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朝向伊琳娜的方向问道,“控方检察官,您是否还有反对意见?”
她则抚摸着桌面上琐碎的证据纸张,似笑非笑。众人也跟着屏住了呼吸,生怕此时此刻说错一个字。
“……不反对。”
说罢,伊琳娜依然埋着头,尽管她已经没有了当初胜利者般的骄傲姿态,不过这时,她也显得不是那么沮丧。
若让一个没有参与庭审的无关人员来判断两人输赢的话,恐怕很难从乔雪忆与伊琳娜的脸上得到答案。她偶尔就是这样,有时候会赢得别人所没有的东西。
“审判长,以及合议庭的诸位,感谢你们陪我们走到这里。此时此刻,我们的怜悯与同情都与这场庭审毫无关。”
“……”
“你们要做的是公正,就只是公正,我所要求的……不过如此而已。”
乔雪忆正起身子,自信地面朝法官。
她一旁的两位法警扶起了倒地不起的夏蔚海与跪倒的罗竞。之后,他们来到被告席的修身旁,示意他伸出双手。
“被告人修皓先生。”
“是。”修皓点头。
“鉴于控方对你的指控因证据不足,加上目前距离庭审结束还有半个小时。并且,案件有更多令人在意的事,于是本庭在考量过之后,决定判决你没有犯谋杀罪。还有人不认同此项判决吗?”
不知为何,这时的伊琳娜笑容满面,似乎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旁听席上媒体兴奋欲狂,不过他们并非是未被告感到高兴,而是有了获取大新闻报道后的满足。而法官则手握木槌,正式做着最后的发言。
“被告,现在本庭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告诉你:你自由了。”她将木槌高高举起,宛若止战警示,“本次一日法庭对被告判决如下——”
大多数人都屏住了呼吸。
“无!罪!“
法官将木槌击落,法警把钥匙插入被告手铐,并用力扭转。修的手铐“啪嗒”一声落在木地板上,他放佛是突然放下了沉重的负担,连腰板也挺直起来。此刻修的眼角因为笑容有了淡淡的纹路,更让人觉得亲切。
在解掉手铐后,修立马小跑着从被告席挪开。而罗竞则在众审判员的传呼下慢慢走上了修曾在的被告席,准备让法警为自己戴上了厚重的铁手铐。
“……等等!”他忽然抬起了手。
正当要被锁上铐链时,罗竞突如其来的一吼,霎时打断了几位法警的动作。或许是原有检察官的气场,年轻的法警并不敢吭声。
法官则正打算站起身指责他。“被告人罗竞,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如有辩解为何不在一开始……”
“我不辩解,我只是想和律师小姐说一句话。”
罗竞十分温柔地笑着,用充满关爱的眼神注视着她。
顿时,乔雪忆回过神,不解地看着前方的罗竞。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是这样的表情。那一瞬间,这相互对视的两人,就像是回到了几年前。
她这次想起来了,罗竞那副笑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那是比如今更加纯真的乔雪忆,坐在大教室的某处时,颇为好奇地聆听着讲师罗竞的课。闲暇之余,他俩还会讨论数学方面的课题,那样的日常曾令不少人向往。然而白驹过隙,亲切的指导与日常的提问早已经过去了。
“恭喜你,乔雪忆……你毕业了。”
罗竞弓着腰,像是老了二十岁。他就这样在乔雪忆的面前,仿佛蜡炬成灰。
毕业了。
那句话像带有重量一般,很用力的压在了乔雪忆的头顶。他一转身,重新让自己戴上手铐。乔雪忆和修都没有说话,只是单纯的沉默着。
法庭外,一股未知的礼炮声响彻了天空,冲击了众人间的寂静。
忽然间,罗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抱住了罗竞,大声哭着,好似要哭出了她人生的全部。
乔雪忆好像也一起哭了。尽管眼泪划过双颊,她还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没人再听得见她们的哭声。
再次瘫倒在地上的夏蔚海已经动弹不了了。礼炮声掩盖了本让人难以忘怀的哭声,法庭的光芒照亮了乔雪忆脸上的泪痕。
这没有定值的不等式,已经不复存在。过去的点滴映照在了众人自己的脑海中。
当法警押着罗竞转身时,乔雪忆默默向他鞠了一个躬。
毕竟他在最后认识到了一切后果,并在法庭上找回了良知。都还来得及,只要这份黄金般的精神不灭,罗竞就还是她的恩师。
“永别了,罗老师。”
这就是他们的赎罪。
……
…
狂风暴雨夜中,刚释放几天后的修与雨记坐在松本镜家的那间高踞在律师事务所的顶屋。如果预测的没错,打今日起,乔雪忆的事业生涯就应该迈向一个新的高度。
无罪判决哪怕不会成为头条,也会占据报纸整整一个版面。
委托增加,薪水上涨,以后的乔雪忆每当前往法庭,都可以名牌皮制品做文件包,而不是像之前一样随随便便可以拿几张报纸裹一裹草草了事。
迈向人生巅峰了!当晚入睡前,她都已经为自己取了不少绰号,什么“白金律师”“王牌辩护人”之类的……
你是小孩子吗?修把报纸盖在她的头顶上,像一顶遮阳帽。
乔雪忆不满地取下额顶的都市报,摊开翻阅,两版的头条上都没有所谓的白底黑大字标明一日法庭的审理结果,取而代之的,是某位娱乐圈当红女星的丑闻,以及男星出轨、吸食毒品种种。
“报社也是要赚钱的,我们这些老百姓生死,怎么可能抵得上公众人物的黑历史。”
雨记半开玩笑地说道。
接着往下看,本次的无罪辩护作为茶余饭后的故事登上了左下角的“简单法律科普”专栏。附上的相关照片,是开庭时一脸狰狞在咬牙切齿的乔雪忆本人。
“这谁抓拍的!不会是我们大学的新闻部吧?”她大声问。
“我不、不知道哦!”
很显然雨记在避开她的眼神,像是心里有什么事被说中。
“罗竞跟蔚海的事情也没详细报道……是因为司法机构在施压?“
修在报纸上尽力寻找有关好友的信息,可还是一无所获。
“你别说……说不定真是这样。”回答这个问题后的乔雪忆,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胜诉后的晚宴,“说起来,蔚海最早叫什么名字?”
“应该是阿修吧。这是他以前告诉我的。他童年所在的福利院男童都是单字名。”
“对了,我要说的一件事!”还未等修说完,雨记立马抢言。
“你又有什么高见了?”
“我认为你们所有的人当中,检察官的辩论是最有力的。她完全不像是洋鬼子啊!”
“伊琳娜?”
“是啊。”
“嗯……她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国人吧。”乔雪忆深思道。。
“其实,就算到了最后一分钟,我还怕她会喊‘反对’呢。伊琳娜这个女人实在是让我印象深刻。”修不解地拖着腮。
“印象深刻。”
“是啊。”
“那种意义上的?”
“各种意义上吧,外貌打扮……”
“啊、原来你有这种想法啊?”乔雪忆笑着握拳,着实恐怖。
“当、当然雪忆才是我心中的唯一。”
“好啦。”雨记拍了拍手,“伊琳娜女士真的好强,输了庭审却完全没有输气场。”
“喂喂、怎么一个个这表情,都跟我输得很惨一样!”
“我感觉伊琳娜还留了一手。”修喝着刚从饮水机旁端出的热水,“你们没发现吗?夏蔚海被抓住后,伊琳娜检察官好像……怎么说呢,很被动?”
“唔……好像是,我也有这种感觉,她是装出来的沉默。我并不是说她是故意那样做。事后想起来,我所有有漏洞的发言都被罗竞和伊琳娜反驳掉了,并且,他们能够通过我的论证提出新的证据。这真是我所见过像刻意诱导或挨拳头时,怎么闪避一样棒的花招。”
“等她发现我清白无辜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罗竞和她本来没必要提出休庭。他们可以抛开原先的想法,让案子审下去,我也会因为证据不足而败。”
“起码他们在判决的最后,遵守了职业道德。法官也明白,只有休庭调查,才能证明到底意弄清楚整个犯罪经过。”
“这个话题就打住吧。”乔雪忆接过了修的纸杯痛饮,“这一天我嗓子都哑了……”
“感觉很多关键都是从证词里引出来的。”雨记困惑地说。
“所以你们才能看到,一个聪明的人用稻草砌泥砖的精彩好戏。其实这听起来非常了不起,说穿了一文不值。”她耐心回答道。证言的证明力度必然是比不过直观的证据。她这么想着。
没一会儿,乔雪忆又开始在壁橱里找着什么。顷刻后,她端出三听的果味啤酒。
“诶?喝酒吗?”雨记正笑着。
忙完之后乔雪忆便坐了下来,翘起了腿。
鹅颈状的台灯压得低低的,屋里的暖气得舒适。修坐在靠窗角落的一张办公桌边,正在翻阅着审理报告。
雨记眼里看的是窗外的水啧,鼻子里闻的是水果酒的香气。她也尝试着拿起罐子,喝着清澈透明的酒。紧接着,她不停地吐着舌头咳嗽,笑了又喘,喘了又笑。
“可是……”修宣称道,“这样的判决真的合理吗?”
“你指什么?”乔雪忆问。
“我包庇真凶的事。”
“没有关系,不用太在意。哎,可以把这种案子忘掉总是让人很舒服的一件事。”
“夏蔚海……”修冷不丁地说。三人沉默了一下子。雨记望着乔雪忆手中的罐装啤酒,哼了一声,最后又一次扯开易拉罐喝了一大口。
“你一直都知道是他在涉案吗?”修与雨记异口同声问道。
“当然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证明这一点。可是我得先让被告席上的这个小子无罪开释。我不能在法庭上说他们有罪,他们的事……还是交给下一次的庭审吧。我只是一个律师,我的委托人得到了最大的利益,我就心满意足了。”
“为什么罗竞会主动认罪?”他问。
乔雪忆顿了顿,“……我威胁了他。”
“啥?”
“我用他老婆与他跟夏楠早年的丑闻,以及他这些年受贿的事情威胁了他。这些调查我的姐姐一直在做,只是找不到机会给罗竞一个下马威。不过当时我在场跟他的交谈过程没你想象中那么过分,倒是很轻松。”
“你……”
你还真可怕,这种手段……
“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妥。”
修考虑半秒后,又换了表达方式对乔雪忆提出了看法。
“我只是希望他能为女儿考虑考虑。其实我也能理解他,罗竞一开始就知道罗斓有嫌疑,他比我想象中的聪明许多。所以他才会急于让一日庭审开庭,把这个黑锅丢一个嫌疑最大的人,那就是你。”她用易拉罐指着修的脸,“他想保护女儿。大概这就是父爱吧。”
“我倒是认为,”修低声继续说道。
“什么?”
“我国法律讲求拿证据说话的光荣传统……算是我不说了。”
“够了够了,教育工作就到此为止。”乔雪忆沉吟地承认道,“我让我姐违法入室调查了蔚海的起居室,还贿赂证人。你还记得吧?老姐私下让证人把罗竞交代的事情告诉我。”
“你都考虑到了这一步啊。”他惊叹道。
“我们这位证人,”她继续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要因为作伪证被勒令写检讨。如果是一般法庭,可能要因妨碍诉讼关上一两年了。你明白的吧,哈哈,他站在证人席,发誓说他看到了真正的行凶过程。我本来要上前询问,只是想要看看他会玩什么花样。”
“实际上他也没什么手段。”
“我其实很希望他会玩花招!而且现在要定他伪证罪的罪名,证据还不够。”
“那他的教授资格怎么办?”
“我告诉他污点会影响讲师的工作业绩其实假的。我们大学大概根本不会管他的过去。只要没有犯法犯得特别严重!说到底还是他本人的水平不够,真要有教授级别的知识储备,哪会因为上过一两次法庭被取消教授资格。我当然不希望他像缩头乌龟一样地逃跑了,毕竟他所说的基本上是真的:实际上他的确看到行凶的过程。”
“学姐不是一直在声称,真相与公正大于律师守则嘛。”雨记顿时说。
“是这样没错。”乔雪忆的脸好像绽开的花,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红唇微张。她的笑意写在了脸上,洋溢着满足的愉悦。
“那……”
“因为这小子比原则重要那么一点……就一点……”她撇过了头,没有人让前方的两人看见她的表情。只是修把她涨红的耳根看得一清二楚。
“呃……其实这并不是一起复杂的案件。”修避开了那个害羞的话题。
“是啊,”乔雪忆大口喝着罐装啤酒,表情突然变得相当认真,“正如罗斓所说,她俩一开始只是想试试。不过,最终还是被命运所指引一般完成了疯狂的杀戮。是啊,这一切、都源于那该死的、可怕的……机缘巧合。”
听装的酒精饮料喝完后,修将易拉罐捏成千层饼一样的废铁,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谢谢你,雪忆。关于辩护费的事,我会在之后向你支付。”他支支吾吾地坦言。
“哇哈!”她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像个随处可见的大叔一样打嗝,“啊、律师费吗?”
“是的……那个,可以的话、希望你能打个折。”
“嗯……价格我已经想好了。”
“多少钱。”
乔雪忆挑衅般地说:“你暂时还给不起。”
“不是吧,那我拿什么付款?”“总之这个人情……我会让你好好记下的。”乔雪忆仿佛醉了,前一秒还能让人注视到出神的妩媚双眼,现在却好像目空了一切。她在与众人嫣然一笑后,一下忘神地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好似夜空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