“小男孩”的当量,也能造成数十万人的伤亡。
我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位牧师和那个男孩的脸庞。
该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不容犹豫。
我乘上控制塔的电梯,视线立即升高。控制台在十多米高的地方,站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缠斗中的莉莎与佣兵。我举枪瞄准,可是,他们的动作实在是太剧烈了,令我投鼠忌器。
我的手在颤抖,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疲劳。无论是什么原因,双手的颤抖让我不止一次错过了射击的机会。鞋底踩踏钢板发出的声响,仿佛是战鼓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在我焦急如焚的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弱的呼喝声快要无法被耳朵捕获了,但那该死的呼喊之音却直接作用在我波涛翻腾的脑海之中。
“可恶……可恶啊!”
当我扣下扳机之时,已是举枪的两分钟之后了。子弹命中了佣兵的后心,可是,没能贯穿防弹衣,也没能制止他向莉莎挥出的一记重拳。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我的瞳孔骤然紧缩——玫瑰色的美丽长发在半空中披散开来,犹如空中舞动的火焰精灵,悠然翩跹,随风而动……然后,坠入深渊。
高台的下方是一个坑,坑里铺设着铁轨,直通检修站地下的仓库,货物就是通过这个坑的开口经由吊臂吊运到地面上的。这个坑虽然不深,但是加之高台的落差,这一下摔下来,受重伤的可能性很高。
得赶紧去救莉莎!
我再次向佣兵射击,这次没有顾忌,子弹打爆了他没有防护的脑袋。
就在这时,一个高速飞行的红点从视野外进入了余光中,是一枚火箭弹!
连卧倒都来不及,弹头撞碎了玻璃,在我身后的墙壁上爆炸了。这似乎是一枚聚能破甲战斗部的RPG火箭弹,绝大部分威力都向与我相反的方向辐射而去了,但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仅仅是余威也足以造成致命效果了。
我听到了一声巨响,紧接着背部像是被火燎了一般灼热难耐,当然,这恐怕不是火伤,也许我的背上已经插了不少玻璃和金属的碎片了……而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让本就急速跳动的心脏再遭重创。一口鲜血从胃部逆流而上,喷洒在我眼前的控制台上。
不知是不是之前被轰过一次有了免疫力了,这一次,从七荤八素的状态下缓过神来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我费力地撑着控制台直起腰,那个扛着火箭筒的佣兵还在向这里张望,我咬紧牙关忍住背后的剧痛,朝他打光了弹匣里剩余的所有子弹,将他撂倒。
然而……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了让我心头一紧的画面:电梯,被火箭弹炸毁了。
十几米的高度,要是跳下去,岂止是救不了莉莎,连自己的小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现在,该怎么办……
我的窘迫没有持续多久,一阵急促的鸣响就让急躁化为了绝望。
呼呜呜呜呜————————
伴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的呼啸和检修站的提示音,列车,进站了。
吊臂上醒目的“AUTO”指示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只等列车停靠站台,吊臂就会自动将它下面的潘多拉魔盒吊运到货厢里。
控制台上,写着“回置”单词上方的绿灯亮着,表明这个拉杆仍然可以使用。
但是现在……我多希望它已经坏了……
只要我拉下这个拉杆,吊臂就会把集装箱放回通往仓库的铁轨上,这样,开往贝尔法斯特的将会是一列普通的货运列车。
可是,可是,可是!莉莎在下面!在那条铁轨上,有着我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莉莎!莉莎!!!!!!!!!”
我紧握着扭曲的窗框,向着那个吞噬了我所爱之人的深坑,撕心裂肺地嘶吼着她的名字。
我多希望那里面能传出一句“我没事”,我多希望下一秒就能看见莉莎爬出坑道的场景!
然而那深渊回馈我的,只有哀鸣的回声而已。
车轮与铁轨的奏鸣慢了下来,它就快停下了,留给我和莉莎的时间越来越少。
“莉莎!莉莎啊啊啊啊啊啊————————————”
渗血的喉咙一遍遍发出无人回应的悲鸣,我的手无数次握住拉杆,又无数次地放下。我歇斯底里地捶打着控制台,撕扯着头发和衣领。我多希望我真的已经疯了,可是,我的理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必须做出选择。
“啊啊啊啊啊啊!主啊!我岂是亚伯拉罕!配得你如此试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无法作出决定,我声嘶力竭地质问着我的内心。
啪……
我脖子上的十字架突然掉了下来,浸没在一汩血泊之中。
看着莉莎送我的十字架被鲜血渐染的画面,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
双手,终于还是攀上了拉杆。
我最后看了一眼她消失的地方,然后……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亲手,将斩断莉莎生命的铡刀拉下。
列车,开走了,没有带走箱子,却带走了莉莎。
我跪倒在地上,手却仿佛黏在了拉杆上,再也无法取下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莉莎?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选择?为什么我做出来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那一城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再多的人对我来说,都没有莉莎重要啊啊啊啊啊!”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再见之时会回应莉莎心意的约定,再也无法实现了。
耳边再也听不到列车的声响了,这时,检修站的各处,发生了爆炸。
也许是佣兵为了毁灭证据设置的炸弹吧,此时的我已经不愿再去考虑这些了,我甚至不愿再顾虑自己的生死,只是静静地跪在血染的十字架前,随着倾覆的控制塔一同坠落。
在坠地的一瞬间,我失去了意识。
…………
……
2026年9月3日,贝尔法斯特市:
战争结束了。
在爱尔兰的求援之下,俄罗斯根据2021年签署的《俄罗斯与欧盟成员国军事互信条约》出兵干涉。在造成了英国皇家海军惨重损失之后,英国被迫与爱尔兰停战修和。
英国从爱尔兰全面撤军,释放全部俘虏,并支付总价值约为三百万亿欧元的赔款和间接补偿。至于为英国人征战四方的西班牙人,英国也未能兑现“允许加入英籍”的承诺,全部遣送回国。
这样惨痛的失败和损失,足以让民愤掀翻工党政权的座椅。但是,因为一件事,英国人民却像庆祝胜利一样,欢庆战争的结束。
一个英雄,孤身一人冲锋陷阵,英勇地挫败了恐怖分子的阴谋,拯救了超过三十万人的生命。还有更多的英雄,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顽强抗争,誓死将敌人的舰队挡在国门之外。
贝尔法斯特市的街道上,人们夹道欢迎披红挂紫的游行车队。他们挥舞着国旗,歌唱着大不列颠的荣耀。车上的官兵们穿着礼服,将金色的绶带系在挂满勋章的胸前,或高兴或自豪地向人群敬礼致意。
我也坐在车里,只不过,我笑不出来。
十六天前,我被人从废墟之中救起,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星期,醒来之后便获知了莉莎的死讯。
那个时候的我很平静,或者说,空空如也的内心只剩下平静了。
我的手心至今还残留着拉杆的触感,但是我无法再想起那时的心情了。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的话,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医院休养期间,有一个高级军官来看我,我记不得他的样貌,也记不得他的军衔,只记得他告诉我,和我一起被埋在废墟之下的,是一枚三百万吨当量、惯性计程引爆的核弹,如果我没有拉下拉杆,整个贝尔法斯特将会被夷为平地。
这是一个宣传的好题材,于是,我成为了英国人的一员,穿上了英国皇家空军的礼服,坐在英国人的车里,接受英国人的感恩赞美……
我从未期望过这些,我无法感受到一丝喜悦。
三十万对我来说只是数字,但莉莎,是我在这尘世里的全部。
自始至终,我都宛如雕像一般凝固在车里,一动不动。
…………
……
当天晚上,我回到了曾经的容身之处——莉莎的家。
还未敲门,门便开了,伊丽与美伊侍立在门廊里,分别将一串钥匙和一份转让手续交给我。
“米格尔先生,这座房子……”
“以及我们……”
““现在归您所有。””
“这是,”“莉莎小姐的意思。”
她们和我一样面无表情,但是,我知道她们的内心绝不会毫无波澜。
我跪了下来,将她们二人紧紧拥入怀中。
我这么做是为了给予安慰,还是获得安慰,我也不知道……
姐妹俩纤细而温暖的手拂上我的后背,稚嫩而澄澈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幔子从上到下裂为两半,”
“那被救之人却毫不知情。”
那一瞬间,在拉下拉杆之时都未曾哭泣的我,落泪了……
————————————————第二卷完————————————————
注:
①我岂是亚伯拉罕,配得你如此试炼:这句话意指《圣经》中亚伯拉罕的两端事迹。其一为《创世纪》18章20节~33节,亚伯拉罕为罪恶之城索多玛求情,向耶和华恳求“若在所多玛城里见有五十个义人,就为他们的缘故饶恕那地方的众人”,并一再恳求,使神从50人宽限到10人。其二为《创世纪》22章1节~13节,上帝为试炼亚伯拉罕而要求亚伯拉罕将其独子以撒献为祭品。
②幔子从上到下裂为两半,那被救之人却毫不知情:意指《马太福音》27章中,耶稣被钉十字架死后,“殿里的幔子从上到下裂为两半,地也震动,磐石也崩裂”。幔子是指圣所入口的隔帘,在基督教的意义里是“隔绝罪人与圣洁的神”,耶稣以自己的死为世人赎罪,幔子裂开表示世人的罪已得赦免,不再与神隔绝。
附:《圣经》相关章节原文
《创世纪》18章20节~33节
耶和华说:“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我现在要下去,察看他们所行的,果然尽像那达到我耳中的声音一样吗?若是不然,我也必知道。”
二人转身离开那里,向所多玛去。但亚伯拉罕仍旧站在耶和华面前。
亚伯拉罕近前来,说:无论善恶,你都要剿灭吗?假若那城里有五十个义人,你还剿灭那地方吗?不为城里这五十个义人饶恕其中的人吗?将义人与恶人同杀,将义人与恶人一样看待,这断不是你所行的。审判全地的主,岂不行公义吗?”
耶和华说:“我若在所多玛城里见有五十个义人,我就为他们的缘故饶恕那地方的众人。 ”
亚伯拉罕说:“我虽然是灰尘,还敢对主说话。假若这五十个义人短了五个,你就因为短了五个毁灭全城吗?”
他说:“我在那里若见有四十五个,也不毁灭那城。”
亚伯拉罕又对他说:“假若在那里见有四十个怎么样呢?”
他说:“为这四十个的缘故,我也不作这事。”
亚伯拉罕说:“求主不要动怒,容我说。假若在那里见有三十个怎么样呢?”
他说:“我在那里若见有三十个,我也不作这事。”
亚伯拉罕说:“我还敢对主说话,假若在那里见有二十个怎么样呢?”
他说:“为这二十个的缘故,我也不毁灭那城。”
亚伯拉罕说:“求主不要动怒,我再说这一次,假若在那里见有十个呢?”
他说:“为这十个的缘故,我也不毁灭那城。”
耶和华与亚伯拉罕说完了话就走了。亚伯拉罕也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
《创世纪》22章1节~13节
这些事以后,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就呼叫他说:“亚伯拉罕。”
他说:“我在这里。”
神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
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带着两个仆人和他儿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所指示他的地方去了。到了第三日,亚伯拉罕举目远远地看见那地方。亚伯拉罕对他的仆人说,你们和驴在此等候,我与童子往那里去拜一拜,就回到你们这里来。亚伯拉罕把燔祭的柴放在他儿子以撒身上,自己手里拿着火与刀。于是二人同行。
以撒对他父亲亚伯拉罕说,父亲哪,亚伯拉罕说,我儿,我在这里。以撒说,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
亚伯拉罕说,我儿,神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于是二人同行。
他们到了神所指示的地方,亚伯拉罕在那里筑坛,把柴摆好,捆绑他的儿子以撒,放在坛的柴上。
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
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说:“亚伯拉罕,亚伯拉罕。”
他说:“我在这里。”
天使说:“你不可在这童子身上下手。一点不可害他。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因为你没有将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留下不给我。”
亚伯拉罕举目观看,不料,有一只公羊,两角扣在稠密的小树中,亚伯拉罕就取了那只公羊来,献为燔祭,代替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