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摆在眼前铺着米黄色桌布与玻璃板上各种各样的西式餐点,我感到有些惶惑,仿佛这些菜肴正用与我相同的方式注视着我。

就好像看到一大群身着颜色各异T恤的迷你小人挤在我的桌前一样,我的胃部感到稍有不适,要么是我得了厌食症,要么就是得了密集恐惧症,无论哪一个对我来说都算不上是好消息,不知道未来对此作何感想。

我们所处的位置靠着能够勉强俯瞰街区的落地窗,悠久的蓝调爵士夹杂着仿佛旧时唱片中常有的嘈杂声从嵌在头顶天花板上的音箱中如风般徐徐吹出,令人产生某种身处于二十世纪美国黑色电影中的即视感。

窗外拥攘的人群逐渐又变得稀少了起来,仿佛时间退回到了早晨,在这期间人数的骤增着实令我感到始料未及,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没有安安静静的冬日周末街道吧。

坐在方桌对面的女生正在一言不发地用长长的吸管喝温吞吞的奶茶,背靠在软塌塌的沙发椅上,下巴微微后敛,像是在盯着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看。

我朝着她向下的视线一直追溯而去,直到看见了她雪白的鞋尖与连裤袜包裹着的修长小腿,我不紧不慢地俯下身去系鞋带,以免令她注意到我的怪异举动。

“你不吃点东西吗?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闷着头喝咖啡和碳酸饮料,小心得胃穿孔。”

“因为不怎么好吃。”

“至少味道闻起来还不错。”

“一股浓缩的钱味儿。”

顺带一提,刚才未来就因为嫌麻烦而把身体再次交还给我了。

卢镜杭有些失落地用叉子轻敲装满了意面的餐盘,我赶忙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不过这里的咖啡倒是挺对我胃口就是了。”

卢镜杭稍稍回了些神来,不过看上去还是不大高兴。

说实话,哄别人开心是我最不擅长的一件事,以前也是,直到现在也是,反过来的话对我来说倒是比较简单。

“别着急嘛,不是还有最后用来压轴的牛排还没有到吗?”

我的语气迅速朝着安慰的方向转变。

卢镜杭抬起头,望向窗外,玻璃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一张变色的廉价打印纸。

“唔,那个……”

“嘘,我在想事情。”

卢镜杭对我做出了一副噤声的手势,旋即淡淡地一笑。

我点点头,继续闷头喝着那杯快要冷掉的咖啡,顺便用叉子卷起浇上了黑椒酱汁的意面送入口中。

我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就是那些外在任性而又内心空虚的孩子们的布娃娃,在他们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抓起我说上几句话,像是往深井里扔石子那样,而后接连离去,没事或者是他们高兴的时候就会把我扔到一边,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连个摆设也算不上了。

这算什么?我想。

爵士乐曲约莫过去了两三首的样子,接下来像是应景一般放起了略微有些伤感的流行乐。

我感到宝贵的时间从我的周身流过,甚至能够感到时间身上的褶皱擦过我皮肤的粘滞感。

卢镜杭手上拿着叉子,空漠地望着空间中的某一点发着呆,仿佛一名经验老到的叉鱼手正在伺机而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暂时阻断了时间的流动。

“两位的牛排。”

年轻的服务生用假惺惺的快活声音如是说着,随即便像是魔术师揭晓谜底一般揭开了半球形的盖子,铁盘上烤得十分紧致的牛排发出“嗞嗞”的声音,而后又像斗牛士一样捻起雪白的餐布两角,为卢镜杭挡住飞溅的油沫。

我只好学起他的样子掀起餐布挡在身前。

待到盘中的牛排不再垂死挣扎,服务生踏着幽灵般的步伐走向厨房,卢镜杭才开始稳稳当当且出手不凡地将牛排切成九宫格般的方形小块,最后往上面以十分优雅的姿势浇上酱汁,简直就像是一名出色的贵族。

相比之下,比起切牛排,我更像在费力地解剖一头活生生的公牛。铁盘在餐刀不均匀的摩擦下发出凄惨的尖叫,连桌子都在惊恐地震颤不已,我一时间感到头顶的灯光也在像地震了一般摇摇晃晃。

卢镜杭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微微眯着眼睛望着我。

“我可以认为你的动作是一种对我的挑衅吗?”

“不敢。”

“连牛排也不会切吗?你这家伙。”

她的语气稍微放缓和了一些。

“因为很少吃到这种上等的食物。”

卢镜杭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摇了摇头。

按照剧情的发展,接下来她应该握住我的手然后开始教我切才对,我想。

没想到的是,她十分便利地将我和她的铁盘调换了一下,接着便开始用她那精湛的技术开始分解那一块仿佛被猛兽撕咬得四分五裂的牛排。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大概在想为什么我不直接握住你的手教你切是吗?”

“何至于,我只是在想,我们一定要连餐具也交换吗?”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方才在交换盛有牛排的铁盘时,我们两人先前用过的餐具也被调换了,不,或许她知道也说不一定。

我有些后悔。

人常常会因为自己的坦诚直率而感到后悔不已。

卢镜杭微红着脸把餐具再次交换。

“不准多想,明白吗?”

“好吧。”

我们开始享用原本应该属于对方的那一份牛排。

突然,卢镜杭用叉子叉住一块牛排后伸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什么?”

“今天你肯陪我出来,还是应该奖励你一下。”

“投食play吗?可惜啊,我看到你刚刚往牛排上偷偷涂芥末了。”

“诶!被发现了吗?哈哈……”

趁她有些尴尬地笑着时,我一口咬下了那块牛排,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

火辣辣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喉头,我端起那杯已经冷透了的咖啡灌了下去。

我十分惬意看到她难看得脸红的样子,即便是付出一点点代价也没有关系。

……

我实在不好意思让卢镜杭来买单,结果是现在我的钱包就算是掉在地上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了,活像一张钱包的照片。

“下次再陪我来怎么样?”

“我得看我的钱包脸色说话才行。”

“没事,下次我请你吧。”

“让女生请客会让我感到不安。”

“能够让你感到不安的东西难道还少不成?”

“唔。”

这一次我是实在答不上话来。

“喂,再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我想回家。”

“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看你都是个差劲到了极点的男生。”

“那要视情况而定,你想去哪?”

“一个女孩子不好独自前往的地方。”

“酒店?”

“你想要成为我便携式电击器的首个猎物吗?”

“原来那东西不是用来防身而是用来狩猎的吗?”

没想到她身上居然还带着如此危险的东西,我不禁吞了口口水。

“跟我来就知道了。”

她朝我微笑,旋即向下一个路口走去。

我实在是累了,不过从她的话语中,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顶着我向前走,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便携式电击器。

“未来?”

我在心里默默问道。

“嗯?”

看来她一直都在的样子。

“想回家吗?”

“嗯。”

“我也想回家。”

“我知道。”

未来似乎听出了我话语背后的无奈。

“加油。”

被这么一鼓励,我反而感到自己有些傻气。

目前来看,我和未来站到了统一战线上,未来的打气让我或多或少有了些动力——可能还是回家的动力。

现在暂时不用考虑身体的事情,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家。

我深呼吸一口气,跟上仿佛马上就要消失在街角的卢镜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