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想要快速到达公寓的正门,得经过夹在教学楼与房屋中介的一片校区农田。由于已步入冬季的关系,小路和田埂,仿佛是骨瘦嶙峋人身上的青筋那样分明。

与蓝遥挥手离别后,夜幕便彻底降临。如若没有街灯,在学校远离月光的树荫丛林中,大概会伸手不见五指。修皓与乔雪忆再次重回超市,私下买了几份热好的便当。他打算将她送回出租房的楼层后便径直离去,虽然还想和她多待在一起,把这几年来所有别离的时间全部补偿回来。

好似猜透了他想法般的乔雪忆,在内心犹豫了一段时间后,才低声叫住了他。

“要不一起进去坐坐吧?”她吱吱呜呜地说。

由于夜晚的关系,修皓很难看见她脸上出现的一抹的红晕。

“这么晚了,你不介意吗?”

“我没关系。如果你班上还要查晚归的话,不想去也无所谓。”

修皓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只是默默地坦率点头。

“……现在离门禁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也想多花点时间在你身上。”

“嗯……”

冷风有些刺骨,修皓再次担心起乔雪忆的身子。为了加快路程,他才不得不去走农场的田间路。

两人踏上了这条小径。不过脚下的路漆黑一片,他俩只能通过隐约察觉到的地面高地差来分别那里是路那里是田。乔雪忆不安地靠着修皓,而修皓也趁此机会搂住了她的臂腕。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我最近好像有点夜盲,一到晚上就容易看不见东西。”

“夜盲?”

“应该是最近膳食搭配不当,有些缺少维生素A的关系。”

“你怎么学起挑食了?”

“不是我挑食,是生活节奏的问题。好啦,你帮我多注意一下路就行!”

“没有问题。”他搂紧了她的胳膊,爽快地答应道。

熟悉的薄荷香传到了两人鼻腔中。乔雪忆带着缓慢地步伐漫步在田间小道上,周围唯一的光线来自头顶皎洁的月光。看到明月的同时,她也无意中回忆了起,想到上次在夜晚的农田散步的日子,还是在乡下奶奶家的时候。

转眼间,已经十年过去了。

她突然说道:“谢谢你能陪我渡过这两天。”

“你没有向我道谢的必要。”

“第一次看见你有这么强的责任感。”乔雪忆感到一丝窃喜。

修皓不明其意,“我以前没有吗?”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以前你对我的感情,不是那么明显罢了。”

他无奈地回答:“那时是因为各种因素的关系,现在就不要聊这个话题了。”

“好吧!既然如此……就聊聊你的大学生活怎样?”

“这个也,真没什么好聊的……”

“能聊的地方不是挺多的吗?和同学的相处、和老师的关系,每天在社团的日子,这些都可以当做话题。”

“……这些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他满不在乎地摇头。

乔雪忆小声挖苦道:“那你能有什么可以放在心上的?”

“你。”

“诶?”

“就只有你。”他毫不犹豫地注视着她的侧脸。

“……真的?”

修皓放慢了脚步,嘴唇微微颤抖。

他缓缓开口:“有段时间,我甚至连每天是星期几都不知道,每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认真确认一遍课表,为了不记错日子而捅大娄子。后来几个月,因为各种原因而结识的朋友,也在若即若离中淡化了友情。直到我被送上法庭的那一刻,也没人愿意为我站出来。”

她一下子没法对他的话做出回答。乔雪忆实在是找不到能够为修皓缓解痛苦的劝言。

田野的花香与清新的空气离两人越来越远。此时此刻,她已经被修皓带到了农场的尽头,拐过前方的一条小弯道便可以到达公寓的正大门。

寒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一瞬间两人双颊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非常感谢那位能为我站出来的女人。”说罢,他的手心在无意中碰到了乔雪忆的食指。

听到这里时,乔雪忆内心忽然萌生一丝惭愧。

“我离开的时候,你有生气吗?就算有一点点不满,也可以对我讲出来。”她问。

“没有啊,你毕业那天,我更多感到的是欣喜吧。”

“是吗……”

其实她坚信,修皓这句话其实是谎话。没有男人会随意放弃自己深爱的女人。乔雪忆暗自想,如果他真的爱着自己,那这一定是在说谎。

他的目的,就是不想让她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为了不让修皓的内心再次产生不安,乔雪忆特意改变了一下身姿,接着轻轻伸出了手,在她被搂住手腕的同时,跟着与他十字相扣。

一股暖流隔着手心的皮肤涌入到了两人的心间。而修皓并没有为她的这个举动感到惊讶。

“我……我试图忘记你全心投入学业,可是我……还做不到。”他像是在讲述一则笑话般,打趣地说道。

“没有关系。”

“如果我找不到你了……那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他松开了紧握着的手,将双手放在了乔雪忆的肩上,“所以……至少为了周围的人,不要再陷入抑郁,不要再放弃活下去的念头了,好吗?”

“诶诶?”

他、他怎么会知道……乔雪忆几度震惊,她记得自己从未对修皓提起过自己自杀失败的忘事。

紧接着,她恍然大悟。

原来修皓早就发现了这件事。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到了自己的伤疤,但他始终没有谈过这个话题。这就是修皓的温柔。

“请不要伤害自己。”他继续道。

“好的。”她爽快地答应了。

倒是一直隐瞒在痛苦的自己,反而像个傻瓜。乔雪忆自嘲道,心中满是啼笑皆非的声音。

“雪忆,我……”

“嗯?”她望着他十分谨慎的双瞳。

修皓双手抚摸着乔雪忆的腮,轻而易举地转过了她的脸。

“我不会再松手了。”

“修……”

这次没有人再来阻拦。

灼热的呼吸扑到了她的脸侧。乔雪忆则自觉地闭上了眼,再轻踮起脚,这一系列动作完全就像是对他的回应。

两人的嘴唇,在不经意间挨上了。

“唔姆!”她本能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乔雪忆完全没有准备,控制不住地吞咽了一下。

修皓没有停止。

在寂静的田野边,就这么亲吻了几分钟。两个人对此没有什么经验,似乎都在思考什么时候能够深入再进一步。两人的双手缓缓地滑上了对方的背脊。酥麻的感觉像一阵波浪,不断冲击着他与她的肉体。

于是在相拥一番后,他俩就这么上瘾了。交错的呼吸下,修皓将舌尖探入到了她的口中。她略微抵抗了几下,这时,修皓感觉到了一丝刺痛。

多半是碰到了她的小虎牙。他心想。

……

寂静的客厅只留下俩人身影。

“没想到一下聊了这么久。”修皓尴尬了几番。

天色十分昏暗,拨开窗纱就能看见明月。

离宿舍的门禁还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他不免感到惊异,有朝一日还能和乔雪忆同处在一个屋檐下。此刻的出现情形在当初真是想也不敢想。

残留的易拉罐和便当盒被修皓挨个收进了客厅的垃圾袋,酒量糟糕的乔雪忆在喝完一瓶带酒精的果味饮料后就有些昏昏欲睡。

他劝阻道:“把今天份的退烧药吃了再睡吧。”

“不要啦,这么麻烦……”

“听话,而且等会儿一定要上床睡。”

看似憔悴的乔雪忆略显吃力地抬起头。脏乱茶几上放着剩一半水的矿泉水瓶,以及用白纸包裹着的颗粒退烧药。今早从葛蕾那里开的复方药一共有四个疗程,等明早服用完药后修皓打算再来为她测一次体温。

如果乔雪忆依旧低烧的话,就只有去正规医院求助静脉输液了。他是这么替她规划的。

“我喝完了。”宛如显摆一般,乔雪忆自信地丢掉了包药的白纸和矿泉水瓶。

“床和被子我帮你铺好了,你今晚早点休息。记得把这身衣服换了,明早我会帮你重新买几件过冬的衣服。”

他收拾好了熟料盒和压扁的易拉罐,两手提着黑色垃圾袋从沙发上起了身。当乔雪忆发现他打算离去时,某个想法在她心中开始犹豫不决。

“那个……修皓啊,我说……”她紧张地玩着自己的发梢,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怎么了?”

乔雪忆不舍地望着他,“这么晚,回寝室还来得及吗?”

“跑快一点的话差不多能赶上门禁前回去。”

“你看,我们当年记晚归是很严格的对吧,甚至会和学分挂钩。万一你迟了,不会对毕业有影响吗?”

“绝对赶得上的,你不用担心。”

“不是啦,我是说……”

她害羞的捂了捂脸,开始对他的木鱼脑袋感到失望。坦率说出“请留在我身边”这种话,会令乔雪忆一直以来所树立的成熟形象跌落。被人当成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讽刺。

但是修皓却在心中断言,她不会是想让我留下来过夜吧?

“我今晚可以留下来吗?”他率直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让女生先说出留夜的请求,大概会显得自己不够男人。于是修皓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两人心中的想法,就算乔雪忆真的没有那个心思,他也会当以玩笑话做借口糊弄过去。

“好、好的!”乔雪忆腼腆地点着头。

她却耿直地答应了。当然,这也在修皓的意料之中。

“那好,帮我拿一份草席,我今晚睡客厅。”

还有就是不要让自己太得寸进尺。他心想到自己答应过她以及她的父亲,所以有些事,必须得等到合适时才能做。

“呃,为什么要睡客厅?”

“不然呢,跟你睡一张床吗?”

乔雪忆面色通红,的眼神游离,不知是受了酒精的影响还是其它原因。

“也不是……不行……”

修皓也跟着变羞涩了几份,“雪忆……我……恕我直言,说不想和你同床共枕是不可能的!”

“嗯……”

“但是人总要对自己的人生怀抱一丝期待。有时候这种期待会变成一团火,起码不会让你在某些道上迷了路。”他原本微皱的眉头松了开,一脸释然地讲着大道理,“我和你的这层关系,就是我人生里的火苗。一旦某些期待被达成后,人反而就再度陷入迷茫。”

“你又来了,又开始说网上找的心灵鸡汤,我都听腻了。”

“听我说完啊,正因为我疼惜你并视如己出,我才会说这些话。”

“你的意思是……”乔雪忆显得有些苦恼。

其实她明白修皓的意思,当她还是想听他自己说出口。

“这才是我对你的负责。所以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就同居吧。”

【8】

为了保证现场不被破坏,派出所的三楼及相关区域皆被黄条被封锁。档案室周边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被紧急调离,目前留在此处的只有案件取证组的负责人。尸体附近的潜在指纹、鞋印以及子弹头,终于在为期三天的时间内全部提取。

翌日的清晨,太阳刚从地平冒出头角,伊琳娜便匆忙地穿起工作服从酒店出发。

当她到达派出所时,时间已经临近十点。在停尸房处理完相关事宜后,接着就是从犯罪现场进行观察,从而在大脑中理清凶杀实施的过程。这是她对自己的工作安排。

“早上好,伊检。”一路上,公安机关内来往的侦查人员依次对伊琳娜敬以军礼。

她同样回敬道:“辛苦了。”

现如今伊琳娜来这里的原因,无非就是确认一个想法:关于嫌疑人是否真的杀了人一事。

并不是担心错误的审理会带来冤案,仅仅只是伊琳娜想要得知一个“结论”。她并不关心被告的死活,只是单纯想知道事实是否和她所推测的一样。

到达三楼后,她迅速为自己戴上了口罩与白手套。接着,伊琳娜弯下腰,弓着身子越过了黄色封条踏入了案发现场。

“早上好啊,各位。”她热情地招呼着取证人员。

“请问您是?”

“我是负责本次案件的原告检察官,叫我伊琳娜就行。”

取证人员们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没过一会儿,他们像是想到了上级曾叮嘱的某些事,一同对伊琳娜低了低头,颇有敬意地说了句“早上好”。见此景象,伊琳娜在心中默默猜测,这些家伙应该都是副局长柳政治的人。

当然也不排除这里安排了范局长的线人的可能性。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在案发现场,她始终不会对案件的提半个字。

一会儿过后,她认真地俯视起了地面。

白线所围出的人形轮廓是乔雪遥身前最后的姿态,凝固的血块大面积覆盖于靠阳台的地板旁,其余零星的血迹分别溅射到了血块的正前方,也就是伊琳娜的脚边。

发现乔雪遥的尸首的工作人员称,其死亡时是安详地平躺在地面上。既然如此,如果是被人正面枪杀,那么大片鲜血便不会溅射到伊琳娜的脚边,应该是有一部分会溅到血块的后方,也是她正对的前方阳台处。

但在那种情况下,乔雪遥便是将后背露给了凶手。但在这条无论怎么放慢脚步都会发出踩踏声的走廊里,人是不可能背对一位信不过的陌生人的。

何况走廊尽头的前方还是放置盆栽的阳台,压根没有空间再站一个人。

“再仔细想想……”阳光有些刺眼,她一下压低了自己的帽檐。

先说说自己的定论:首先,死者生前肯定是正对着范英杰,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根据尸检报告中肌肉翻起状况来看,乔雪遥却是从背后被人击中。

所以凶手开枪的位置,只能是在走廊尽头的阳台。

亦或者……

在她想到了什么时,恰好一阵暖风在从廊中吹过。伊琳娜摘下了警帽,金色的发丝被风一根根拂起。她拨开了额首的刘海,深深凝望着距离自己两米开外的阳台窗口。

被阳光笼罩的窗户护栏上放置着一盆种有水观音的盆栽,装有水观音的陶瓷盆壁上有两三道不起眼的裂痕,痕迹的中央则有个直径不到两厘米的洞孔。

“是弹孔吗?”伊琳娜自言自语地说。

她没有再继续观察盆栽,而是从那四分之一平米大小的窗口放眼眺望去。伊琳娜当即看到了一座距离五十米远楼房,正位于街道的彼端。那正是与派出所档案大楼的所对立的古旧公寓。

“难道说……不会吧?”

如果此处不是凶手的第一现场,那岂不是就在……

“那是不可能的。”一阵深邃的女声打断了伊琳娜的思考。

几秒后,她便开始感到失望。因为一旦有谁会接话,便印证了某人与伊琳娜想过同样的手法。

她缓缓转过身,反问身后的女性:“那你的看法是?”

高跟鞋踏出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另一方,一脸肃穆的葛蕾正与伊琳娜面对面。

“你应该看看这个。”葛蕾向她递出了装有证据的密封袋。

伊琳娜接下了证据的同时,也在打量着跟前身着白大褂的貌美女性。

“子弹吗?”她捏着密封袋的两角,仔细观察着子弹上面早已泛黑的血迹。

“猜猜它是在哪里发现的?”

“尸体背后的某个位置?”

她只能这么回答。如果按照正常的思路,回答子弹肯定在死者正前方的某处被发现,那葛蕾就不会特意提出问这个问题。

“没错。”葛蕾指着伊琳娜的身后,“看见那块盆栽了吗?子弹就是从那里发现的。”

看来真是这样。伊琳娜苦笑一番。

“子弹从死者的背后贯穿再从前胸射出,最终子弹又出现在死者身后的土壤里。整个现场无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第二枚子弹或者弹孔。”

“做过膛痕线和血液对比吗?”

“膛痕线出自范英杰当天的配枪,子弹上的血迹是乔雪遥的血。”

“有点意思……”伊琳娜感叹了一番,“那么,‘真相’又是如何呢?”

“这就不是我能考虑的事了。”

“您姓葛是吗?”

“大名鼎鼎的伊琳娜检察官也认得我?”

“我手上那份尸检报告的落款人,就叫葛蕾医生。”

“看来这次是卖不成关子了。您好,伊琳娜检察官。”她故作失望,向伊琳娜友善地伸出了手,“您拟好‘定论’了吗?”

“定论”一词在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伊琳娜与柳政治之间的暗号。若葛蕾知道这个说法,那她便是自己的同伙。伊琳娜如此确信着。

她注视了葛蕾几秒,又意味深长地扬起嘴角,“定论?谁又知道呢……对了,您的法医记录里有个地方令我很在意。”

“是报告的漏洞吗?您可以说来听听。”

“这里就不方便讲了。有些东西,不知道也好。”

她的解释模糊不清,令葛蕾整个人木讷了一阵。接着,她朝着伊琳娜坦率地笑了笑。

“行吧,总而言之,先祝我们合作愉快。”葛蕾愉悦地说。

“合作愉快。”两人紧握对方的手,相互面露着看似诡异的微笑。毕竟在各自的内心深处,不论是伊琳娜还是葛蕾,都已经把对方当做了自己手中,足以掀起司法革命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