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7年8月31日下午16时许,意大利西西里岛,杰拉市某旅馆17层:

此时的我,刚刚被卷入了一场人形大衣柜倾倒下来而造成的灾难之中。

直挺挺地倒向我的响尾蛇把我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我和响尾蛇的身高相差无几,所以……她刚才倒过来的时候,我嘴唇碰到的柔软温热的触感一定就是……

“啊呜呜呜呜!!!!”

我本能地发出惨叫,但又怕把旁人(尤其是出现时机总是十分诡异的那群我在航母上认识的同僚)引来,在发出第一个音节之后奋力用手捂住了嘴。

这不算出轨吧!这是意外事件!应该不算的对吧!

好在走廊上并没有其他人,响尾蛇也沉浸在羞涩之中并没有意识到,在她“中暑”的症状缓和一些后,我艰难地把她扶了起来。

“说正经的。”我整理自己的情绪,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询问道:“你来找我有事吗?”

“并没有特别的事。”响尾蛇眨了眨眼睛,“因为知道米格尔在这里,我就来了。”

“以利让你来的?”

“以利没有让我来。”

“嗯……”

我仔细琢磨了一番,响尾蛇的行为,似乎可以解释为“无意识的约会邀请”。不得不说这招挺犯规的,我实在无法对这般憨憨的响尾蛇说出:“我还有事,不陪你了。”这种话来。

“一起走走吗?”我发出邀请。

“嗯。”

响尾蛇毫无悬念地答应了。

按下下行键的五分钟之后,我和响尾蛇仍然傻傻地站在电梯间,看着倒映出我们镜像的电梯门。

这间旅馆空有50层的高度,电梯居然只安了两部,其中一部还损坏维修了,仅存的那部好的还在从遥远的47层龟速下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个熊孩子在出门前把每一个楼层都按了一遍。

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我耐不住这样相互无言的尴尬,主动开口向响尾蛇搭话:“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米菈吗?”

“能。”响尾蛇蹦出一个字,然后就又沉默下来了。

对了,忘了还有这回事了……

“你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米菈?”我去掉前缀,把这句话重问了一遍。

“书上说,向异性同情的对象给予施舍,能够博取异性的好感。”

“还真是一针见血啊!”怎么无论是谁都要迫害一下米菈,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站起来?“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响尾蛇从挎包里翻出一本书来,我一看封面不禁笑出声来。上面是一位穿着打扮与响尾蛇如出一辙的年轻女性,但动作神态更加妖媚一些,和响尾蛇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书的标题也不出我所料,名为《如何成为碧池》,其中“BITCH”还用了暗示意味十足的粉红色圆润字体大写来强调。我翻开扉页,这是一个意大利人的著作,竟然还印出了面向游客的英文版。

“以后,意大利人写的书也少看。”只看了一页,我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意大利人写的书也不能看,为什么?”

在我做出了“少看意大利人写的书”的建议后,响尾蛇不解地问。

“为了以后你不会被石刑。”

“我不明白二者之间的关系。”

“我很难向你这种脑回路的人解释啊……”我抬头看了看十位还是“4”的电梯楼层指示灯,决定还是试着解释一下吧,“你知道‘碧池’的意思吗?”

“嗯。”响尾蛇点了点头,“是对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尤其是在异性中受欢迎的优秀女性。”

说完,响尾蛇还不自觉地微微抬了一下下巴,似乎对自己的答案十分自信。

“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个贬义词吗!”

“根据检索的样本量,综合分析数据结果,建立数学模型推演可知:之所以‘碧池’被认为是贬义词,最大的可能性为不受欢迎的女性对优秀同性者普遍抱有嫉妒心理而进行的污蔑。”

“不要用二进制的思维分析生活问题。”我轻轻弹了一下响尾蛇的脑门,“计算机模型要是真那么靠谱,现在满天飞的都是无人机了。”

“呣唔……”响尾蛇用手抚摸被弹的地方,明明我根本没用劲儿,她还是揉个不停,“不是计算机模型,是数学模型。”

“我没上过正经大学,别和我讲理论。”

“米格尔,你的心率和瞳孔产生了变化,心情变差了吗?”

“啊?啊……有点儿吧。”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了笑,“勾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米格尔,我想问你,我博得米格尔的好感了吗?”

“嗯?”

我略显吃惊地看着响尾蛇。这个憨憨居然懂得察言观色了,尽管话题转换得极其生硬,但显然是为了让我从“不太好的回忆”中脱离出来。刚才还思考着如果响尾蛇刨根问底的话要怎么搪塞的我无疑是小看她的进步了。

“我对你的好感嘛……”我瞥了一眼电梯,不知不觉间数字已经变成了18,于是我决定先不告诉她,“暂时保密。”

“为什么?”响尾蛇往我身边靠了一步,脸颊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了。

因为我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如果我告诉响尾蛇“好感度增加了”的话,她一个“中暑”倒在我怀里之后,电梯开门的瞬间,里面一定站着莉莎……或者会把所见之事直接间接让莉莎知道的人。

当然,这番话是不能和响尾蛇说的。

“我有我的考量。”

叮——————

电梯到达了我们所在的楼层,令人吃惊的是,从上面下来几乎一层一停的电梯,门一开居然是空无一人。

我们走进电梯,按了一下一楼的按钮。

“今天也有门禁吗?”我问道。

“嗯。”

“还是六点?”

“是的。”

我看了看电梯里的时间显示,现在已经过了四点了。

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一个人倒是好打发,只是身边有一个大龄希伯来女青年的话……

“你住哪儿啊?”

响尾蛇从怀里掏出一张1:50000的地图,往上面一指,说:“这儿。”

“……”

我看见地图上标注的等高线和用北约兵牌表示的重要设施及基地,着实感到无语。好在我看得懂军事地形图,响尾蛇手指的地方离这里大概五公里,沿街道走的话大概是这个距离的1.5倍。

“你可以收回去了。”

“好的。”

响尾蛇捏着地图的两角,双手一合将使用了三浦折叠法的地图恢复成一小叠,塞进衣服里。

七八公里的地方,走路过去的话差不多正好赶得上门禁。

“响尾蛇,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嗯……好的。”

响尾蛇刚刚好像犹豫了一下下,真是令人意外。

“不介意走路回去吧?”我又问。

响尾蛇“唰”地一下把头转向我,动作之快让我愣了一下。

“不介意。”响尾蛇说道,语气好像比刚才强烈一些。语毕,她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啊……”被响尾蛇主动握住手让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同样也不好意思把手抽走,便任由响尾蛇手心的温度渐渐传递过来,“为什么要牵手?”

“书上说,约会的最后,如果异性送自己回家的时候没有牵手就算输了。”

我的脑海中飞速闪过许多画面,绝大多数对我有好感的女性都和我有牵手的经历,唯独有一位……

“求你暂时别在我面前提有关输赢之类的词了,我现在特别容易联想到经常被迫害的某位女士……”我的良心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好的。”

电梯平稳运行,很幸运地没有在经过的楼层停留。在到达一楼并响起“叮——————”的一声提示音时,我发现我忽略了一件事。

眼看电梯门就要开了,我急忙对响尾蛇说:“响尾蛇,能不能先松开一会儿?”

响尾蛇抿起了嘴,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直言拒绝:“不能。”

“你误会了,我不是不和你牵手,只是稍微等一会儿……啊……”

电梯门开启的时候,我的担心成真了——门外站着齐装满员的败者组。

千方百计地回避“被捉奸”的场景,没想到一时疏忽还是被命运给套路了……

“嚯哦……”莉莎在短暂的吃惊后眯起了酒红色的双眸,还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声音。

尽管莉莎的神态中明显是玩笑的成分居多,但在我叠了不知几层心虚debuff的状态下,即使是被这样的眼神注视也让我脸上一阵热辣。

米菈按捺着坏笑,而伊丽与美伊则是以一种暗含同情与失望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在说:“米格尔先生,你不会这么快的吧?”

响尾蛇看了看我们牵在一起的手,又看了看面前的四人,突然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甚至还得寸进尺地把我的手臂都搂进怀里。我想,响尾蛇单核单线程的大脑一定推演出了错误的答案。

“我想我可以解释……”面对四人各不相同的视线,我哭笑不得地说。

“米菈!”莉莎喝道。

被叫到的米菈碰脚跟立正,抬手敬礼回应道:“汪!”

“去闻闻他身上有没有石楠花的味道。”

“遵命!我的女主人(My hostess)!”

说完,米菈就扑到我身上从头嗅到脚。

“你入戏真快……”我不由得感叹道。

“嗅嗅……争不过就只好加入她们喽~”米菈在以分辨气味为由借机揩油的同时也不往回嘴,而后转向莉莎:“报告!狡猾的米格尔在身上涂了大剂量的精油,闻不出来了!”

“米菈!你算计我!”

“不要怪我啊……要怪就怪对谁都亚撒西的你自己吧!”米菈掏出手绢擦了擦她还没收住笑意的眼角。

“你别忘了,莉莎她们从房间出去的时候,我身上还没有精油气味呢!”

米菈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莉莎已经把刚才看我的眼神原封不动地投射到了米菈身上。

“给人当舔狗换来的信任,就这么脆弱啊……”我看着米菈,痛心地摇了摇头。

“米格尔!你算计我!”

“是你害人害己的下场!”我一把推开虽然冲上来揪住我领子却没很小心地没有弄出皱纹的米菈,转而问莉莎:“所以你们不会真的是来堵我的吧?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要送这位希伯来小姐姐回……喂你干嘛呢!”

配合米菈她们表演的我不知不觉间已被响尾蛇从后面紧紧抱住,连双腿也缠了上来,几乎要悬在我身上了。这般张力十足的表现,此刻的响尾蛇距离模仿考拉大奖赛金牌得主只有一步之遥——大概就是嘴里含一片桉树叶的程度。

“米格尔被抢走的话,就输了。”响尾蛇边说边调整姿势想要抱得更紧一些,不过由于她胸前隆起物的压缩率是有极限的,被自己的胸部所阻隔,响尾蛇始终没能达成和我紧贴的目标。

响尾蛇还在努力尝试,压在我背上那时而收缩时而扩张的柔软触感令我窘迫不已。

不行!这样下去要出大事了!

我索性屈膝躬身,揽过响尾蛇的大腿往往上一提,直接被她背在身上,压低身子从对面四人的视线以下钻过,闷头冲出了旋转门。

…………

……

海陆风交变的海滩上,四面掠过身边的微风吹散了多余热气,即使与响尾蛇紧贴的后背也全无恼人的闷热感。

这或许就是我到现在都没有把响尾蛇放下来的原因吧。我自欺欺人地这么想着。

从沙滩上观光嬉戏的游人身后经过,没有人注意到举止略显怪异的我和响尾蛇,就连欢笑叫嚷的声音传至耳边时,也被海风模糊成似有似无的连绵音节。看着沙滩上洋溢着活力的景象,我有种奇妙的感觉,明明我们和人群之间只是隔了一条步道,我与他们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背上的响尾蛇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她只是把脸靠在我的肩头,也不知是什么都没想,还是一直在思考着什么。直到我第四次把压在脊背上的沉重质量向上抬的时候,响尾蛇才开口说话:

“米格尔。”

“怎么了?”

“书上说,男性在海滩边背着异性散步,通常是将对方视为等同于妹妹或女儿性质的表现。”

“这本书很注意细节啊。”我随口附和了一声。

“米格尔认为书上说的是正确的吗?”

“这个嘛……”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抛出半个话头就无言地向前走了一段路。背上的响尾蛇也不催促,只是把脸从我肩头抬了起来。

这应该是我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质疑书上的内容,而且求证的对象是我。

半晌之后,我反问道:“你希望书上说的是对是错呢?”

这回轮到响尾蛇不说话了。

不知不觉间,热闹的放开海滩被我们甩在了身后,步道边是阻隔行人与防波堤的高大水泥墙,盖在上面或许是起到美化作用的彩色涤卡布久经日晒雨淋,现在已经脱色并破损了,就像是被人抛弃的购物袋被糊在上面,让人不想多看一眼。

太阳还远在海平线之上,在护墙下的我却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景物。

“我……无法表达现在的心情。”身后传来了响尾蛇轻缓的声音。

“我想也是。”我看着一直蔓延到步道尽头的阴影,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许,“那你现在高兴吗?”

“高兴,但是我主观上认为,我不够高兴。这种心情,我很难用语言传达给米格尔……”

“我猜,你的心情应该是‘遗憾’。”

背后响起了一阵蜂鸣声,大概是响尾蛇动用了检索功能的音效吧。过后,响尾蛇对我说:“米格尔的用词很准确。”

我不予置评,把响尾蛇又向上提了一下。

走出隔离墙的阴影,道旁的防波堤和人工草皮都消失不见了,眼前是豁然开朗的柏油马路,以及在这下班高峰时期川流不息的行人与车辆。响尾蛇下榻宾馆就在马路对面。

我将响尾蛇放了下来,接下来的路确实不方便再背着她走了。

“那么就此别……”

“米格尔。”响尾蛇一反常态地没有等我把话说话,或许是她根本没听进去。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有话说,却迟迟没开口。

“什么事?”

即使在我问话之后,响尾蛇一时间也没有回答,她如同雕像一般看着我,让人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总是这样,在最为喧嚣的地方,安静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米格尔,之后的演习,我不能参加了。”

“已经分出胜负了,也没必要继续参加了吧?”

响尾蛇听后眨了眨眼睛,好像对我这不得要领的回答感到疑惑。

“以利说,三天之后,我就要回国了。”

“啊……原来如此。”

响尾蛇是来告别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忽而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酝酿好了的“一路顺风”在舌尖上打转,却说不出口。我们本就是这个世界上两个角落里彼此平行的人,命运的剧本让我们有了一次短暂的交集。即使这一次道别后我们很可能不会相见,这也是我们在酒会上邂逅的那一瞬间就明白的事。

和响尾蛇的分别,我的心里说不上不舍,却也绝不是没有一丝波澜。

“嗯……祝你一路平安。”我思忖许久,并不能想到更合适的话语了。

“米格尔,再见。”

“再见。”

响尾蛇倒退两步,转过身,踏上斑马线,小跑着穿过街道。

我目送她的背影直到信号灯由绿转红,鸣笛声和引擎声瞬间盖过了渐行渐远的足音,穿梭而过的车厢与玻璃的反光让那越来越小的身影时隐时现。

心海中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我轻声说出了离去之人的名字。

刹那间,已经走到街角的响尾蛇猛然转身,双眼直直地看着我。

难道她听见了?可是这么远……

——我设置了只对米格尔的声音敏感……

得知缘由的我不禁笑了出来,我看着远处的响尾蛇,说出最后的寄语:“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

我看见响尾蛇的表情起了变化。

她笑了,在我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

…………

……

“啊,你们把我的米格尔吓跑了。”

望着米格尔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穿过了旋转门,蝮蛇半开玩笑地对其他人说道。

“女主人,需要我去追回来吗?”米菈向蝮蛇深鞠一躬,摆出一副“乐意为您效劳”的架势。

伊丽和美伊没有回话,伊丽按住电梯上行键不松手,美伊则是以疑问的目光看着蝮蛇。

“米格尔都走了就别卖惨了。”蝮蛇使劲拍了拍米菈的肩膀,“先上去吧。”

“这等犀利的吐槽,风格越来越像米格尔了……”米菈垂下肩膀,跟着蝮蛇走进电梯轿厢,“还是你们俩有夫妻相啊……”

蝮蛇没有接茬,她面对米菈时,内心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她没有忘记米菈抓着自己的衣领时眼中的怒火,她弄不明白现在的米菈说这句话的目的究竟是在讨好自己呢,还是变相的讽刺。自从五个月前在服装店的一次相遇后,米菈对蝮蛇的态度就开始出现转变了,蝮蛇敏锐地意识到在那天晚些时候,米菈和米格尔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蝮蛇对此在意非常,却也知道自己不该深究。

败者组的折返纯属意外,她们本来是约好了等米菈享受完奖励时间之后一起去把昨天没逛完的半个街区的地图点亮的,却因为米菈把挎包遗忘在房间里才又回到了旅馆,这才发生了意外“捉奸”的小插曲。它让蝮蛇再一次认识到,对米格尔抱有好感的女孩子,无一例外都是果敢的“鹰派”。

米格尔究竟是持守着什么样的信仰,才会在这些侵略如火的情敌一次次猛攻之下仍旧岿然不动的呢?

电梯门闭合的时候,蝮蛇的心思已经从对逛街的期待转变为对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追求者,深沉的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