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请控方宣读诉词。”法官声令后,在整理资料的罗竞举起了诉状。他望向被告,对他指着纸上的某处。
“相信被告也了解过案情,那我直接说重点。受害人夏楠教授的水杯里被检测出了氢硫酸溶液,是已溶于水的硫化氢与水反应后的结果,水杯上上除了受害人的指纹外,还有被告的指纹。宣读完毕,这份证据足以证明被告的行凶手法。”
“辩方对诉词是否存在异议?”
“我反对!硫化氢气体有剧烈的刺鼻气味,也就是俗称的臭蛋味。被害人不可能没有发现并直接饮用杯里的水!”乔雪忆率先提出反驳,正当她打算指证时,新一轮的反驳声响起。
“律师小姐果真是死脑筋。”
“什么意思?”
“你就不能再看看手中的凶器文案和尸检报告吗?”
“尸检报告……”
一番提醒之后,她再度拿起证据纸张。在快速的翻阅间,她明白了罗竞话里的含义。金属水杯外有药物组的检测分析,除了修的指纹对比条例外,便是关于硫化氢的详细注释。
“好。我马上把矛盾找出来。”
茶杯里的有轻量溶于水的硫化氢,而控方便断定此物为谋害夏楠的凶器。
罗竞替她回答道:“死者夏楠死后检测出结膜炎与呼吸道感染,而死因便是受到刺激后导致窒息。就高浓度的硫化氢为例,当该气体溶质质量占全部溶液质量的百万分比达到400以上时,硫化氢便会成为致死量。那时的硫化氢已经无色无味,何况该气体会溶于水。”
致死量?乔雪忆心中猛然诞生一股违和感。
“尸检报告就这些了吗?”她问着众人。
她仔细回忆着夏楠的死法。死者在死前伴随着咳嗽与干呕,报告里指出夏楠的眼膜有炎症,在法医鉴定结果里,他呼吸道被有毒气体入侵后残留的粘液,感染症状明显,最终的死因被判定为毒物所带来的窒息。
导致窒息的气体是水中残留的高浓度硫化氢,死者生前也接触过水杯的人只有修一位。结合白杨的坠楼嫌疑,他被怀疑为首要嫌疑人必然有某种联系。
可是,乔雪忆心中那份错觉不断加强。联系?不可告人的联系。这份联系不止是被告与两位死者的联系。
说起来,为什么呼吸道也有残留的剧毒
“这份报告,不够完整。”乔雪忆继续询问,“我还需要一些事实。”
“辩方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吗?被告接触过水杯,水中有致死物,受害人喝下水后以抽搐状死亡。我们的被告连续两次出现在案发现场,行动很奇特,在公安局盘问及审问室接受调查时,他也没有很积极地为自己辩护,你也看到了,被告那一脸接受事实后模样,这还不是他接受控诉的理由吗。”
刹那间,一股令人忐忑不安的诡异感油然而生。乔雪忆心中所感到的违和在罗竞发言期间加强了。她大概明白这股违和感的来源,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大概就能理解,自己心中那份久久无法消散的谜题答案。
“罗检察官,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她挺起胸膛,直言不讳。
“你还想问什么?”
“在我的印象里……我国建立一日庭审制度一来,受审的嫌疑人无一不是那种可能面临重刑的犯人,他们在送上一日法庭前,就案情的调查与梳理,法院的审核与批准时间,大致都在两个月以上。”
“那是必然。判决定终身,不论对接下一日庭审辩护的律师还是对检察官而言,庭审都是极其严肃,是要认真处理不允许差错的存在。”
“我们这次的案子,从案发到开庭有一个月吗?”
“因为我遇见了一个没脑子的律师,在检查方还在准备诉状时就匆匆接下了辩护委托,自称绝不拖延法庭靠证据为被告带来无罪。在以往的历史里,每一位登上一日法庭,还妄图做无罪辩护的律师,都经历相当长时间的思想斗争,甚至还有人……打算做伪证。”
“我没有打算作伪证!就照你所说,在律师方面,关于伪证的案例,的确有此事。”
“面对你不需要过长的准备,而且你的提问与本案毫无关联。”
“不过就我所知,很多年来,在辩护方精心准备期间,检察院也从未懈怠过。他们为了在庭审上不被辩护人抓住小辫子,为了避免伪证的诞生,连律师每天的行动也在检察官的算盘里。对双方而言,一日法庭都是相当折磨人的。”
但你却没有这么做,你的行动比起其他检察官,实在是太过奇怪。乔雪忆这么想道。
“哦,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你话里的意思了,乔律师!”他的回答看似很轻巧,“你竟然在怀疑我!”
“你明白什么?”
“你的怀疑是没有意义的。审判长,辩方律师扯开话题,依然在拖延时间!我要求法庭对其进行严肃处理!”
法官郑重地点了点头,接受了罗竞对辩护方的指责。
“律师小姐,请直接说明你这段发言与案件的关系。如果仅仅只是扰乱控方的辩论思路,那可真得严肃处理了。”
乔雪忆依然很冷静,“谢谢审判长理解。关于我的这段话,无非只是想要证明一点。我需要罗检说清楚,这场谋杀案……他是否早有预料?”
“呵、哈哈哈……”他不禁冷笑,“又是这个你问题?”
“审判长,你仔细看看,罗检察官对这场庭审的热情难免有些过度,甚至会让接下来的案件变得主观化。”
法官继续回复道:“请等一下,辩方律师的说法也许太过欠妥,关于你对控方会采取何种行动等提问,是和案件没有关联的。”
“那我就找到罗检和案件的关联。”
“反对!我问你,你现在能找到相关证据证明我与案件的关联吗?”罗竞反问。
“暂时还不能……我需要一点时间。”
“那就你请你闭嘴!”
法官附议,“控方反对有效。”
“你在大学是学的什么?不要把法庭上处理事件的顺序搞错了!”罗竞怒斥,“给我好好学着!”
“罗竞……”
“像你这种拿无用证据拖延审理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一场法庭对于一个人的意义!”
“起码我也不会滥告无辜!”
“被告是不是无辜你是时候知道了!”
“你这厮……”
“我绝不会拖延庭审,哪怕只有一秒!”他充满热情地抬起手,“控诉方要求传呼目击证人!在演讲期间,从头到尾目击被害人被凶杀过程的化学系讲师!魏俊智先生,请入庭!”
“传呼证人!”法官下令。
“还有证人?”乔雪忆沉思着。
远处的某人正好也跟着命令笔直地站了起来,众人都朝着旁听席那个人影望去。
身着格子衫的高挑短发男带着那被岁月打磨了棱角的脸颊,正迈着十分稳重的步伐,在旁听席及众法官的注视下缓缓走向证人台。
他偶尔会回头看看周围传来的那诧异的眼神,几秒间,他又与罗竞四目相对。两人相互之间用着那奇妙而又怪异的气场进行着无言的交流,在罗竞点头示意后,他的犹豫化作了坚定。
这位高挑,并且又散发着学术氛围的男人双手扶着证人台的栏杆,又或是错觉,他握着围栏的双手十分用力,此时也正用着一股仇视的眼神注视着身旁被告席上的修。
他的眼神深处仿佛有着许多难以说出的难听词汇。但乔雪忆确实感受到了他想说的话,就像此人亲自在她耳边低语。
“请问证人,你的名字与职业。”法官发言。
他挪动着前方的小话筒,笑得令人恶心。
“大盖好!唔好彩呀!”
“大盖好?”她皱起眉,重复着他的话。
“唔个名魏俊智,系一位大学肛湿,今年廿八岁,好高兴嚟今次法庭做目给证人。“这位名叫魏俊智的男性忽然间洋溢着灿烂的微笑。
她有些怀疑是否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十分紧张,紧张到难以分清某些字词。乔雪忆开始对着辩护席的位置撤了一步,让自己的耳朵离证人席近了一些。
“请问这位证人,您是哪里人?”乔雪忆发问的同时,额间开始流起虚汗。
“系南方人,得唔得呀?“
“我当然知道你是南方人。”
“你唔好理我边度人,我而家,系证人!”
“好好,你是证人!”她无奈又后撤一步,尽量离这个人远一点。
罗竞发问,“证人,案发当时,你都看到了什么?麻烦你讲一下。”
“我喺嗰日中午参加教授嘅研讨会,见到嗰个人!就系嗰个人!”他举起手指,狠狠指着被告席的修,“系佢,系佢杀了教授!”
“您能不能说清楚一点……”乔雪忆又一次扶额,“拜托了,哪怕不标准,也请您说普通话。”
“教授饮嗰杯水,就系佢送来嘅!我亲眼睇见嘞!”
“请问是什么时候看见被告送水的?”罗竞在他前方替众人充当着翻译,“在哪里看见的?”
“朝头早嘅门口。”
“是不是早上教授在准备研讨会时,办公室外的门口,被告送来了一杯水?杯子用的是受害人专用的金属茶杯,我说的对不对?”
“系嘅!“
另一方辩护席上的乔雪忆整个人都快崩溃掉了。她的脑袋沉重到只有用双手扶着,才能勉强不让它落在桌子上。听到这位来自异乡的证人证词,她光整理信息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加上还要面对证词做询问计划,她的脑细胞都已经到了罢工边缘。
“佢就系凶手!”
这个证人……这是罗竞干的好事。这也是罗竞的计划!乔雪忆在证人与控方之间来回瞪眼。
他为了打乱我的询问计划,特地让这位证人用家乡话做证言!乔雪忆的视线转向书记官与法官,俩人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如此,除了我,大家都听懂了这段证词。
也难怪法官没有反对。
“你们都是哪里人啊……”她小声说。
除了本地土生土长的乔雪忆外,好似所有人都听得懂证词般,脸上没有任何违和的眼神。如果此刻让证人重新用普通话做一遍证词,罗竞必然会告我拖延时间。到时候法官对自己的印象又会变差一点。
诶、我为什么要说又……她静静默念着,同时用手指搓揉着疲乏的眼角。
“乔律师,你应该明白了吧,这就是真相!”罗竞带着讥讽味说道。
“这才刚开始!”
“受害人夏楠收下了由被告接的水,同时在研讨会期间喝下。水杯作为凶器,检测出了被告的指纹,你还有什么好辩的?”
“我的问题还多着呢!证人的发言结束了吗?”
“系嘅。”
“伪君子,接下来由我询问你。”
“系魏俊智!”
“罗检,以及审判长……我……我对证人的家乡口音还不太熟,如果询问过程中我有复述上的错误,还望见谅。”
法官笑着批准,“明白了,请开始询问。”
“好。”乔雪忆深吸一口气,开始继续计划里的对策。如果这是罗竞的打算,那我就继续接受。
证人能做伪证的可能性极低,他话里的大部分发言都受到了法院事实认证,不会与案件里所受理的证据出现逻辑性的偏差。伪君子自称看见了修,并且事后修也确实出现在了现场。
撒谎的人也不会以这么耿直的状态发言。这个人能做证人,其证言必然接受了核对。想要直接从话里找矛盾,通过证据指证谎言想必不太可能。
“证人!”
没错,对他而言,他看到的东西的确是真的。修或许真的给夏楠教授递送了水杯,但是……修不会下毒所以现在的办法也只有一个:从他的话里挖出新的证言,其中必然有事实不符的矛盾!
“系?”
“你说你在案发当日正准备参加研讨会时,碰见了与被告交流的受害人。请问证人,你与被告碰面时,是否在受害人所处的办公室外。”
“系啊,因为唔想同夏教授打招呼,结果就畀佢走先啦。”
“你是说,因为你是打算去跟夏教授打招呼,所以才去的办公室。”
“嗯。”
“好的。那么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知道被告递给夏教授的水杯是夏教授本人的?”
“我多次同夏教授共同办公,自然见过夏教授用嚟饮水嘅水杯!”
“你同夏教授共同办公,见过夏教授用来喝水的水杯?”
“系。“
“这样啊,那你和教授在一起办公室,你都做什么工作?”
“系帮夏教授处理文件。”几次交谈后,魏俊智的口音渐渐向乔雪忆靠拢。
“你会因为和教授一起工作而感到高兴吗?”
“会嘅。”
“那么想必你与教授相处时,是以一种十分认真的态度来证明你自己是一位勤奋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系!”
“此刻你对夏教授的死,有什么感觉?”她开始向他靠近。
“感觉啊……”
罗竞眉头一紧,立马意识到不对,用力拍了下桌子:“反对!审判长,辩方律师询问内容与本次审理内容无关!已经脱离以还原案件全貌为原则做询问宗旨!”
“反对!审判长,我在确认证人作证时的立场与态度,为了保证证言的准确无误,这是我参加审理时必须要做的事!”
“嗯有点道理……控方反对无效。”
另一方的罗竞砸了砸嘴,他看似不耐烦,但也没有继续阻止。
“我继续询问。魏先生,我问您……您亲眼看到其他学生为夏教授递茶,有没有感到一丝丝生气?”
“我、我点解要嬲?”他晃了晃头,整理了一下语言,“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会说普通话啊。”
“识啲。”
“那你会说四川话吗?”
“不会。”
“扯,一副媲模样,长得像小斧锤。”她的口音突然一变,调子也极其轻蔑。
“你凭啥骂人?”他怒斥乔雪忆。
“审判长,她听得懂四川话!”
法官的眼神相当冷漠,“辩护律师……这种事就不需要证明。”
“抱、抱歉。”乔雪忆略显失落的埋下头,开始翻阅着证人档案,“回到正题,呃……魏先生,听说你想做教授?“
“嗯……”
“我校评定教授资格所需要的报告,其内容质量的要求是很高的。”
“额知。”
“一位讲师要在我校评定为教授,其中要过的第一道职称关卡,便是夏楠教授的审核。“乔雪忆忽然从身后拿出一列名单举在了魏俊智的面前,“这是在你上证人台后,我在证人信息里查询到关于你的报告。您在硕士毕业后选择留在我校,想要有所建树,我说的对不对?“
“我是一名学者!凭什么不能梦想获得国家的重用?”
“说不定你报告是用粤语写的。”
“雷莫要胡说八道!”一句地道的广式普通话脱口而出。
“好了,终于说的是普通话。好好作证不好吗?非得讲大家都听不懂的话,要不是法官仁慈,我都要告你妨碍诉讼。“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乔雪忆,“你侮辱我的梦想!”
“我没说你不可以拥有这个梦想。我想要知道的是你认为自己,有没有让城东大学聘用你做教授的资格?”
“我认为、我认为我有!”
“是啊,您可优秀了。可是然后呢?你的所有报告与论文有通过夏教授的认可吗?”
“夏教授说可以慢慢来。”
终于回到夏楠的话题上了,直接从这里切入!乔雪忆泰然地游走在证人席前方,表情极为肃穆。
她缓缓开口,“慢慢来?怎么样一个慢法?”
“你问这么多,跟案子有毛关系?”
“我想要了解夏楠身边有多少优秀的人。”
“那些人就是我。”他自信满满地拍着胸口。
“告诉我嘛,魏先生足够优秀的话,应该做着不得了的职位吧?”乔雪忆露出一种职场女性招牌式的微笑。
魏俊智暗暗一喜,“我是从助手做起,夏楠教授的助手,可只有我一个!“
“你在夏教授身边做着助手的工作啊。“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是啊!你问完了吗?问够没?”
“那看来被告也是助手啊。”
“哈?他?他根本不是!”
“他就是!”乔雪忆大声呵斥,开始打算与他拼说话的音量。
“你有什么理由说他是?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吗?”
“不是吗?他也在为夏楠教授工作,像是端茶之类的事他也在做,只是很多时候你没看到罢了。”
“不可能!”
“凭啥不可能?你能做助手还不允许别人做助手?”
“根本不是这样!”
“你是哪样?”
“我做的事,是所有人里做得最多的!”
“你不就是负责帮教授处理文案吗?”
“根本不止这些事!”
“那你这模样也能干体力活?”
“我干了,怎么滴?”他的情绪越发高涨,“根本没人能取代我助手的位置!”
“我觉得夏教授并不打算让你做更多的事!”
“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哪里看到了夏教授还有其他助手?”
“被告说不定就是教授的助手,就因为他每次都亲自为夏教授沏茶。”
“你放屁!”
“这是事实!”
“这不可能!”
“你拿什么证明夏教授只重视你?”
“平时、包括日常服务在内……“
“包括日常服务在内?”
“能给教授端茶的明明只有我一个!”魏俊智有些怒气冲冲地看向坏笑的乔雪忆。
她扬起嘴角,摊开了手,全场一度愕然。
“所以,能服侍教授的只有你一个。”
“啊……”魏俊智意识到了乔雪忆这番询问的目的,慢慢有些后悔地捂了下嘴。
“审判长,我的询问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