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学校后门的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光秃秃的银杏像是被逼人的寒气无情地剥去了外衣,一棵又一棵索然无味地陈列着,活像帕特农神庙四周循规蹈矩而又饱经风霜的白色柱廊。

被装饰成书本形状的水银灯没有点亮,就这样隐藏在万籁俱寂的暗夜里,似乎在窥伺着什么的出现。

耳边响起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窸窣声,也许是从地底传来的也说不定。

我一边十分谨慎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沿着这长得有些不像话的银杏甬道走着。

要知道私自潜入学校一定会被记上严重警告处分,我想起了那个可怜的拉斯科夫尼科夫(《罪与罚》中的主人公)挥下利斧之后如坐针毡的心情,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手持利斧的怪人的形象,在这无边无际的夜里,我不禁感到背后一凉,往背后望去,除了黑暗还是一成不变的黑暗,只是逐渐变得有些过于粘稠,让人看不清来时的路。

如果从远处来看,此时的我一定很像踱在盲道上拄着拐杖到处乱捅的失明老伯。

而我却不敢打开手电,理由显而易见,为了防止四处夜巡的保安看到奇怪的光源后产生怀疑。

手表的走针持续发出晃荡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些像我一路走一路往脚下撒回形针,我有些放松了下来,因为至少时间在这茫茫的夜色中还没有停滞不前。

甬道经过了城堡般的行政楼与实验楼,远远可望见同样笼罩在静默中的网球场与田径场,我甚至能嗅到空气中充斥的塑胶跑道气味。

气温似乎有所降低,教学楼庞大的轮廓仿佛一台功率强大的电冰箱,将源源不断的冷气输送到校园的每个角落,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将近一百个教室的空调都一直开着十六摄氏度的超强制冷没有关。

月光仿佛不经意间倾倒的鲜牛奶淋在了教学楼上,我愈发地开始不安了起来,我那忠实的下丘脑告诉我,这里的的确确是寒冷的源头。

发出夜光的电子表提醒我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供我自由行动,学校会在十一点全部封锁,就像电影中病毒泄露的研究所那样降下一层又一层的铁闸门。

我扬起头往正门与后门的方向望去,正门似乎没有动静,后门早已被遥远的黑暗所彻底吞没,但是这也让我放下心来,没有光的话正是安全的象征,不用解释,保安总不会连手电也不打就在这占地如此广大的校舍四处乱逛。

我一边将手电开到最小,一边用手半掩着光,生怕外面的人从走廊的窗户瞥见内部的光亮。

我循着仿佛彭罗斯楼梯那样的楼梯不断向上走,月光随着楼层的拔高而逐渐亮了起来,虽然万般皎洁,却意外地令人感到惶恐,仿佛给什么人一直盯着那样。

我开始哼起轻松的小调,声音大小不超过掉落的回形针。

紧接着,我又打了个响指,楼梯间霎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清脆回声,仿佛有一百个核桃同时被人用架子夹碎。

我的心情好了一些,而那种遭人盯梢之感却从始至终没有消失。

我们的教学楼一共分为四栋,彼此之间用风雨长廊相连,每每下雨的时候,四栋五层高的楼就会被淋成毛皮脱落的落水鼠那样的糟糕色彩。

内院中间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近乎三层楼高的树,叫不出名字,彼此隔开一段令人感到疑惑的距离,每棵树都在不高不低的位置吊着一大袋形似营养液的东西,远远看上去就像在内院竖起了十余根吊水用的铁杆,十分不吉利,难怪连任劳任怨的清洁工人也对内院敬而远之,不过,内院所囊括的范围过大应该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才对。

我所在的教室位于两栋高二楼之一的东栋四楼尽头,也就是我目前所在的位置,与之相对的西楼是文科生的地盘,也就是说,东楼是理科生的地盘。

沿着走廊朝楼梯间的方向望去,排列在眼前的是一间间漆黑的教室,就连走廊尽头处门口监控摄像头的红色指示灯也熄灭了。

我好不容易从教室的窗户爬入,往黑洞洞的桌膛里伸手取出自己的数学练习册,胡乱塞到挎包里,几乎是与之同时,我返头瞥去,只见一道奇异的光束洒到了幽邃的走廊中。

那光束宛如一道直直的,褪过色的彩虹,其间的颜色都显得有些浅薄。

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或许是为了引诱我,光束朝着走廊的尽头一直延伸而去,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那是从东楼通向西楼的唯一通道。

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诱惑,仿佛外星人电影《独立日》中被勾魂摄魄的人们追随蓝光那样踩着光束向着走廊尽头前进。

为了更清楚地循着光的径迹,我关掉了手电。

黑暗笼罩了四下,唯有那光束为我铺陈了一条明亮的道路。

光束穿过楼梯,穿过连接两栋楼的风雨长廊,直直地朝着西楼的制高点——天台而去。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接踵而来的监控摄像头,跟随光束上了天台。

天台从门隙间轻而易举地穿过,我尝试性地扭动了门栓,平日纹丝不动的门栓居然被我轻易地推开了。

……

有光映入我的眼帘。

我眯起了眼睛。

一道、两道、三道……数不胜数的光从我的眼前划过,若即若离,却又处在仿佛触手可及的位置。

那光束与漫天流转的星光融汇在了一起,夜空闪烁起花火般的绚烂光点。

我仿佛置身于偌大的银河之中,仿佛一挥手就能够掀起一阵星尘。

满眼都是星海激起浪花的光景。

那是,只有在计算机合成的图景中才能看见的场景。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仿佛连呼吸都能够吸入星星的光辉。

就这样,我逐渐坠入了星海的最深处,被无数的光所轻拥着,每一道光都是先前见到的那道光束的颜色。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哪怕只有一道光也好。

脑海中,一块块回忆的断片逐个被星光连缀了起来,如走马灯般轮次变换。

仿佛看到了很多原本已经忘却了的东西。

“雨凡。”

或者是那些曾经被幸福所命名的东西。

“看那里!”

那些一次次捞起却又一次次沉入深海的回忆。

我感到有些悲伤。

然而回忆却在一瞬间跌落了谷底,突然间,我变得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星光,没有银河,一切有形之物的轮廓仿佛被搅动的镜花水月般开始模糊不定,

逐渐失去了边界,最后仿佛硬生生混在一起的颜料般失去了其原本存在的意义。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脸上滑落,有什么东西在失去界限的色彩中逐渐成型。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伸出去的手,那是能够与我十指相并的东西,是能够重新为我注入暖意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拥抱了我,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体内抽离。

我猛地睁开眼,原本就止不住地泪水泉涌而出,滴落在什么东西上。

洗发水的柠檬香味。

如丝绸般的某物从我的眼前划过,凉津津的什么东西贴上了我的额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到了我的脸上。

我听到了仿佛来自很远很远地方的啜泣声。

有什么金色的东西正在凝视着我。

是一双暗金色的眼眸,其间闪着悲怆的泪光。

我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淹没了一般,身体逐渐变沉,变沉,变得仿佛不属于自己。

“对不起。”

我的身体向下滑落,最后瘫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像是躺在一块不知漂往何处的浮冰上一样孤独,无助。

然而,我的手始终被什么东西握着,直到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

“我喜欢你。”

我像是垂死挣扎一般抬起了头。

一袭仿佛从遥远的夜空深处流泻直下的黑色长发。

以及一双如烛火般微小却又仿佛要拼尽全力放射出整个宇宙的光芒般的金色眼眸。

“别走……”

我闭上双眼,世界随之沉入被星星填满的海底。

“为什么......直到最后也不明白呢?”

我做了个梦,一个不好的梦,梦中我和什么人相互追逐着,谁都伸出手来,却谁也无法触碰到彼此。

那是一个静静的,仿佛一切喧嚣都避而远之的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