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我,才不是因为这样的事出来的!”

  这里,在自称上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依旧是我。

  幽灵依旧是幽灵。

  她没有夺走我的身体。

  我也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才说出这句话的。

  但是,不知怎么的,就在刚才,我感觉和幽灵——她的心情产生了共鸣。

  是愤怒,是不被理解的愤怒。

  “因为怀有怨念,所以才出现。十年前,她——店长的女儿因为一次车祸,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而她去世的事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不知名的人掩去了……无论是她曾经活着的证明,还是自己死去的事情,全部都被人有意地藏了起来。因此,心怀怨念,所以才成为了幽灵。“

  这并不是我得出来的结论。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这是——学姐说给我听的话。

  “如果是这样,既然是这样,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她偏偏选中的人是我。“

  无论是哪一个人都行。

  但为什么偏偏是我。

  从人群中挑选出来。

  我并不是多么不得了的人。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就算是这样。

  哪怕是普普通通的我,也一定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因为我能明白……明白她的感受……一定是这样才对。”

  不是因为怨念才留下来的。

  绝对不是。

  也许存在着能够持续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怨念。作为外行人,我是不会去否定的。

  但是,唯独这一次,我能够确凿地肯定,并不是因为怨念,她才成为幽灵。

  “她不是因为怨念什么的……才附身在我身上的……她甚至不是因为怨念,才没有往生——她之所以会再度出现,之所以会用我的身体来出现……一定是因为要传递什么……而她想要传递的,绝对不是恨意。因为——”

  ——她是一名亡者。

  一个应该死去的人。

  一只对世间存在着眷恋的幽灵。

  毋庸置疑,这是正确的。

  只不过,

  然而,

  但是,

  在这些身份之前,她有着更加重要的身份。

  “——哪有继续向本来就痛苦的父母……继续施加怨恨与恶意的子女啊。”

  在那个我不知道姓名的女性死去之后,最痛苦的人,绝对不会是她自己——因为她已经死了。

  最痛苦的,最痛不欲生的,最想要发泄的人,是她的双亲。

  只要是父母,就不可能不因为自己孩子的离世而痛心疾首——

  ——我认为,最有可能产生怨恨的,并不是死者,而是生者。

  在自己孩子去世后,非但不能够让周围的人知晓自己孩子的死讯,甚至还要遭身份不明的人欺压,连自己孩子存在过的讯息都被一一抹除。

  无论如何,身为人父,身为有尊严的男性,就不可能不产生愤怒。哪怕是毫无亲情可言的男人,被这样挑衅,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刚才说,前天下午,我——你的女儿来找过你,并且和你说话了,是吧?”

  “————”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时候,她说的话一定是——”

  想想看吧。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能想到的。

  以被人遗忘的死者的身份,以对世间怀有眷恋的幽灵的身份,以没能体会到人世的美好,就早早丧命的女性的身份,以——

  ——为人子女的身份。

  “——请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不要再因为我的事情,继续痛苦了。”

  我,是这样想的。

  虽然没有根据,没有客观上的证据,但是,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说的一定没有错。

  最痛苦的人绝对不是死者,因为他们已经死了,连痛苦的资格都没有。

  死了就一无所有。

  会痛苦的,真正悔恨的,会产生怨念的人,是活着的人。

  “……荒谬,我可没有痛苦。”

  驳斥,只是为了反驳,而反驳的话语。

  尽管表情没有变化,但男人的声音不再像之前一样客气。

  “不……你肯定是在痛苦的……不然的话,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凝视着店长——这名穿着西装,和学校附近新开的餐馆的店长身份,无论如何都不相符的庄重男性。

  “虽然我不知道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但你以前干的,绝对不会是这种要看客人脾气的店长吧。”

  在我的认知里,学校周围的小餐馆的老板,才不会为了见一个拜访自己的人,而穿上正式的西装。

  没有穿满是油垢的衣服,就已经是万幸。

  “明明用了抽奖这种噱头,一等奖却那么寒酸,也不是因为你小气吧。”

  抽奖的目的是为了拉客。

  既然如此,那么作为头奖的奖品,竟然只是一张百元以内免单的优惠券,也太没有吸引力了。

  这种奖品,作为二等奖就已经是极限,要作为一等奖,远远不够格。

  就连我——我这种只为社团的活动出谋划策的学生也知道,一等奖最重要的是噱头,哪怕只能出一个奖品,也绝对不能在档次上不合格。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宁愿让一等奖的名额只有一个,换成五百元以内免单的优惠券,也不会出现让一等奖的名额出现五个,奖品则是五张百元以内免单的优惠券。

  “你根本不懂营销……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经营。你根本不是……当店长的料。”

  还有——

  不会给他插话的空暇。

  带着这样的目的,即使语言尚未组织好,我也用惊人的气势打断了他开口的想法。

  我把目光转向面色阴郁的学姐身上。

  “学姐最讨厌的,就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利用……她既然愿意帮店长你宣传,就意味着,一定有能说服她做出这种事的理由……一个能够让学姐心甘情愿帮忙的理由。”

  就像是食堂的老板,因为人手短缺,而把学姐叫来。

  “……学姐肯帮忙的理由,应该和你女儿的事情有关吧。”

  学姐对于事情的判断精准得让我感到可怕。

  学姐的效率快得惊人。

  学姐,仿佛无所不能——

  ——学姐,是无所不能的人。

  但是,她不是无所不能的神。

  她连时间都没有浪费,就已经把事情的全貌知晓得一清二楚。

  这绝对不正常,完全不合乎人类的逻辑。

  学姐不是神明,是和我一样,活在现实中的人类。既然是人类,搜索情报就需要时间,既然是人类,想得到什么,就必须要付出什么。

  我付出了自己的丑恶嘴脸,得到了学姐和学妹的帮助。

  学妹付出了彻夜未眠的代价,查清楚那副场景的源头。

  而学姐——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把女人的父亲找到,并且已经沟通好处理方案,简直像是……全知全能的神灵。

  这一点都不正常。

  这实在是——太快了。

  那么,假如说学姐如此迅速的处理是不正常的,但她的确表现得又十分迅速。

  这就意味着,这份迅速的背后,存在着我不知道的原因。

  二者皆为真实,却又互相对立,那么一定存在着我们没能注意到的第三者。

  “学姐在事前事后的反应……准确地,迅速地,已经超出正常人类能够做到的范畴。就算是警察,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把这件跨越十年,牵扯到三人的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更何况,这件事本质上,甚至不是正常人能够接触到的事,是分类为【禁忌】的事件。”

  “学姐你……早就知道了吧……在注意到我被附身之后,就已经想到这种可能了吧……”

  学姐说,她看到了我和学妹在一起。

  但是,她又说,她是根据优惠券在学妹手上,猜测我和学妹去过这家饭店。

  换句话说,她并没有亲眼看见我们进入餐馆。

  明明时间上并没有过去多久,她却连这都不知道……那么当时,她一定是在因为其他事而忙碌——尽管,这只是我的猜测,只不过是可能性的一种。

  “——昨天晚上,你就已经和店长讨论过这件事了吧。然后,直到今天中午,看到我再度失控后,才下定决心把这件事解决掉。”

  “啊……露馅了。”

  承认了。

  爽快地,在我都没办法接受自己这番言论的时候,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学姐摸着自己的头发,不太高兴地摇着脑袋。

  “但是,我瞒着你是因为——”

  “——我知道,学姐不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盘出来,是为了我好。因为即使告诉我了,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到。哪怕窥觑到真相,也只是让自己徒增烦恼。”

  “学姐不想让我为这种事烦恼,所以才特意隐瞒着,不肯告诉我吧……当然,既然现在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至少找到解决的方案后,学姐认为已经无关紧要了,才这么爽快地承认吧。”

  我想,在这次事情彻底结束后,从我嘴里冒出来的这些话,一定会以更加清晰的方式,从学姐的嘴里说出来。

  说出来,告诉我,让我知晓这些背后的事。

  但是,不是现在。

  因为学姐认为现在还没有彻底解决,只有我安全后,她才能把这些一一交代。

  但是,我认为,必须要是现在。

  幸好是现在。

  因为——

  “——可是,学姐,你错了……你们商量出来的结果,才不是正确的方法……那样做,只是让痛苦继续延续下去而已。”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就算把真相公之于众,也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哪怕把当初的人全部送上法庭,也没有意义……因为,那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

  十年——这是一个漫长的数字,虽然在历史上不值一提,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十年已经可以改变太多了。

  当初的痛苦,当初的罪孽,没有必要延续十年,更加没有必要一直延续下去。

  到这里就够了,不要让痛苦继续折磨自己了。

  这就是我——幽灵的想法。

  “不,错的人,是你。”

  做出回应的人,并非是学姐,而是当事人。

  店长沉着声音说道。

  沉稳,但却能听见他的怒气。

  “现在的大学生都像你这样,一个一个都这么自以为是吗?”

  他说。

  自以为是。

  想当然地想着,想当然地说着。

  这就是我,

  这就是学姐,

  这就是——他。

  “或许你认为你正在遭受着痛苦……但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和我比起来,和我的女儿比起来,你正在遭受的痛苦算得了什么?”

  “不——我不是因为自己遭受痛苦,所以才——”

  “——十年啊,在这十年里面,我付出什么,你知道吗?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在这之前,你甚至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就如同,你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貌美的女子——我的女儿存在过一样。”

  “她理应活着,理应活到现在,理应让自己的人生更美好,更加丰富,甚至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但是,她没有,她甚至连自己的初恋都没有,就这样草率地结束自己的人生。”

  身为人父,他比现场的每一个人都要痛苦。

  经受着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正因为如此,他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有发言权。

  “结束人生……明明连享受都没有来得及享受,就这样结束了啊。开什么玩笑,别胡扯了,这种事太可笑了,你认为我能接受这种结果?”

  “我的女儿死了,而那些理应受到责罚的人,却在逍遥法外,继续过着为所欲为的生活?”

  “我能接受这样的事?你能接受这样的事?有良知的人——能够容忍这样的事?”

  他用手抓着自己的脸颊。

  语气稳重,但举止却是疯狂的。

  疯狂——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心。

  “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在这条路上,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事到如今,你要我放下?怎么可能放下?如果放下了的话,放弃了的话,停下来的话,迄今为止,地狱一般的十年,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过的啊。”

  地狱一般的,十年。

  失去自己女儿的十年。

  失去自己一切的十年。

  为了让真相公之于众,与人抗争的十年。

  我——望向学姐。

  “我来解决。”

  她说。

  这种时候,能够站出来的人,绝对不是我这种一无所有的无能男生。

  “就像我之前承诺过的一样……店长,你女儿的事情,我会弄清楚的,你身上背负的债务……我会想办法让你用合法的途径赚到钱的——就算没有我学弟身上的事,我也一定会查清楚的。所以,店长,如果学弟说的是真的——你女儿的心意是真的,我希望,在这里,你能放下那些往事。”

  “————”

  在这里,可能有些突兀,但我果然,还是忍不住想要对学姐表达惊叹。

  她一点都不像个学生。

  一点都不像个正常人类。

  仿佛……无所不能。

  “心意是……真的?”

  梦呓般,痴痴地念着。

  穿着西装的男人望向我,似乎想要从我这里索求什么。

  他想索要的,恐怕是能够成为证据的东西。

  我能回答什么呢。

  我能给他什么呢。

  我拥有的——

  “啊!”

  或许,我真的能够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并不是我在这里胡诌乱造的。

  决定性的证据,我是有的。

  于是,我把手伸进口袋里。

  伸进这个许久没有放过东西的口袋里。

  然后,

  “这就是证据。”

  我从里面拿出一张纸。

  纸上面,有着用红色的水性笔写出来的,娟秀得不像是男生字迹的字。

  【我从来没有因此埋怨过】

  “我想……这应该是她前天就想给你的东西……只是没有来得及给你,就被你赶出来了,仅此而已。”

  “你女儿的字迹,如果你真的重视她的话……一定能够认出来的吧,哪怕因为握力的区别而有些变形,但你也应该能认出来吧——该,结束了吧?”

  ——到这里,该结束了吧。

  我闭上眼睛,心情沉重地想着。

  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依旧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心上。

  谁都没有得到救赎——无论是我,还是幽灵,又或者是这名父亲。

  没有一个人得到救赎。

  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着能够得到救赎的方法。

  不对,不是这样的。

  应该说,没有一个人需要被救赎。

  我——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救赎,而是勇气。

  能够挣脱被过去束缚,被懦弱束缚的勇气。

  微不足道的勇气而已。

  “结束了……”

  父亲说。

  这个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在痛苦中彷徨,终日得不到救赎的幽灵【父亲】,终于找到了自己前进的路。

  结束了。

  结束了。

  结束了。

  结束了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结——

  ——结束了?

  “————”

  结束了。

  但结束的,并不是这次事件。

  结束的东西是——

  “唔——!”

  噗嗤。

  鲜血,

  滚烫的鲜血,

  滚烫的,一点都不像是从体表温度才三十七度的我流出来的鲜血。

  鲜红,炙热,宛如血液。

  不,这就是血液。

  从我身上流出来的血液。

  从被贯穿的腹部里面,流出来的血液。

  从被我的右手贯穿的,开膛破肚后出现的大洞里流出的血液。

  “事情,没有结束——”

  不是我说的。

  但是却是从我的嘴巴里发出来的。

  “——还没有……结束!”

  幽灵艰难地,以我的声音,用我的身体,艰难而又斩钉截铁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