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家新店。

  刚开不久的,新店——

  ——正在吃饭的人;正在聊天的人;正在低头玩手机的人;正在哈哈大笑的人。

  穿着黑色体恤衫的男人;穿着白色短袖的女人;系着麻花辫的女生;留着寸头的男生;头发染得一片黄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

  聚在一起聊天,聚在一起吃饭,聚在一起玩手机,聚在一起说着冷门的笑话。

  动静,静音,音响,响声,声音,音波——

  多样的声音,许多的人。

  这家新开的店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各色各样的学生。

  我和学妹,也是这众多学生中的一份子。

  不起眼的一部分。

  “学长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咔哒,

  筷子掉在了桌子上。

  我愕然地看着突然问话的学妹。

  她正在用纸巾擦拭沾着些许油渍的嘴,静静地望着我。

  “怎么了?学长,你怎么一副像是上课时候在悄悄玩手机,然后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而手足无措的高中生一样。”

  “麻烦你举例子不要用这么具体的!你直接说我没准备就行了!”

  打算怎么办……

  我应该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想法。

  或者做一些有意义的行为。

  理应如此。

  “抱歉,我一点想法都没有,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说出来了。

  白痴到极点,像是不愿意承担责任的人才会说的话,被我以爽朗的口吻说出来了。

  就算在句首加上“抱歉”两个字,也不意味着我有资格说这种话。

  明明,是我自己的事。

  是由我引发出来的事件。

  “学长果然不适合思考。”

  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问题。

  不对……

  与其说是不适合思考。

  不如说是没有思考的能力。

  这并不是友人的玩笑,也不是无聊的调侃,而是合乎实际的判断。

  是准确的定义。

  思考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思考能力已经低下到,在此之前,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昨天经历的事情有多么不合逻辑,超乎常理。

  ——我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些吓人。

  但绝不是在危言耸听,也不是在运用夸张修辞。

  我虽然现在能够像这样和人进行着对话,但实际上,我是不能够思考的。

  一旦思考,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哎呀,虽然是这样,但也不是不能思考……该怎么说呢,我认为,这应该存在着一个十分模糊的分界线。用C语言的话来说,就是存在着一个判定我是否有在思考的逻辑代码,一旦符合条件,我就会被认定为正在思考,紧接着输出严重的【结果】

  这并不是生理上的疾病,也并非是现实中存在的身体状况。

  应该说,这种情况不应该存在于今年夏天之前,我认知的【现实】。

  说得那么夸张有点不太合适……简单来说,我现在就是一个去掉吐槽,就什么都不剩下的废人。

  不要对我抱有过多的期待。

  “无法深入下去的思考,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如此,学长就不要思考了,思考的事情,交给我来做。我来成为学长的大脑,我有这样说过的吧!“

  “学长,只要负责决定就好了!我相信学长的选择是不会有错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感觉压力更大了……”

  背负别人的信任。

  这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被人相信是一种不错的感觉,但对于我来说,这份信任过于沉重。

  来自学妹的信赖——

  一旦我做错了什么,就等同于背叛了这名可爱的学妹。

  尤其是在这种没办法进行深层的思考,只能凭借第一直觉得到的印象去行事的情况下,我做错事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

  “换句话说,就算学长想让我去做一些十八岁以下禁止观看的事情,我也是支持的。”

  “我才不会让你去做那种事!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幸好这里很吵。

  很吵,所以没人听见徐云心这糟糕透顶的发言。

  还要庆幸这家店里没有我们认识的人。

  “……整天想着黄色情节,故意装笨骗纯情女生的禽兽。”

  “你对我误解是有多深啊!”

  我差点就想承认我是真笨了!

  “简称色禽。”

  “这样也能玩谐音梗吗!?真厉害啊!”

  虽然有些牵强,但能够制造槽点到这种程度,徐云心可真是一个不得了的家伙。

  不愧是优等生,在这方面的才能也让我瞻仰。

  那么——像是要用这两个字来强行把话题转折一般,学妹紧接着开口说道:

  “我想,学长你可以试着联系一下叶馨园学姐。”

  说完,她把用完的纸巾卷起,塞进碗的下面。

  叶馨园——

  ——在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学姐。

  无论向她委托多么困难的事,她都能英姿飒爽地完成。我甚至认为,只要她愿意的话,就连校长电脑里的机密文件也能有办法弄到手。

  所以我认为她是无所不能的。

  “向学姐求助……”

  我把筷子重新拾起。

  如果向学姐求助的话,说不定就能够弄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没错,我是如此深信不疑的,在这个学校里,不存在着学姐解决不了的事情。

  学姐等同于金手指……

  ……不,应该是一键通关的修改器。

  “……是不行的。”

  ——最近,学校里又发生奇怪的事了。如果你有了解到关于这些事的线索,请一定要告诉我

  疲惫的学姐向我真挚地请求。

  为了【什么】在向我低头。

  她从第一次和我见面开始,就一直在为【什么】而奔波。

  为需要她帮助的人。

  为向她求助的人。

  像是这样的人,在等待着她。

  我也是这样的人,这种需要她帮忙的人。

  想必在学姐眼里,我也是她帮助的对象。只要我向她求助,她一定就会回应我的呼唤,来到我的身边。

  ——这样的事,是不行的。

  “为什么?”

  摆出一副早已预料到我会这么说的表情,学妹却在询问着理由。

  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一定知道。

  “我……不想再让学姐因为我的事……受伤了。”

  “我决定,这次事件,不向学姐求助。”

  这就是我的回答。

  “由我们两人去解决……任性也好,幼稚也罢,这就是我的想法,你怎么看呢?”

  “…………”

  学妹沉默了。

  在周围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当然,其他客人的笑声与我们无关——她保持着珍贵的沉默。

  “呵呵……”

  她笑了。

  仿佛我的话是世界上最动听的甜言蜜语一般,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很开心。”

  她说。

  “虽然学长的想法很蠢,而且很笨,并且白痴,但我很开心。”

  你只是单纯地想强调我很蠢吧。

  “学长把学姐排除在外,但却愿意把困扰和我分享——和我一个人。所以,我很开心。”

  就因为这种理由——

  ——这种简单到让我难以置信的理由。

  学妹因此变得欢呼雀跃。

  感觉我有点摸不透女孩子的心思。

  这是占有欲吗?

  “对,这就是我的独占欲。”

  她看穿了我心中所想,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说,这可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而且,你这样做,还让我的视线移动到奇怪的地方了……

  “不比学姐小噢。”

  她的话一点逻辑都没有,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话里的自满都快溢出来了哟!

  “如果我想的话,它还能变得更大。”

  “你是充气娃娃吗!?”

  人类根本做不到那种事!

  “学长,你真失礼。”

  “……啊,对不起。”

  不管怎么说,学妹也是名女生,对女生说这种话……

  “要说的话,应该是硅胶。”

  “……呵呵。”

  别天真了,我不会像之前那样吐槽了。

  不停地吐槽,只会把自己拉进没有尽头的螺旋通道。

  现在,我已经从这种漩涡里脱身而出了!

  “学长,一旦失去吐槽役的身份,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

  忍住,不能吐槽。

  就算这是事实,我也不能吐槽。

  “真没意思。”

  看到我这窝囊样,学妹不快地皱起眉,

  “学长就不能更有男人气概一点吗?”

  “…………”

  “学长,如果你一直不吐槽的话,你的存在就会消失的,然后谁都不会记得你存在过。”

  忍耐。

  “如果你不吐槽的话,你就当不了主人公,会被勒令退出SOS团的。”

  不能放弃。

  “如果你不吐槽的话,我就要喊非礼了。”

  “……”

  “非——”

  已经不能继续当缩头乌龟了。

  “为什么啊!你到底对我的吐槽有多深的执念啊!你到底想把我逼到什么程度你才甘心啊!我只是想安静一下子,让我的喉咙休息一下而已啊!”

  这孩子到底是有多想把我逼上绝路啊。

  我已经快被她逼得想要掀翻桌子,当场逃窜,就算事后被人逮到索求赔偿也无所谓了。

  当然那样是不行的,我赔不起。

  所以只能乖乖吐槽。

  “不吐槽的学长,不是我认识的学长!”

  “不准用这么帅气的句式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学长说的话太过分了!简直是强人所难!”

  被吼了!

  因为不想被继续伤害自尊心,所以被小自己一个年级的学妹吼了!

  我,我,我,

  我——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身为男性,这种程度的器量是必要的。

  绝对不是在害怕被学妹继续捉弄。

  ……应该不是吧。

  总之,在我诚恳真挚无比的道歉之后,学妹总算回到了正常的模样。

  是的,变回正常的学妹。

  冷静、沉稳,不苟言笑,甚至给人一种不善言辞的感觉。

  笑声忽然远离。

  咚咚!咚咚!

  心脏跳动的声音,大得吓死人。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客人一个个都已经走了。

  明明他们还在原来的地方。

  “学长——”

  学妹的表情有些不对劲,要我说的话,是太严肃了。

  更重要的问题,她是怎么做到如此迅速地从先前那么跳脱的情绪里,迅速转变为庄严的神情。

  我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

  “——就在刚才,我又想到了一件事。”

  我想她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又说一些跑题的玩笑话吧。

  “什么事?”

  “昨天下午,你在做些什么。”

  ……对噢。

  既然已经推断出那段记忆是有问题的,这就意味着当时的我应该是在做其他事才对。

  如果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回忆起真正的记忆是很有必要的。

  试着把它们想起来吧。

  “唔……”

  我,

  在做什么。

  下午的时候,我在做些什么。

  回忆起来,应该不是困难的事情。

  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那个时候……”

  昨天下午的时候,我正在送外卖——不对……

  然后……途经某个十字路口时——不对。

  有个女人,站在我的前面——不对!

  因为没注意到眼前的情况,一不小心地……不经意间地……撞在那个女人身上,接着……那个人——

  ——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我撞死的。

  我?

  是我?

  我做的吗?

  真的是我?

  是我。

  “————!”

  鲜有人迹的十字路口——不,那里是有人的!限制车辆速度的缓冲带前——那时候,我正在减速!已经死去的女人躺在那里——现场根本没有血渍!季节是冬天——现在明明是夏天!

  扭曲的四肢——不存在的!乌黑美丽的长发——那不是真的!血淋漓的脸庞——啊啊啊啊!

  全部,都是假的。

  那段记忆是虚假的,全部都是漏洞!没有人的路口是假的,撞飞人的触感也是假的,我看到的尸体也是假的。它们全部都是虚假的,是不存在的,仅仅只是一段被人捏造的影像!就算不是捏造的,也一定不是存在于昨天那个时段的影像。

  不存在的死者;伪造的记忆;混淆五感的真实体验;狸猫换太子般的技巧……假的,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是伪物,是荒谬,是虚假,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是假货!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假假假假假假假假假假假!

  我……

        我没有杀人。

  我才不是什么杀人犯。

  也不是肇事逃逸的人渣。

  我,我,我——

  “学长,冷静一下。”

  ——我什么都没做。

  冰凉的触感。

  越过餐桌,学妹的手搭在我正在颤抖不已的左手上。

  我的视线顺着白玉般动人的手臂移动。

  正在看着我。

  徐云心用着能够包容一切,如圣母般慈爱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我。

  那张还没能完全褪去高中生的稚嫩,没有大学生的世俗,纯洁无暇的脸庞正充满着柔情。

  “学长不用去否定,不用去思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足够了。

  仿佛得到了救赎。

  不争气地哭了。

  我感觉烫伤了自己的眼球,灼伤了自己灵魂的泪珠正在不停地流下。

  “我……什么都没做。”

  是这样啊。

  果然是这样。

  学妹一定早就注意到了。

  所以才会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停地配合着我,说一些不合她风格的俏皮话。

  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因为她知道我不可能不去想那些事。

  就算我再怎么麻痹自己,再怎么装疯卖傻地吐槽,费尽心思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不可能不去想的。

  ——我杀了人。

  ——我亲手撞死了人。

  ——这样的事,我不可能不害怕。

  ——学妹比我还要清楚我会害怕这件事。

  一直在害怕着,却又一直在压抑着惧意。

  这样的情感,在学妹——徐云心的安排下,终于以安全的方式尽数喷发,于是——

  这天晚上,我一边嚎啕大哭着,一边把餐桌上,包括学妹的饭在内,吃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