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5】

听众席的众人纷纷好奇地站起了身,带着新颖的目光朝证人席附近伸出脖子打算一探究竟。

迎面而来的躁动声,顿时从本该严肃而静谧的法院内蔓延开来。若不是法警的干涉,剩余留在法庭内的媒体肯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地亮出摄影机。

听见法医消息的伊琳娜显然也有些惊魂未定,她未来得及抹掉额首的汗珠,就径直朝葛蕾方向的走去。

“他……死了吗?”

“是的,卢万才死了,心跳彻底停止了,现在做抢救也来不及了。”

她与葛蕾分别站在法庭的正中央紧密的交流着,丝毫不在意自己会挡住陪审员和法官的视线。

“尽管我早就考虑过自己可能会败诉的情况,但实在是没想到……我的结局竟然是建立在证人的死亡上?”伊琳娜苦苦地自嘲了几番。

“最奇怪的是,证人他是在最需要自证和自辩的阶段暴毙的。”

“不、这是……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哪怕是面对面得到了葛蕾的确认,她还是无法确信当下的情况。伊琳娜一把推开了差点挡住路的法警,独自小跑到了卢万才的尸体面前。

“伊琳娜检察官,已经到此为止了。”葛蕾与其一同弓着腰,并抚着伊琳娜肩。

“口吐白沫,以及部分的肌肉萎缩……”

与葛蕾一同摸索尸体并检测伊琳娜,对当下的状况依旧表现出了难以置信的脸色。慌忙中的乔雪忆跟着快步走到了证人席跟前。看着瞳孔反白的卢万才,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果是受了刺激给猝死的,那么间接害死证人的凶手肯定是自己没跑了。乔雪忆既紧张又害怕地连着退了几步,诧异地往旁听席打量着。

无论是从什么时候去亲眼目睹一具尸体,都无非是一件令人胆寒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还死得这么突然?而且偏偏、是在快要结束庭审的时候当场去世!

只不过,卢万才生前好像有提过——“真凶”这个词汇?接连而来的疑问充斥在了乔雪忆的脑海内,久久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正前方的法庭音响中传来一句奇怪提议声:

“喂、我说差不多适可而止了吧?”

某个几乎快要被众人所遗忘的庭审参与人员,发出了沉重低语了几声。

乔雪忆诧异地朝他望了过去,“别那么幸灾乐祸,现在还没到你说话的时候……”

现在他再也理睬乔雪忆。另一句浑厚而又沉重的话语,早已在这个家伙的喉咙中酝酿太久。

“好啦好啦,审判长,差不多该宣判了吧。”

所以这话既不是出自陷入深思的伊琳娜、也不是出自一脸狐疑的合议庭听审员。

敢感大气凛然朝法官发号施令的家伙,竟然是——眼前的被告人!

原本在被告席上,一脸落魄而无助的范英杰,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挺着笔直的身姿。

“都说了还没到你发言的时间!” 乔雪忆怒匆匆地离开辩护席。

“不、我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范先生、你突然是怎么了……这么对法庭不尊敬可是会……”

“谢谢你乔律师,多亏了你,我彻底脱离了谋杀罪。委托金我将会在三个工作日打进你的账户,那是一笔你打一辈子官司都可能挣不到的巨额钱款。”犹如川剧变脸似得,范英杰狡诈地扬起了嘴角,“所以,还请您不必纠缠这个案子了可好?”

一转拘留所内无辜而又自暴自弃的神色,此刻范英杰八面玲珑的样子的确甚是滑稽。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一切都……结束了。”范英杰幽幽地说。

“结束了……”她昏昏沉沉地重复着他的话。在不少人都发出惊呼声后,乔雪忆心中的某样东西,疑似被彻底的摔坏了。

正是范英杰这般将奸诈毫不遮掩露与面的表情,让一种名为信任的感情,刹那间在乔雪忆的心间摔得支离破碎。

“是啊是啊,我恭喜你啊,范先生。”强忍怒火的伊琳娜恨不得将证人席的护栏捏碎,“这次……还是没能如我所愿,又让您苟活了。”

“亲爱的伊琳娜检察官,您这又是何必呢。为了区区‘司法革命’,落得两边都不讨好的下场。”

“我本以为只要靠一日法庭限制你的行动就行,真是……万万想不到……”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乔雪忆慌乱无主的游走与法庭间,眼神空洞,“喂、伊琳娜,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又没你所愿?你是在耍我吗?”

看到她如此失神又无助的样子,伊琳娜的眼里也倾诉出对她的怜悯。

“辩方律……不,雪忆你真的还没想到吗?”

乔雪忆刚要惊呼,“我能想到什么?我……”

“如果是卢万才开的枪,”她长叹了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很是温柔,“那为什么现场的子弹,是在阳台盆栽里找到的?”

她嘴上这样问,脸色跟着垂暮。而伊琳娜的这句话像带有了一定重量,突然极为用力地压在了乔雪忆的头顶。

伊琳娜惭愧地笑了,笑得比以往都要纯真。她心说,自己再也没有了和辩方以及被告敌对的资格。因为现在,她们都输了。

两人一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在乔雪忆与伊琳娜长时间的深切对视里,大量有关案件的信息闪过了她的脑海。凌乱的拼图在乔雪忆的脑内成了一张画,清晰、而又简介明了。

乔雪忆的身体不知为何微微哆嗦,连着持续了好几秒。而终于在这一次,她的全身僵直。她彻底地得出了案件的真相。

“……啊……啊啊啊啊啊!”

在一阵肝胆俱裂般的呐喊后,乔雪忆懊恼地撕扯起了自己的头发,苦不堪言。而这极为不甘的吼声,也冲击到了法院的寂静。

“好了,审判长,”范英杰兴奋狂欲地抬起了手腕,像是在彰显荣耀的勋章般彰显自己的铐链,“能给我一个‘公正’的裁决吗?”

【终归平静的镇魂曲】

这就是那次案子的全部过程。因为案件证据不足,无法构成证据链,被告人范英杰……被一日法庭宣判无罪。

当我记忆起着这一切时,还是会觉得人生实在太过梦幻。回头看看自己走过路,发现连脚印也找不到。我始终还是与众人一样,无法完整回忆出这段旅途的全部。

“我不知道雪忆她当时到底发现了什么秘密。”

我把这句疑问永远放在了心里。

在那晚结束掉庭审后,镜姐就匆匆将乔雪忆送回了事务所。为了庆祝胜诉而买的七彩拉炮和蛋糕啤酒,至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过。

我还是无法弄清楚乔雪忆那晚漠然的神色,究竟是出于何种心理。比经历失败还要更加落魄不堪的脸、以及,比任何人都还要悲伤无助的眼神……这就是她当天的全部。

又因为乔雪忆几次在晕倒在办公室后,我才将其带进了大学城旁的二级甲等医院。

以上内容,已是三年前所发生的事了。

“她的大脑和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事件发生后的几天我去医院时,主治医师递给了我一份体检单。

“多半是心理上的病症。没事儿啦,毕竟是这个年龄段的女生嘛。反正不出一周,你的女朋友慢慢就会好起来了的。”

那年每当我独自来私人病房探望时,乔雪忆都是闭着双眸的模样。

也许她是在装睡,也许她是真的睡着了。我没有干涉她的权力,只要她不愿意对我开口,我能做的只不过是这样静静坐在乔雪忆身旁,凝望着她黯然的睡脸。

她平静地躺在病床上,连呼吸都不带一丝声响。

自从镜姐拿到巨额的辩护委托金后,便再也没有来看过乔雪忆。

“我本来是打算把这笔钱交给她的,可是她坚持不要嘛。我和雪忆谈钱那天,你都还在大学上课。”

松本镜的解释如此令我信服。

我并非担心钱的问题,委托金的归属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希望乔雪忆能够好起来……既然医生确信乔雪忆没有身体上的疾病,我便下决心不再来病房打扰她的休息了。

时间应该会抚平一切吧?

那时,我还这么天真的想着。

当然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乔雪忆在小年夜前,从医院里大摇大摆的失踪了,无论我怎么联系自己的熟人,也找不到她的一丝踪影。然而等我回过神时……乔雪忆她……

已经自杀了。

而关于她消失的这一个月时间里,肯定又发生了另一件全新的故事。如果有机会,等掌握到详细的内幕后,我会慢慢跟你讲述她人生最后的历程。

【雪之谣】

乔雪忆将一本茶色皮革的笔记本丢进了后巷的火堆。这本随处可见的人工革制的本子,她一直只是用来写写日记,结果不知不觉中就从毕业就用到了现在。

被烈火侵蚀的纸张,以及皮革烤焦后的异味,就是这本日记最后的模样。

“这条街上到处都是罪恶,”乔雪忆从血泊中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以及牲畜的恶臭味。”

早在许多分钟前,某人一不小心打碎了此处大量的酒瓶,并在居民楼的楼道点燃第一把火。在酒精与易燃物的造势下,火焰不可阻挡的烧到了四周的车辆与建筑物上。

等她回过神时,街道已尽是燃烧殆尽的火焰与黑烟,正与炫目的夕阳光芒混合在一起。此刻的天空就像人类内脏一般,夹杂着红与黑的颜色。

残存着大量腐烂物的街道后巷,幸运的远离了烈焰冲天的酒吧小楼。

“感觉怎么样?”

也许是听见了死者的呻吟,才让她不断地与即将成为尸体的范英杰对话。

“只有切开你的喉咙,才能让我得以从噩梦中解放。”

她把沾满死者脂肪的匕首丢进了流淌着鲜血的下水道。染上人血与罪恶而变得污秽的凶器,居然是现在唯一能够拯救自己的东西。

“这还真是讽刺……”她凝望着自己的猩红双手,冷冷地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几度陷入癫狂的乔雪忆用掌心盖住了左眼。她借凝固的血液捋了几下自己的秀发,接着剥开了刘海,露出了沾满血的前额。

这个被腥臭盖掉了熏香的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的死尸。

“我已长眠于此。”她一边坏笑,一边自言自语。

不管从谁的眼里看到这一幕,都会本能地认为,是有一位不知从何来的女性替换乔雪忆的身体。哪怕是她的父亲在场,也绝不可能将这位全身散发腥味的女人当做自己的女儿。

就连她自己通过污水里倒影,看到那个精神抖擞,无时无刻保持着骄傲的律师已然消失不见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生命的不可思议。

【终焉·1】

他正在电脑上快速地打字,想在今天完成这篇关于三年前的某篇庭审记录后,就彻底收工回家。而白莉娅正望着资料夹里的照片,不断地由衷叹息。

“她真好看。”

“你说过了。”修皓漠然地答应了一句,“这是第三遍了。”

“哎,她真漂亮。”白莉娅坐在他办公桌旁,又发出一声长叹,“以前因采访见她本人的时候,就被惊艳到了一次。后来校庆上和学姐合作时候,就觉得她可真是个美人。”

他嘀咕着,“第四遍了。她有那么漂亮吗?”

可能在修皓眼中,那个女人只是单纯的平凡人。

“她可是你以前的女友啊。女友逝世了,难道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修皓皱起眉头瞪着她,觉得如今的白莉娅,口气愤慨得像个中年妇女。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他无动于衷地说:“过去这么久了,已经不难过了。”

“……你真冷血。”

“莉娅,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了,从她留下我一个人开始……她就没把我这个男友当做一回事。”修皓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仍然在用心地打字,自从认识白莉娅后他就练就了一心二用的本事。想要白莉娅在他工作的时候完全不打扰他,那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到现在她的抽屉里还放着很多你跟她的合影,真亲热!”她嘟了一下嘴,随后又惋惜地说,“学姐她,在三年前的小年夜,孤孤单单一个人走上了绝路,我们到她房间的时候,觉得她的房间可真冷。”

“是吗?”

“后来我才发现,那种感觉应该不是冷,应该是‘空洞’。她那里的屋子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床,后来才知道,那些东西都让她卖了。”

修皓没有说话,也不再理会她。

“我们在她卧室的抽屉里找到了她写的遗书。学姐去世的时候,床边只有一双皮鞋,就只有这一双鞋。她把其它鞋丢了,名贵的西装也都卖了,你能想象吗,她在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和一件罩衫,连羽绒衫和毛衣都没有,人铁定都冻青了。”

“就算如此,这也是她的选择。”

白莉娅从资料夹里拿出一张照片给修皓看,“别这么冷漠嘛,你瞧,她的抽屉里还放着当年你们在一起的照片。”

照片中的修皓笑盈盈地亲着乔雪忆的侧脸。虽然这只是他俩无意间的举动。除此之外,照片上的人就只剩下他的两位大学同学。

他记得这张照片,拍照的人还是社团里的一名同学。那是某年的冬天,他们在校庆会闭幕式上的合照。

因为被摄影前被人小推了一把,导致修皓和乔雪忆的表情滑稽不堪。

当时乔雪忆还是个20岁女孩,刚跨入律师这行不久。那时候的她能接到一个报酬几千元的委托,就已经高兴地睡不着觉了。

“修皓,我要发财了!”他记得她曾在被窝里格格笑。

但谁能想到,她在之后堕落得跟流星一样快。

“她的遗书上写了什么?”修皓问道。

“她说‘我想改变一切,却无能为力’。”

“你知道她自杀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就是三年前的除夕。”她难过地拍了拍资料夹,“我只是想知道……乔学姐这种人,到底会因为什么而自杀?”

“她的话……”修皓停止了打字,沉默地注视着电脑屏幕。

过了好久,他才对白莉娅说:“等我写完再聊,我想去看看她出事的地方。”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发出机器一般的吱吱声。

这回,他是真的被打扰了。

【终焉·2】

虽然他没有宗教信仰,但置身于教堂富丽而寂静的场景中,似乎看到了昔日在教堂内飘忽的身形。他看到了壮丽恢宏的景观,也看到当初她离开时的背影。

事发的几年过后,他与她又相聚在了教会墓园。

“你最近工作会忙吗?”修皓没有回头,简单询问着追着自己而来的白莉娅。

“我无所谓,只是很担心你的精神状况……你从事务所走的时候,好像快哭了。”她就站在他的身后。

貌似真被白莉娅说中了一般,修皓闭着眼,然后双手合十,半蹲着祈祷。

祈祷这块墓碑的主人能够赋予自己对抗罪恶的勇气。

修皓意外的没有悲伤,只是默默将某人的律师证放到了白玫瑰花束旁。

新人生的黎明和他曾经所在世界的黎明有些略微不一样。这可能就是活着的感觉,人只有死过一次,才会有这种沐浴在曙光中的舒适感。

微风拂过白莉娅的脸颊,修皓弓着身,像抚摸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温柔地抚摸着墓碑残缺的一角。

因为神父不知道那位女律师的本名,所以他并没有让人给墓碑刻字。修皓对白莉娅说,不能让雪忆就这样被人遗忘,因为遗忘是比死亡还可怕的诅咒。于是后来他决定自己找石匠给墓碑上的刻一个名字。

现在的白莉娅已经可以娴熟地读着石匠铭在碑上的那段话。

“慈悲的恋人、优秀而高洁的律师:乔雪忆,长眠于此。”

修皓双手合十。

很长时间之后,忽然间就刮起了一阵热风,把白莉娅准备的洁白玫瑰的花瓣从地上吹到了半空中。花瓣如炸裂的烟火,不规则地在烈阳下起舞,久而久之,花瓣又悄无声息地飘向了远方。

“乔学姐生前是不是最爱穿雪白的连衣裙啊?”白莉娅问。她顺手将另一张崭新律师证放入修胸前的口袋,又踮起脚为她整理好西装的衣领。

“是啊。乔律师穷其一生所追求的,是在法制正义与人性正义外的东西。我不会让她把梦想带进坟墓。”两人一同向前迈步,“这次的一日法庭,将是这个制度下——最后的庭审!”

恍惚间,两人的身后好似出现了一位少女,身着白色连衣裙,正打算迈向世界的尽头。

【Fin】

最近的这几天,我时常会想起修皓。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时常想起我。

细算起来,我跟修皓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是四年零六天。

虽然其中快乐的日子并不多,有时候躺在床上一个人慢慢地回忆,竟然一夜就想完了。

其实他长得并不帅,只是有点小聪明,感觉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知道的东西也很多,也教了我很多,有的事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做,但仍旧可以当老师。

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

他说,他最喜欢我的狂妄固执和自以为是……其实都是讨好我的借口啦。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两个都是第一次恋爱,但他好像比我老练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却说他有想象力。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着答,因为他在前世跟我相爱过。

他很少说甜言蜜语,但是一旦说了,就让我觉得很温暖。

我知道修皓那时候非常爱我,但是我有时不明白他,所以太多次伤他的心。

而且有段时间,他有一个多周没理我。

我本来也想放弃的,但是我越来越想他,所以后来……我只能自己去找他了。

……

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东西。

过年了,到处都有跨年的气氛。前几天还下雪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他们说这是华南地区50年不遇的大雪。我一个人在雪里走了好久,想到了那年你跟我两个人的夜晚。

记得吗,那晚你还给我做夜宵和火锅那次,真的很好吃。其实你也不是厨师,你只是照着菜谱做。

我们还一起坐在床上看窗外天空里的焰火。好美啊,烟火好美啊。

现在才凌晨6点多,楼道里应该不会有很多人。

……我,想要替人维护正义。

下辈子在做恋人吧,修皓。

希望到时候遇见你时,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女,而你,依然只是我身边那个普通的男孩。

永别了。——乔雪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