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谁让你们擅自行动的……”

意识,在远处传来的某个女人的愤怒声中逐渐找回自我。

遍布浑身的刺痛让我清晰明白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要是雏燕也在这节地铁上怎么办?”

难以理解的字眼随女人的怒吼一并被吐出。

“……为什么派特战科过来……”

听起来像是军方的部门。

“……告诉他们!夺还计划是情报科主导的!只要我在,就算是总司令来也别想插手!”

被她霸气十足的宣言震撼灵魂,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为她鼓掌,然而,却悲催地发觉自己只有一只手能听使唤。

“……喂!喂喂!啧!妈的!这该死的信号干扰!”

“啪——”

尽管因为耳鸣和意识模糊,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词句犹如加了摩斯密码的暗语,让人难以准确、清晰地理解其具体含义。

但到最后我总算弄明白一件事。

——她大抵应该是在接电话,而最后却因为什么而怒摔了手机。

在确认自己的确苏醒后,我转动眼珠,迫切地想要睁眼。

旋即抽动眼睑。

然而,鼻翼两侧传来的撕扯感令人感到困惑。

不仅如此,我还察觉到,只要尝试抬眼皮,从眉心,甚至整个额头都会传来某种粘滞的厚重感。

反复尝试多次后,我终于将沉重的眼皮掀开。

专注视线而暂时忽略的味觉也在这个瞬间陡然回归。

——品尝到一股前所有的浓烈腥气,夹杂着淡淡的咸味。

然后才终于明白,抬眼的瞬间之所以如此费力,是因为撕碎了凝固的血痂的缘故。

但是,顷刻间映入脑海的场景,还是让刚刚恢复的意识暂时短路了。

——染上猩红的世界静静矗立眼前,与视线垂直,差点让我以为是自己的打开方式出了问题。

然而,下一个瞬间,画面被大脑强行理解,消化系统立刻有想要呕吐的冲动。

几乎失去一半控制力的身体,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俯卧在殷红的石板上,脸颊浸泡在尚有余温的粘稠液体中。

沾满灰尘与血迹的白色女士高跟鞋失去主人的眷顾,孤零零地耷在我头顶上方。

当被血水侵染而模糊的视线逐渐适应近处的景物后,我慢慢扬起脑袋,用下巴支撑头部,将视线拓展到更远的地方。

变形隆起的铁轨、断裂散乱的电缆、碎裂四散的石块、熊熊燃烧的火光、还有被熏黑扭曲倒立的列车厢体。

接着——

注意到某些由红、黄、黑三色混杂的、惨不忍睹的物体,顿时让我产生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我开始心慌,大脑缺氧,脉搏加速,呼吸不畅,然后汗如雨下……

——那是血肉模糊的人类的——尸体!

仿佛进入到被废弃的屠宰场内一般。

到处都是。

连篇累牍的,残缺不全的,堆积如山的人体残骸。

沾满鲜血和胃中未能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的残肢断臂,甚至还有混杂了肠子中排泄物的死者的遗骸。

鲜血湿润了寸草不生的水泥地面。

我被眼前暴虐的一切狠狠砸晕了脑袋。

忘记害怕,忘记惊恐,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只是眼巴巴地瞪大双眼,痴傻地望着映入眼帘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生理性不适终于压倒了心理的应激反应。

我开始止不住地呕吐。

然而,胃里并没有东西,除了少量胆汁与夹带血水的唾液外再吐不出任何东西。

本就重伤透支的身体因为苏醒后的轮番折腾更加虚弱起来。

我开始哆嗦、打颤,紧贴地面的腹部传来彻骨冰寒。

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得振作。

于是大脑强迫尚能接受指令的单臂和双脚发力,想要反转身体。

克服数次晕厥的瞬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顶掉压在背部的重量。

当终于使面部朝向上方后,我惊愕地发现,自己正沐浴在血一般潮红的霞光之下。

——原本存在于头顶上方,厚度达到数十米的地铁沿线地面,此刻已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只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豁口。

又过了很久,我才终于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然而,我还在流血,浑身上下的剧痛感也一刻未曾缓解。

感到精疲力竭,处在意志崩溃的边缘。

但我没死。

的确还活着。

大脑一片空白。

强烈的求生欲,以及对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的求知欲,支撑着快要报废的身体艰难地迈出一小步。

视线升高后,视野也更为开阔起来。

拼命聚拢不断散逸的精神,希望再次听到点什么声音。

然而,非常徒劳。

四周并没有呻吟与尖叫。

事实上,除了那个从一开始就不在视野范围内的模糊的女人声音外,我就再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类的声音了。

但我仍心存侥幸。

——因为即使是像我这样平凡普通、无用软弱的家伙都还活着,那么,比起我来,强上数倍的童芳和邱林更不应该轻易屈服于命运,在此殒命。

“江、江流?!是你吗?”

当我左右环顾,四下搜寻童芳与邱林的身影时,茫然听到身后传来好像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声音。

这个人怎么会认识我?

下意识地举起左手,示意身后的人,她所喊的人正是我。

大脑,因为失血过多和再次莫名奇妙的展开而陷入混乱。

我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怀疑身后是否真有活人曾呼唤过我的名字。

“啊!真的……真的是你!”

这次确实没有听错,的确有人在喊我。

不过,当我好不容易转过身去,一眼望见那个欣喜若狂的人影时,顿时警觉起来。

——那位被我定义为“不是好人”的短发女子此刻正踩着噔噔的步子,快步朝我跑着。

若不是因为注意到她那标志性的黑墨镜造型,以及与早上在电梯里碰面时如出一辙的装束,我想自己未必就能在这个时间点上认出她来。

尽管如此,我仍不敢确定自己眼前的窈窕身影就是她。

“你……你是……谁?”

强忍着肺部疼痛,发出声音,用冰冷的眼神抗拒想要靠近的女人。

——只是下巴有轻微刮擦伤口,齐耳的短发沾上少许黑灰,甚至衣服完整无缺,偶有几个破洞。

对于自始至终都有点来路不明的短发女子。

心中的疑问堆积如山。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既然在这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几乎没怎么受伤?

而她,又是怎么知晓我名字的?

想到这里,我几乎下意识地轻晃了两下麻木而沉重的脑袋,以为自己因之前的脑部撞击而丧失了最为关键的某些记忆。

——在我有记忆的认知里,自己似乎从未与她交谈过。

浅棕色的眼瞳闪过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黯然之色,她止住脚步。

对于我神经质的态度,她一脸迷惘地蹙起眉毛。

“我是22楼的……那个——”

见我没能立刻做出任何反应。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可信度,让我打消疑虑。

犹豫了半秒,或者更少的时间。

她忽然伸出右手,瞬间将我印象中从未离开过高挺鼻梁的大框墨镜给摘了下来。

“是我啊!早上我们还见过的……”

音容终于对号入座,第一次在我脑海中形成一个完全的整体。

那是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动人脸孔。

——比起以往被大框墨镜遮挡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她来,这样直接地以完全形态示人的她惊艳了不至一倍。

然而,现在却完全没有感叹的余裕。

“我不是……这个意思……”

胸口再次传来无法忍受的胀痛,但我仍勉强已达极限的身体强行绷紧,不敢有丝毫松懈。

我现在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充分到让我心安理得地愿意放弃戒备的答案。

哪怕这个答案不会对我现在的身体处境有任何帮助。

——毕竟,在那仅仅只有数个钟头的时间里,我已数次体会将死之人的绝望。

就算终究免不了一死,我也绝不想留下对命运妥协的遗憾。

“……军方的?对吗?”

迟钝的大脑慢慢想起苏醒之初所听到的字眼,于是下意识地问。

“是。”

抿着艳丽的红唇,她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知道……我的名字?”

她又点了点头。

“告诉我……你的名……”

“霞……”

似乎对于我的执着有些难以理解,她扬起紧蹙的半边眉毛,然后轻咬朱唇。

不过还是回答得很干脆。

“钟霞。”

大概她也猜到,自己电话中的部分内容已被我听见,与其含糊其辞倒不如痛快承认。

其实后两个问题都已无所谓了,我只是顺嘴问了下去。

无论最后她所回答的名字是真是假,我都打算听之任之。

任其摆布。

当“钟霞”二字刚一传入耳膜,我瞬间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身子失去支撑,强烈的眩晕感拍在脑门上,眼前一黑,立刻失去重心。

感觉身体在下坠,预感到会摔得不轻。

然而——

“江流!”

听到钟霞惊慌失措地尖叫声。

旋即,烂泥般瘫软的身体就被温暖而柔软的双臂一把揽入怀中,浓重刺鼻的香水味立刻钻进鼻腔。

“咳咳……”

——刚要暂时停止所有思考的大脑也被迫再次强行启动。

意识保留,但身体则没法动弹。

发现钟霞正半蹲着,抱着虚弱的自己。

“我要找我的同学……或许还活着……”

一定是因为还有放不下的心事,所以连上天都不肯让我休息。

若真是如此,那大概就是我所说的那样了。

——我以为她会帮我。

然而,却并不打算遂我心愿。

“你都这样了!还管别人做什么?”

因为被刘海遮挡,所以看不清此刻钟霞脸上的表情。

但我知道,一定很吓人。

“你知道这样下去你会死吗!?”

咆哮声让我震惊。

咦?

难道是在生气吗?

可是……

为什么会如此生气?

身体恢复了些许直觉,大脑继续高速运转。

明明她跟我之间就只有不熟的路人属性,勉强划入邻居范畴都或许很牵强。

这样的一个陌生人,竟然如此在意,担忧着我的安危。

顿时,心里有股莫名的暖流涌过。

忽然鼻子一酸,差点就哭出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使出残存的力气,挣扎着要从她怀中起身。

因为我的确太担心、太害怕了。

——害怕自己熟悉的人突然变成那毫无生气、令人悲痛的行尸走肉。

察觉到我的倔强,钟霞的身子一颤,语气稍稍温柔了些。

“听话好吗?”

妥协般轻叹了一口气,她摇了摇头。

“求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虽然是请求,但仍感觉身体被死死钳住,完全动弹不得。

不知是因为我在垂死的边缘挣扎了太久而虚脱,还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天生神力的奇女子。

她就这样,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身体,将一只手抄到我的腋窝下,缓缓起身,让我在她充满香气的柔软怀抱中站直身子。

过了两秒钟,见我仍在挣扎,她冲我努了努大红色的嘴唇。

“放心吧!你的同学们在那边好好的呢!看——”

视线顺着她昂起的下巴,果真见到童芳熟悉的身影歪歪倒倒,正靠在一截残存的车厢顶盖上。

虽然同样挂了彩,但好像身体上的确没有出现什么角度奇怪的弯曲。

然后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看到几乎没有受伤的邱林。

“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他们肯定比你伤得轻很多,现在只是暂时昏死过去而已,救援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钟霞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我。

“轰——轰——轰——”

来不及回答,我吃力地望向天空。

——巨大的看不清全廓的白色怪物遮天蔽日,正在挥舞手臂与什么战斗着。

本以为危机解除,却没想到事态远超想象。

“啧!混蛋!这帮擅做主张的家伙,竟然还没解决……”

架着我的胳膊,尽可能以最快速度移动到不会暴露在那个不知为何的怪物视线中的死角位置,钟霞咂嘴小声咒骂。

“这下被害惨了……”

她喃喃自语地说着。

“那是什么……”

“……”

微张着红唇,钟霞欲言又止。

“到底……发生了什么?”

“抱歉,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可——”

没等我再将更多疑问抛出,嘴唇就已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迅速堵住。

——那是钟霞的手掌心。

她朝我摇了摇头,眼神阴翳地凝视着我的双瞳。

“你只需要牢记一点,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背叛你!不会害你!唯有这点请你务必相信我!好吗?”

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我相信她?

电影台词吗?

抑或是……

“嘶——”

走神的一瞬,感觉到后颈处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侵入肌肤,深入血液。

痒痒的如蚊虫叮咬般的轻微酥麻感传递到大脑。

立刻就恍惚起来。

眼皮也开始不听使唤。

视线中,拥有完美五官的女子,正神色复杂却无比温柔地凝视着我。

呼吸就像快要睡着一般,变得越来越沉重。

嗅着明明刺鼻难忍的香水味,却在意识断绝的前一秒出现怪异之感。

奇怪?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变得好闻了?

啊!好香……

陷在水床般温暖柔软的怀抱中,身体渐渐失去知觉。

很快,所有感官都再次坠入漆黑一片的深渊之谷。

“对不起……”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

“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没法……所以……”

意识被阻绝的霎那,听到女人断断续续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