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夜,帷幕展開(一)

巡禮

沈泓一行五人護送着馬車在泥濘的官道上前行。

暮色漸晚,黑暗的帷幕在那沒有窮盡的蔚藍捲軸上鋪展開來,看來要不了多久就將掩蓋整個地平線了。

沈泓揉了揉眼,不禁打了個哈欠。

今日的行程即將結束,雖然這麼晚了要找個村鎮投宿確實是有些困難,不過那也是車中沈泓要護送之人自己堅持的,他說什麼急於趕路就算是風餐露宿也沒有關係……

可是他倒好,自中午接上馬車后就一直縮在裡面,下午吃飯的時候連句話都不應。

就這麼看來,“風餐露宿”這四個字也只適用於自己這衛隊的一行五人罷了。

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沈泓知道,自己不過一皇城的守衛,上個月在皇宮的南側門給後輩賣弄武藝時不幸被陛下撞見,本以為自己這份鐵飯碗就要因此丟掉的,可沒想到自己那不入流的功夫竟得到了陛下的稱讚。

後輩說自己這下肯定就要乘風直上、平步青雲了,沈泓也在得意之中誇下了升官發財絕不相忘的海口,不過兩人哪裡料到整整半個月過去了,上面卻是連一點人事調動的消息也沒有。

對於這個,沈泓其實也無話可說,因為前段時間,丞相憫心因宮廷火災被意外燒死,至今無人繼任,上面連這麼大的岔子都還沒處理完,更別奢求會來管沈泓這點破事了,而沈泓本人也是被派到了長蕪這樣一個沒什麼人煙的地方、去執行那無聊而又辛苦的護送任務了。

人生的大喜大悲恐怕莫過於此吧,沈泓自嘲地笑了——

風餐露宿對於自己這種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而言其實也沒什麼,只是苦了自己所騎的這匹戰馬,還有跟着這匹毫無用武之地的戰馬的另外四人了……

然而,就當沈泓打算向車中護送之人詢問下一步的歇身之處時,危險卻倏忽而至。

那是在黃昏之中,突然出現的一道炫目流光。

不,應該說,正是因為在這黑夜所描繪的深藍與夕陽浸染的橙紅共存的天空中,那道流光才會顯得這麼的顯眼。

然而,這並非是什麼歡迎的儀式,沈泓很快就意識到了——

這是將置己方數人於死地的敵襲!

要知道,法術,是寄宿在人身體里的能夠對人周邊現象加以干預的力量,根據所干預現象種不同,被分為附靈系、自然系、精神系和咒言系四大類。

而那道炫目的流光,毫無疑問是受到多層附靈系法術強化的箭矢。

它,就像以銀星為筆在天空中繪出的一條華麗弧線,而其延伸的方向,正是自己要護送之人所乘的馬車。

「小心!」

沈泓勒馬朝着坐在駕車位置的兩人大喊了起來,而其中一位身披鎧甲的已是提前一刻將一隻大盾舉在了身前。

真不愧是陛下親自挑選的隊員呢,看這架勢其能力絕對不會在我之下。

沈泓暗自感慨了一聲,然而他懸着的心卻並沒有因此而放下,有着法術強化的箭矢威力非同小可,想靠一般的盾牌抵擋絕不是那麼容易。

果然,那一道流光轉眼間就從沈泓的耳邊呼嘯而過,筆直地撞擊到那面盾牌之上。

沒有爆炸,也沒有火花,然而那道流光的勢頭卻並不見有任何的衰減,那撞擊所產生的衝擊力,竟是讓還在前行的馬車車輪都向後滾動了數寸,那受到驚嚇的兩匹老馬也引得方向頓時失去了控制。

不過駕車之人,也就是正坐在那名手持大盾的士卒身旁的車夫,他年輕的臉上卻是毫無慌亂之色,只見他用一隻手將數根韁繩拉緊,另一手伸向了一旁的盾牌上。

而就在這一瞬之間,流光已是有了要將那面盾牌擊碎的跡象,但當車夫將手放在那面盾牌上之後,流光竟是突然改變了軌跡,它拖出了一道銀尾,以更可怕的力度撞到了馬車后數丈遠的地面上。

轟!

爆炸聲這才響徹了上空。

地面上則多出了一個深坑。

沒有人說話,空氣就像是要凝滯了一般。

然而沈泓卻是立刻從這短暫的死寂中反應了過來。

「保護大人,快撤!」

沈泓大聲朝着自己的隊員下令道。

沒錯,首先得離開敵人的攻擊範圍,最好是能聯繫到這附近最近的哨所,在弄明白敵人的數量和位置后再配合官軍作出反擊。

總之,車內要護送之人的安全肯定是被放在第一位的,如果這都保證不了的話,沈泓可沒臉再披上這身天門衛(皇宮衛率的名稱,負責保衛皇宮)的鎧甲。

沈泓一旁的兩位騎兵,也就是小隊五人的最後那兩人,聽到命令后也是會意地點點頭,調轉了馬頭,打算向著馬車的方向靠攏。

但是,就在此時……

「撤?撤什麼?」

馬車內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聽不出說話之人任何的感情,然而其所詢問的內容卻是讓沈泓都不由得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撤什麼,這種情況難道不應該撤嗎?

「怎麼了,大人?」

「哦,我說得不夠明白嗎,我,在問你撤什麼?」

聲音再次響起,可這一次中則是明顯地摻雜起了一絲的憤怒,好像車中之人在對沈泓所下達的這個命令表示極其的不滿。

沈泓一旁的兩名騎兵也是聽言止住了戰馬的步伐。

「大人,這裡……」

“很危險”,這三個字還沒來得及從沈泓嘴裡說出,那道聲音卻陡然呵斥住了他。

「沈泓!」

那是車中之人在直呼他的名字!

怎麼會?

沈泓聽此卻是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動搖,這個人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還記得自己唯一一次報上名字的時候,是在中午接他上這輛馬車之時,難道說,這位大人從那時起就已經把自己的名字牢牢記住了嗎?

沈泓猜不出結果,他也勒住了戰馬,只聽得車中之人用不緊不慢的聲音接著說道。

「你,是陛下親自為我挑選的護衛隊隊長,想不到竟會在這單霧澤被一群水匪嚇得如此倉皇。」

「我……」

單霧澤,正是沈泓等人所在之地的地名,這裡二十多年前爆發過數場戰爭,暗沼眾多、雜草遍布,唯有沿着官道走才不會有什麼差池。

而車中之人很顯然,是在譏諷沈泓在此地的決策。可這並不是膽不膽小的問題啊,沈泓覺得,自己從不會因敵弱小而驕縱,更不會因敵強大而畏懼。

對於沈泓而言,剛才的命令雖說是一次撤退,但絕對不允許被稱之為逃跑。

「沈泓聽令!」

「是……」

就當沈泓打算出口反駁些什麼的時候,車中之人發出了號令,而沈泓也反射性地回答了個“是”字。

不知為何,在聽到這句話以後,沈泓突然發現,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鼓動着自己的內心,那比平時更有溫度的血液湧向了四肢。天邊的霞光已是漸漸黯淡,可沈泓的眼中卻是漸漸燃起了身為一名戰士的鬥志,呼吸變得沉重,那壓抑不住的微笑,在沈泓的嘴角浮現。

期待嗎?

沈泓意識到了。

自己這是在期待啊,可自己為什麼突然會有期待這種感情了呢?

沈泓將目光投向了那輛馬車,那裡……有他要尋找的答案——

「我命你馬上組織反攻,務必,生擒對方所有人!」

「是!」

沈泓拔出了佩劍,高高舉起。

不去質疑自己所收到命令的可行性,不去詢問詳細的作戰方案,然而沈泓卻感到,自己從未有過如此清晰的思緒,從未有過如此果斷的決意,他再一次將馬頭調轉,朝着眾人喊道。

「梁夜曉、覃良,保護好大人,唐征、歐陽敬遠,隨我來。」

「是。」

四道聲音同時響起,沈泓將劍鋒對準了適才的那道流光飛來的方向,車中之人也是輕輕地向沈泓吩咐道。

「沈泓,擒賊先擒王……」

「是。」

話畢,沈泓便立刻駕馬朝着官道旁的草地疾馳了出去,剛才他高喊的“隨我來”的那兩人,也就是一直都在沈泓一旁的那兩名騎兵,見狀也是立刻驅馬跟了過去。

天空中已是依稀可見幾顆星子了,今晚的圓月被烏雲蒙上了一層薄紗,那微風拂過的單霧澤,卻是也能聽到草地中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沈泓將注意力集中,飛快地搜掃視着前方的蘆葦地,他駕馬的本領很高,不一會兒,就躍過一道道水坑,逼近了遠處的一個長滿雜草的土丘。

如果有什麼地方能俯瞰全局、發動襲擊的話,那裡可以說是一個絕佳的隱秘之所了吧。

然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

「小心!」

身後的隊友朝着自己叫了一聲。

緊接着,沈泓皺起了眉頭。

但是,讓他這麼做出這種反應的卻並非是由於同伴的提醒,而是因為對所見之物的愕然——

沈泓看見,那小土丘的另一邊,第二道炫目流光橫空而出,朝着自己這邊筆直地飛了過來。

雖說是帶着幾分驚訝,可沈泓也並未有絲毫的畏懼,因為他注意到了,這道流光其實已經完全沒有剛才襲擊馬車的那一道的那樣的速度和氣勢了,果然,那種程度的攻擊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進行準備的,而對付那個的劣質版,沈泓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接下這一擊。

於是,沈泓放穩了重心,閉上了眼睛。

對法術頗有心得的他現在正調動自己每一根神經去把握那道流光中所蘊含的法術脈絡。

然後,沈泓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朝面前揮出了自己手中的劍。

劍鋒所向的,正是那隻流光中所包藏的箭矢的鏃頭。

而就在一個呼吸之後,流光便是失去了色彩,因為——這隻箭矢已是從頭到尾被劈成了兩半!

真是愚蠢呢。

沈泓不禁想到,他很少會嘲諷自己的對手,而這一次,他不禁為對手的失誤而感到可笑——剛才的攻擊不僅沒能殺死自己,還暴露了他們的位置,由此可見,襲擊他們的這幫所謂的水匪也只不過是群會點法術的暴民罷了。

靠近了弓箭射來的小土丘,沈泓用附靈系法術短暫地強化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隨後,他便從戰馬上一躍而起,跳到了半空之中。

雖然沈泓並非是使用法術的高手,可這些只對自己才能使用的簡單附靈系法術,沈泓還是會上那麼幾招的。

而就在沈泓跳到最高處之時,土丘那邊的情景也盡收沈泓的眼底了——

一名手持弓箭的人像是在發號施令,而他身邊六位法師模樣的人已是亂成了一團。

(法師,即用法術戰鬥的一類人)

很快,沈泓的腳便落到了地上,但他的步伐卻並沒有因此而停下,只見他借勢衝到了那群人跟前。

左手一拳,又是一腳,只在瞬間就打得兩名站在前面的法師倒地哇哇直叫。

只會使用一點法術的沈泓深知,附靈系法術需要有物體進行憑依才能具有戰鬥力,而越是強大的附靈效果就越是需要時間來進行準備,所以必須要在對方附靈系法師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將他們全部制服在原地。

——擒賊先擒王。

車中沈泓所護送之人的話語再次迴響在了沈泓的耳邊,對於接受命令要將敵人全部生擒的沈泓來說,這無疑是最高效率的作戰方案了。

於是,沈泓以極快的速度揮出了自己手中的劍,眨眼間就將其架在了那位手持長弓的水匪的脖子上。

「叫你的人都別動,否則的話……」

沈泓冷眼掃過其他人,雖然這麼黑的天恐怕對方都已經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了,但是沈泓的那份氣勢,也確實是鎮住了全場。

「去你的!」

唯一沒有被鎮住的,卻是那位劍都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的傢伙,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把短刀,企圖刺向沈泓,而就在下一刻,他就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不已了。

一隻手臂掉在了地上,他對着自己右邊空蕩蕩的袖口發愣,隨後……

「唔哇!」

他捂着鮮血直流的斷臂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了起來,其中一名法師見狀,嚇得是轉身就跑。

沈泓正要抬腳去追,然而,說時遲那時快,一隻弩矢“嗖”的一聲便是釘穿了那逃跑之人的腳踝。

「啊啊啊!」

在另一道痛苦的呻吟中,沈泓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他的兩名隊員趕來了。

「如果有人膽敢再動一步,就射穿他的腦袋!」

沈泓朝着空中喊道,他其實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兩名隊員中的誰幫了自己。

可這一次,別說是跑了,剩餘的那幾個法師直接是被這一連串的攻擊嚇得抱頭跪在了原地。

然後。

沈泓能聽到的,便就只有這夜晚的風聲,還有朝自己走來的自己那匹戰馬的嘶鳴聲了。

……

將那六位法師還有他們斷了手的頭目用他們自己的繩索捆了起來,沈泓還是比較滿意自己的戰果的。

雖然繩索這種東西對法師這類人群用處並不是很大,但就算他們反抗沈泓也完全有信心將行動不便的他們盡數擊倒,更何況還有兩名隊員能在暗中為自己打掩護呢。

就在沈泓松上一口氣,打算回去向車中自己要護送之人彙報情況之時,不遠處卻是傳來了車輪滾動的聲音。

抬起頭,沈泓看到小土丘那邊自己所熟悉的那輛馬車竟不知何時已經越過了沼澤地,趕到了這邊。

「大人,這裡……」

沈泓又想說出“很危險”這三個字,不過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識趣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那群被綁起來的水匪也是將目光投向了馬車。

車內很快就傳來了聲音。

「老遠就放冷箭,看來你們既不是要劫我的財也不是要害我的命呢。」

劫財害命?

沈泓突然想到,那麼遠的距離,那麼強的威力,要是得手了的話,肯定是會將車內的財物都化為齏粉的,而要是沒得手的話,一旦對方逃走那豈不是要前功盡棄了嗎?

那麼,這群水匪的真實目的是……

「那麼,你們是想將我嚇退到你們在我身後設下的埋伏中嗎?」

車內之人的一番話讓那位斷臂的傢伙驚恐地抬起了頭,看這反應,他們的詭計果然是被猜中了。

這麼說,剛才的襲擊並非是懷着殺意的陰招,而是料定這邊會接下這一擊的一次恐嚇嗎?而他們最終的目的,只是為了逼得沈泓等人後撤,步入他們同夥在身後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的陷阱之中,要是真落得這般境地的話,那自己這一邊可就會變得被動了。

想得這裡,沈泓不由得淌起了冷汗,要不是適才他下令撤退時車內之人對自己進行了阻攔,那現在被這群水匪們所準備的繩索五花大綁起來的,可能就是自己這一行的六個人了。

「哼,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這,可真是場精彩的襲擊呢。」

車內之人毫不吝惜自己的稱讚,他的聲音並沒有帶着過多的嘲諷,冷靜得彷彿就是在陳述事實。

「只可惜……」

車簾被掀了起來,說這話的同時,車內之人也是從車中走了出來,坐在駕車位置的兩人早已立於了車子的兩旁,車夫將自己所坐的木箱搬下來用來給其墊腳。

而沈泓也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人從車上走下來,雖然中午沈泓就將他接上了馬車,但那時的沈泓對要護送之人的相貌並沒有多加留意。

可這一次,天空中的烏雲散去,遠處的最後一抹霞光也泯滅在了地平線之中,黑暗的帷幕終究是籠罩在了這片名為單霧澤的土地之上,藉著皎潔的月光,沈泓看到了——

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個子並沒有自己高,身着的也是沈泓早就見識過的那套很普通的衣服,可此刻,卻是有着令在場數人都為之肅然的氣場。

那位使用大盾擋住第一道流光箭矢的隊員見狀,立刻燃起了火把。藉著光亮,被綁起來的這幫水匪的頭目,也就是那個斷臂之人,朝着這名男子顫巍巍地問道。

「只……可惜什麼?」

「只可惜,你們算錯了一點。」

「哈?」

「你們要對付的,是我這個即將上任的丞相——林若語。」

火把將四周的一切都照得通紅,晚風颳起竟是掀起了一絲涼意,而沈泓也注意到,那名男子並沒有表情,他的臉半邊陷入黑暗之中,而在另外半邊里,有着一隻如同死水一般、只是看上一眼就能人陷進去的黑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