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还没完全进入上班中的状态,我一边想着无所谓的事情一边拧开保温瓶的盖子,略带苦涩的茶水伴随着香气在口中迸裂开。就像闻到清新剂一样,我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毛,为了整理心情而叹了口气。

坐回到座位上,我通过手机的应用程式链接到医院的内部信息网络。自载的VR设备启动后,几分钟后就将要来到诊室的病人的病历立体般地呈现到了眼前。

这个医院,青山医院是全国相当有名的民营医学机构,不仅是国内神经科和心理科方面的佼佼者,也是推行新医疗制度的践行人。预约制度开始执行后,能够提前确认到自己要面对的病人的基本情况,着实给医师减少了很多负担。

并非是我偷懒,在行诊前才开始阅览病历,而是提前了解过当天的工作安排后,面对大量的病人我无法把他们的病症与病历上的名字一一对应起来。

我对于人名的记忆力,和自己取名字的能力一样糟糕。

湛蓝色的病历就像浮在空中一样,随着手指在手机触摸屏上翻动而逐页翻栏,患者的个人信息也一目十行地在我眼中一扫而过。

在我还是个初中生时,VR的技术还未普及到各种各样的领域,那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啊,反正是用某个工具来看资料的话,无论纸还是电子书不都一样吗?

这个东西的普及程度超越想象之快,就像千禧年时的智能手机一样。一旦习惯这样的投影设备后,别的暂且不论,脱离了液晶屏能够放大的屏幕的确对视力友好了许多……也就是所谓科学的恩惠吧?

今天的来访者叫做江安逸。

二十四岁,虽然的确是比我年长的人,从照片上看来却是个精神如女大学生般的漂亮女孩,可以用青春靓丽来形容。相比只会埋首在学习和工作中的我来说,无论是对皮肤的保养,还是在穿衣打扮上,似乎都精心研究过。

这份努力确实地表现在了她惹人怜爱的外表上,放在难得能接触到漂亮女性的医院里,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身为女性的我都这样评价,毫无疑问真的是个漂亮的人。

只通过照片完全无法想象她是罹患抑郁症的人,但是这种病症就是这样的东西。

无论宿主之前有着多么光鲜的外表,或者令人羡慕得萌生嫉妒,它就像潜伏在园林中随性又恶意的蛇。抑郁症就是不知何时,不知为何就会顺着脚腕纠缠上肢体,最终将脖子扼住的存在。

一度不被社会所重视的这个病症,大多都是积郁成疾,压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就是病因也各不相同。往往等到想起来求助医生的时候已经到了足够影响生理活动的时候,这位来访者就是如此。

在我关掉她的病历后,又孤单地等待了近半个小时,一名身穿浅色便装、显得有些木然的女性叩响了诊室的门框。

那服饰的颜色是并不鲜艳的淡粉,原本套在年轻女性的身上应当有的亮眼不复存在,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褪色感。

“请进,坐在这边的椅子上就好。”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尽量以自然的笑容对她问候着,用平摊开的手掌点了点眼前有些冰冷的金属椅子。

你迟到了呢。

内心虽知如此,也为她白白浪费了以小时计费的咨询时间感到遗憾,但我同时也能理解她现在是以多么沉重的步伐来到这里的。

连这样简短的话语也要反应好几秒,或者说她随时随地都处于走神却什么也没思考的状态呢?令人联想到去年曾引起话题的某部迪士尼动画,她正是用树懒一样慢悠悠的动作拉开椅子坐下。

江安逸,这名有着优美名字的女性实际上看起来与照片的差距实在太大。若是说印在病历上的她的照片比实际年龄还小的话,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就像是久病未愈的人一样,拖着给人感觉不知何时就会倒下的疲惫身体,连呼吸都显得费劲。

她并非第一次到我这里来了,只不过距离上次已经过了两个月左右吧。

“最近有吃喜欢的东西吗?现在你要果汁还是茶?”

我拿出摆在桌子下的两个茶叶罐,其中一个被我贴上了橘子模样的贴纸,在她眼前晃了晃,试图以温和的口吻撬开她的嘴巴,让她转动起大脑说出话来。

尽管她只是摇了摇头,敏锐地捕捉到她视线在贴纸上停留了一会,我代替她自说自话地回答。

“茶会影响睡眠,还是冲果汁吧。”

这次是用点头来回答了我。

将洋溢着人工香精的橙黄色饮料放在她面前,我慢慢地组织着语言。今日预约的咨询时间是两小节,总长90分钟。

这次从哪里开始聊起呢?

关于她的问诊记录开始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两个月前她造访这里同样也是进行了长达四小节的咨询。

那个时候,虽然一开始不愿意开口,但在说到情急之处时,那愤愤不平的表情和语气确实是活人才拥有的生气。

然而现在的她,似乎把愤怒这个本能也丢失了。

现在是六月,步入夏天的天气越加炎热。虽然医院内开着冷气,但是从外面进来的她还是穿的太厚,被刻意拉长的袖子掩盖住手腕,不过若是细心一点就能看到结茧的疤痕。

是割腕的痕迹吧,这样的伤口被盯着看会像被处刑一样,于是我很快就将视线从手腕移开了。相比上次来访情况变得严重了许多,只需要这点就够了。

“药有按时吃吗?”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我问了明知故问的问题。

两个月前给她的处方用的是氟西汀,伴随着焦虑症状的中重度抑郁使用这种药物是较为大众的判断,手记上也有记录之后的其他备选方案——

但是,能够卖给她的剂量只有规定的一个月量而已。

可想而知,一个月内没有回访这里的江安逸就算按时用药,也至少有一个月没有吃药。而抗抑郁类药物这种对神经有影响的处方药,在普通的药店是无法自行购买的。

似乎是还能意识到自己是患者,医生正坐在她的面前,于是她蠕动着嘴唇把理由告知了我。

“……家人不允许我服药。”

就像是深陷泥潭中,努力地发出求救信号般,从她话语中吐出的句子既轻飘飘又沉重。我听到内容忍不住发出叹息,又因为她家人愚蠢的行为皱起了眉头。

“也有这种事情,但是这不对。”

就读大学时,一位任课老师曾经将抑郁比喻为精神上的感冒。无论是感冒还是癌症,只要是得病了,就必须遵从医嘱好好服药。

阻止病人服药,性质可以说如同谋杀一般恶劣。我所脱口而出的“错误”,当然指的是江安逸的家人,而不是她本人。

但是被我有些生硬的话语吓了一跳,她露出了些许无可奈何与自责的表情。

“断断续续吃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被父亲扔进了垃圾桶。”

的确也有将这种病症视为患者自己的素养太差,或者因为认知不足将其夸大为疯癫的精神病而连治疗都觉得羞耻的家庭。

我无言地捧着杯子,看着她捂住额头摇了摇头。

然后像是话匣子打开了一样,她缓慢地讲述起自己的事情来。

这是一度身为优等生的她,从染上这个病之后无处宣泄的痛苦。

病理心理学这个科目在国内的研究举步维艰。和传统医学不一样,心理病的病症大多都无法被总结出单一的病因。若是用之前用过的癌症作比喻的话,癌症是来源于身体的某个组织的细胞病变,能够通过物理性的手段诊断出来,心理疾病在早期却不会表现出生理性的症状。

江安逸也一样,她与这个病症结缘的起因源于一个失败的项目。

如同病历照片上表现得像是绚烂鲜花的模样一样,她的确是有着风光的经历。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古水市,虽然只是二线城市,但物理距离一线却只有几十公里之遥。

相比竞争激烈的一线节奏慢上几分,少了些驱赶着人活动的紧张感,古水市是个宜居城市。

娱乐业和服务业相比工业更发达,是业务员们竞争业绩的地方。在这个城市里落地生根,她本人便是全国排的上名号的互联网公司——科唤科技的销售经理。

江安逸负责的那个产品,是将VR科技运用在交通管理上,在交通事故发生时直接以交警的影像进行协调处分的工具。

要说服政府同意安装该设备,同时涉及到人事等各方面复杂的原因,可以说是积劳成疾。她在每天只能睡四小时左右的情况下,满负荷运转工作了半年,最终由于她本人无法掌控的因素没能拿下项目,却遭到了上司的推卸责任,结果被调职到文案职位。

毫无疑问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江安逸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辞职。做着正确的事情,努力到最后没有得到回报便罢,在此之上还被当成替罪羊降职,换作是谁都会觉得愤怒,怀抱着怨气和不甘,希望离开这个环境在另一个地方东山再起。

如果是我的那位好友的话,一定也会如此选择。

“我辞职之后休息了一段时间,再就业不是特别顺利,于是和家里闹了些矛盾。”

原来如此,的确是常见的发展。几乎能脑内补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如说非重大变故造成的应激性心理障碍大多都是这样的情况。

在最需要亲人支持的时候,对方反而带来压力雪上加霜。

“原本是想调整下心态再重新开始的,结果越来越糟,变得什么都不想做了。父母认为我留在原本的公司更好,再加上就职四处碰壁,我觉得是不是自己本来就不行呢?之前进入公司也是因为单纯的运气好……”

她的眼睛中没有生气,只有淡淡的自责和自我厌恶,语气又像是在陈述其他人的事情。

不是的,应该说正相反你只是时运不佳,请不要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响起,我将这鼓励的话语咽了下去。这种句子是应当由亲友来传达的,作为医生我只需要给出解决方案即可。

在病历本都被电子化的现在,书写行医记录也是用电子笔和触控板。我的笔尖在平滑的玻璃板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最近的睡眠呢?”

“睡不着,半夜总是惊醒。”

由于没有化妆,她有些泛黄的面容和黑眼圈比我更甚,只需要一眼就能理解她所言并无夸大。而且从此前进屋那轻飘飘的步子看来,恐怕也没有好好吃东西吧。

于是我顺水推舟地说道。

“那么,要不要干脆住院呢?”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她的手腕,再做一遍心理鉴定不出意外也会鉴定出自杀倾向。自杀倾向、自理能力、交流能力严重衰退,已经足够入院标准了。

她听到我所说的话,由于“住院”两个字瞪大了眼睛,布着血丝的眼球就像要跳出眼眶一样凸出了几分。

“家人是不会同意的。”

“也是,所以换一个名义吧,住到普通病房去。”

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已经思考过了大致可能出现的情况和需要处理的事情,只不过稍稍有些打破常规。

看她还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换了个说法。

“你的家人想必无法容忍自己的女儿因抑郁入院吧,国内大多数人对心理疾病仍然缺乏认识,和‘精神病’、‘疯子’扯上关系的话就认为那是丢脸的事情。但是这样下去你继续待在家里的环境也只会加重病情。”

如果把她的家庭环境比作通风不好令人窒息的密室的话,让她出门透气是最重要的。

她接着露出了“虽然能理解你的说法,但是家人不会同意”的担忧。

“以缺铁性贫血为由如何?药的话,就用普通胃药或者维生素的瓶子掉包……本身你已经有些营养不良的趋势了,只是修改下病历我也还算帮得上忙。”

我从她的双眼中看出了显而易见的震惊,想必是认为我说了些了不得的话吧。

从一般论来说,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医生主动提出要做违反规定的事情,而且这行为某种程度上也与犯罪无异,不过若是为了患者着想的话……

我的笔尖停驻在电子板上,好像时间停止一样,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明明自己就很难受,在需要陪伴的时候家人却以错误的关心来指责你,偶尔还会以“你就是太懒了,多活动活动就好了”之类自以为是激将法的话语来刺激患者的自尊心……这个毫无疑问是错误的行为,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毫无疑问是错误的状态。

你也很想从家里逃走吧?哪怕只是一段时间。

只要症状切实地有所好转,接下来继续住院或者遵照医嘱进行别的就诊方案,逐渐摆脱抑郁的状态也会变得轻松很多。虽然是建立在欺骗的犯罪行为下,但只要结果完美就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多余煽动的话不应该由我来讲。哪怕我是由衷如此觉得的,作为医生也只能倾听和给出建议,最终拍板的应该是患者本人。

曾何几时,因为怪异的入梦症状接触了无数人内心的碎片,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有病——

我也是,得了原因不明不知如何治愈的病,只能缓解无法根治。因为云云种种复杂的原因放弃成为研究者而是医生后,若是有人感到痛苦的话就为其解决烦恼,这便是我的天职。

我有底线,但是手段不需要拘泥。

我想江安逸,眼前的女性并不可能理解我的这番觉悟,只是自己也觉得想从那个喘不过气的家中出来休息一会,最终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也带着几分迟疑和淡淡的渴望重复确认。

“真的可以吗?”

“说起来,你会做梦吗?”

突然想起我所研究的那个病症,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于这个唐突的问题感到疑惑,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嘴唇。

“嗯……是说睡眠问题吗?我很容易做梦呢,所以感觉自己睡了也没睡似的。”

听到这个回答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那样的话就没问题,我向你担保没问题,你会好起来的。”

真是幸运的人,只要没被那个病缠上的话,总有一天能摆脱困扰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中。我是衷心如此作想的。

“是吗?谢谢。”

谢谢你的祝福,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这样的讯息。大概是因为少见我这样笃定的笑容吧,不由得也有几分信以为真,因此面部的表情缓和了几分。

“对了,关于假病历的事情请务必保密。”

我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经受此类的病历并不少见,某些患者也会机灵地主动向亲友隐瞒自己在抑郁方面求医治疗的情况,默默地与心理病斗争。对于已经被家人发现了治疗这件事的江安逸,现在再自己伪装恐怕已经来不及,所以我不过是多管闲事帮了她一点点而已,我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

她深吸了一口气。

“好的,那么就麻烦您了。”

于是,我的笔尖落在了电子屏上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