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我是你的人质。他反复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人质吗?”
今天他俩早早的退了房,那时天还没亮,清晨的气温没有超过十度,空气中带着刺骨之寒。两人站在冷风中足有半个小时,修皓担心乔雪忆的病情加重,所以十分想带她离开这里。
“怎么,对‘人质’这个措辞有什么看法吗?”她问。
“没什么。”他摆了摆手否认,“我们快点走吧。”
“直接去事务所?”
“不行,在这之前,我想带你先去医院测试一下体温。”
鉴于之前乔雪忆出现了在球场昏倒的情况,为了以防万一,修皓还是拽着她去了一趟大学的医务室,尽管她百般不情愿。
她不耐烦地讲:“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没必要把时间耽误在这上面。”
“等等。”
话音未落,修皓一下就正视她,接着趁她不注意,轻轻用额头挨着乔雪忆的额首。
“感觉还是有点烫。”
“你、你别这样好不好……我们还在学校里呢……”乔雪忆倒吸一口气,害羞地闭起了眼。
修皓催促着:“好好跟我来就是了。”
“一定得先去医院吗?”
“一定。”
“能不能……”
“不行,不要任性。”
“我还没说完呢……”
修皓答得斩钉截铁。
“听我的话。”
“……那我们、那就走快点,回事务所的时间尽量不要太晚。”乔雪忆发现自己始终拗不过他。
“这么急干什么,这才早上七点多。”他轻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教学区。
“我不想回去太晚。”
“第一节课都还没开始上呢,图书馆也才刚开门,不会太晚。”
“唔……”
她没有再跟他争执下去。
通往校园诊所的林荫小道与前方的教学楼同处在一条道上。早晨的教学区除了讲师外,学生们也不少,但其中只有修皓与乔雪忆牵着手,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一对即将前去一个教室上课的情侣。
“有没有觉得周围的目光很炽热?”他打趣地说。修皓刚意识到,方才已经有几位同级生朝两人投来了鄙夷的眼光。
“那些七点就起床,赶在点名前去教室自习的人,对于一大清早就手牵手散步的情侣,能不感到讨厌吗?”
“谁说是散步,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去学习?”
“谈恋爱的人一起学习哪学得进去?所以……所以我这两年来才一直避免和你见面啊……”话越说到后面,声音就越小声。乔雪忆对于没能见修皓的事,内心一直很愧疚。
她与修皓很自然地在道路附近漫步,与忙碌的人群不断插肩而过。
“没关系啦。”修皓倒是笑了起来,“不过真好啊,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感觉……什么感觉?”
“从我读大一的那一天起,就幻想过陪你吃早饭,然后早上牵着手一起去教室上课的日子。或许我们专业不一样,导致作息时间不一致,但起码上下学都能和你一起……我如此想着,不过幻想说到底还是幻想,当我回过神时,你已经毕业了。”
“这件事啊……真的很对不起。”
“干嘛要道歉?”
她有些羞愧地低着头,“这两年来没能重视你的感受……在上一次的庭审里,你心甘情愿成为被告去背黑锅,其实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不不、这跟你没关系。”
实际上跟乔雪忆离开一段时间的关系很大。修皓并没有明讲,这样说出来只会让她更加自责。
“我也是一味地朝着梦想奔去,但这一路上却失去了太多。这次是雪遥,下次……”
“没有下次了,不会有人在离开你了。”修皓抓紧了她的手,“医院已经到了。”
他带着乔雪忆穿过了停驻着车辆的停车场,望着前方挂着“城东大学校医院”牌匾的医务楼。校医院的大楼被人工草坪与新开的梅花所包围,后门则靠着湖岸,时不时还会闻到一股清香,第一看看来更像是公园。
乔雪忆若有所思地回忆起了往事。
“很久没来这里了。”她止住了脚步,“我想想,上次来挂号是什么时候呢?”
“校医院你很常来吗?”
“姑且算吧。”
“但我看你平时身体不挺好的吗,高中那时你还在打网球,人不仅固执嗓门还特大,大部分男人可能都比不上你。”
“你这是在损我?”
“我夸你呢。”
“喂,我也好歹是个女生啊,所以每个月偶尔还是会,会那什么……”像是被人碰到了隐私般,乔雪忆突然羞红了脸,“常跑医院还是很正常的嘛……”
“那什么是指……”愣了两秒后,修皓才明白她是指什么,“哦哦抱歉,我差点把这给忘了!”
他向她低了低头,以示歉意。
“你、你竟然忘了!算啦,我也没指望你有多贴心!”
“抱歉,我……确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男友。”
“够了,我再说一点,你别老是说这种话,听着跟破罐破摔一样。”
“毕竟以前没能往这方面考虑,这一点是我的过失。我这么大了,对女生的生理情况完全不了解,是有点可笑吧?”
“……没有啦。”她忽然满足地笑着,“这不正说明你完全没有恋爱经验吗?你要是在对付女性方面特别娴熟,我可伤脑筋了。你有关心我的心,就够了。”随即,乔雪忆牵紧了修皓的手。
“雪忆……”
一阵暖流涌上了他的心头,修皓从未想象过乔雪忆能如今天这般依人。他本以为一贯以自我心中的她,永远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不论是高中阶段还是大学,乔雪忆都从未在他面前露出娇柔的一面。
也就只有那一次。
只有修皓告白哪天,她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也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轻易流过眼泪。
直到这段时间他才发现,在面对家人的生死离别上,乔雪忆还是那么脆弱不堪。
亲人逝去,为其感到伤心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当然,这只是对大多数人而言。可她是乔雪忆啊?
在他看来,那个坚若磐石,无所畏惧的女人,任何的委屈,不都会在自己坚定的信念下消失得荡然无存的吗?
所以修皓才多次觉得,就算没有自己,她也能好好活下去。但是,到今天他才明白,是他理解错了。
就算是乔雪忆,也和正常人没什么不一样。
是自己过度美化她了。
她还是那只挥动翅膀都可能会伤及肉身的雏鸟,而身为男友自己,竟然会期待她去攻击雄鹰。
“在想什么呢?”她朝修皓问道。
就连修皓也不知道她是否有过成长。亦或者她从未改变过,也许他现目前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乔雪忆的伪装。
“修皓?”
被她凝望着的同时,修皓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决不能离开乔雪忆。
哪怕是面对深渊,只要她愿意,他都会陪她一同跳下去。
这就是修皓这些年以来,对无法陪伴女友的赎罪。
“没、没什么,我们去挂号吧。”说完,他领着她漫步到了医务楼的拐角处。
“看你眼神很凝重的样子。”
“真的没什么。”
“哦……”
“你看,到目的地了!”
谈笑中,两人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她关切地说:“我只是看你刚刚突然发起了呆。”
“我在思考这栋楼该怎走。”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肯定地答道。
靠近楼梯拐角处的地方就能闻到消毒酒精的味道,修皓定身一看,才察觉到他俩来到了药房。药房的门旁开设了一个弧形的窗口,墙上醒目地贴着“挂号”字样。
“就在那儿。”他指了指。
值班的年轻女护士在发现药房外游荡的乔雪忆与修皓后,便将脑袋探出窗口外,对其发起了提问。
“两位要看病还是买药吗?”
“那个,我们要看病。”
“是什么病?”
“我没有病,是我女友有病。”
乔雪忆一愣,有些不高兴,“什么叫‘我女友有病’……”
“呃,是她昨晚发高烧,半夜吃了退烧药,今早也吃了,看似有些好转,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带她来测量一下体温,顺便体检一下,看情况开药。”
女护身继续低着头,“虽然现在医务楼没有其他病人,但还是烦请你们先挂个号再去找医生。”
“我明白,程序还是要走的对吧。”
眼前这位女护士在提到“医生”这个称呼时,脸上露出了有些难堪的神色。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犹豫不决地说:“还有就是那个,现在只能挂、挂‘那位医生’的号。”
“那位医生?”
“是葛医生。”
修皓惊讶地重复道:“葛、葛医生?”
不会是她吧……他终于想明白了,女护士为什么会在提到她时面色发白。
“没错,是葛蕾医生,她就在楼上的医务室里。”
“你怎么了?”看到修皓脸色异样后,乔雪忆便关心地问着。
“啧,没有办法,我们就挂葛医生的号。”
“挂号两元,葛医生的会诊室在二楼第一个门。”
“我了解了。”他将零钱递给了护士。葛蕾好歹也算是一名拥有医师资格证的校医,应该不会对我们乱来……
应该……
修皓重新牵起了乔雪忆的手,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2】
“请进。”
修皓敲门之后,门内便传来了熟悉的女声。
“打扰了。”乔雪忆跟着他的脚步,缓慢地踏进了会诊室内。
身着白大褂的葛蕾从转椅上回了过来,和蔼地正视着两人。修皓本能地嗅了嗅,一下就闻到了香烟的余味。
“好久不见,修皓同学。还有这位……”葛蕾用手肘托着脸,诡异地笑着,“这位大名鼎鼎的乔雪忆、乔律师。”
“果真是你?”修皓咂舌。
“为什么不能是我,别忘了昨天你要的那副药,就是我亲自开给蓝遥妹妹的。”
“那可真是谢谢您。”
修皓猜测,蓝遥开药的时候多半把所有的情况都抖给葛蕾了。
“您认得我吗?”乔雪忆激动地松开了修皓的手,朝着葛蕾示以礼貌的微笑。
她从转椅上站了起来,向乔雪忆伸出了手,“我是校医葛蕾,也是一名实习法医。之前的法庭上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夏楠与白杨的尸检当初就是我负责的。”
等一下,是你负责的尸检!但是那天的死亡报告里不是有漏洞吗?修皓很是震惊,但并未把这句疑惑问出口。
“真、真想不到,原来您还是一位法庭的幕后工作者。”
虽然提到了熟悉的名字,但乔雪忆的脸色依然波澜不惊,继而平静地与葛蕾握着手。
修皓却很惊讶,“葛医生竟然还是法医?”
“是的哦,被告先生。”
她还特意加重了“被告”二字的读音。乔雪忆与葛蕾两人在骤然间沉默了下来,突然,乔雪忆用力紧握她的手,并怒视着她。
“那个啊,葛医生,请别用这种称呼叫修皓。” 她用很是低沉的声音,好似警告般地提议道
“雪忆!我不、不在意的。”修皓愕然地冲上前去,十分担忧乔雪忆会为此跟葛蕾吵起来。如此一来,带她就医的事情不就泡汤了吗?
“哎呀疼疼疼,好啦我逗你们玩的!”说罢,乔雪忆松开了手,葛蕾立马将胳膊收了回去。
“对不起葛医生,我没有恶意。”
“没关系啦。你真是有着不错的气场啊,律师小姐。”
“谢谢。”乔雪忆不动声色地回道。
修皓叹了口气,“葛医生,请别开我们玩笑,今天我们来看病的。”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来看病的。你是发烧对吧?”见葛蕾多少有些认真后,乔雪忆一下坐在了葛蕾跟前。
“是的。”
见她没有再在意之前的事后,修皓也放心地坐在了附近的沙发上。
“乔律师,请问你目前除了发烧外,还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
“她只有发烧,给她量一下体温就行。”修皓抢答道。
“我没问你,你又不是患者。”
“我……算了!”
“你先坐外面去,”葛蕾怒冲冲地指着门口走廊的长凳,“我就诊时只想看见患者一个人。”
“是、是。”
他听从了葛蕾的话,乖乖地走出到了门外。
“关门。”
“好……”
命令完后,门立马被“啪”的一下被关上。嘈杂的修皓离开的瞬间,诊室内忽然转为死一般寂静。
葛蕾正襟危坐,认真地凝视乔雪忆,“乔律师,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她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嗯。”
“你先把这个夹上。”她打开了抽屉,从中取出了一根水银温度计。
“量体温吗?”乔雪忆见状,一遍解着上衣的纽扣,一边伸手取来了葛蕾手中温度计。
“现在趁这机会,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一向以取乐姿态示人的葛蕾转眼间变得极为严肃。
“请问。”她扯了扯袖口,将温度计放进腋下后,便疑惑地望着葛蕾。
“为什么你的手腕处会出现一道三公分左右长的伤疤?”她冷冷地问道,“伤疤的位置在动脉上方,尽管你平时穿着长袖让人很难看见那道痕迹。”
乔雪忆一惊,“这、这个是……”
她回系纽扣的动作在刹那间停下。
“刚才你夹温度计的时候,我发现你故意先把袖口拉的很低。是为了挡住伤疤吗?”
“不、这……对不起,我不想回答。”
“那就恕我直言,我这是站在医生的角度进行的合理询问,绝非是八卦,”她肃穆地指着乔雪忆,“这个伤痕,是因为你尝试过割腕自杀留下的,我说得对吧?”
她率先替她回答了问题,也算是为自己解明疑惑。乔雪忆第一次见到葛蕾眼神中充斥着医生特有的严谨。
“我……”她垂下眼帘,肯定地点头,“您、您说对了。”
“是什么时候事?”葛蕾继而追问。
她斯文地咳嗽了两下,“果然还是瞒不过专业的人。”
“你男友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俩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他几乎没有和我有过肌肤上的接触,所以他看不到我身上的伤口。如果由于意外被他发现,我也会用借口搪塞过去。”
“‘几乎’没有接触?这么说你们还是……”
“重点不在这里啦!”
“好好,你身上的伤口……你还有其它类似的疤痕吗?”
“脖子上有勒痕,但已经淡化了。”
“你……愚蠢之极!”葛蕾似乎是想教训人,目光一下锐利起来,但没一会儿,她就立刻改变了主意,表情变得柔和,“算了,我不好多对你的过去做什么点评,我只能说难以置信,那个男人竟然对你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
“这、这很正常!”她连忙解释,“毕竟之前、之前我没穿衣服的时候,他都不敢正视我。”
乔雪忆扶着额,觉得想要他对自己的身体了若指掌,简直就是妄想。听到这里时,葛蕾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是有多少年没看过这么纯情的大学生了?她如此想着。
感情方面的话题对令涉世不深的乔雪忆略显尴尬。两人之间无言良久,就连葛蕾也不知道是否该重新换一个新话题。
“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对修皓讲。”她忽然开口。
“关于伤疤的?”
“嗯!”
“这种触及你生命安全的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对你身边的人反映。”
乔雪忆提高了音量,“请不要给他们添麻烦!”
葛蕾被她的声音震惊了一下,接着也对其大吼道:“他们对你一无所知!发生什么事情后才叫真正的添麻烦!”
“放心,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发誓我不会再做了!”
见自己的声音比不过葛蕾,又不好惊动门外的修皓,乔雪忆只好默默低头认错。
“真的?你保证?”
“真的,我保证我不会再冲动了。”
“哎……得了,把温度计给我看看。”
“诶?啊啊、嗯,差点忘了正事。”她又紧张又费力地从衬衣里取出温度计,“给。”
葛蕾横握温度计,仔细地端详了几秒。
“37.2度,低烧。”
“果然还是在发烧中吗,严重吗?会影响到日常生活作业吗?”
“先听我说,一天之内退烧是不可能的,我给你开点药,现在就先回家里好好休息,至少休息两天。”
“我……”
“听话,不准狡辩。”
“是是、明白了!”
她还是无法当着医生的面说出“我还有急事,不想休息”这种任性的话。最坏的情况就是葛蕾会通知修皓,强制将她带回家里去。
所以,自己到底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