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被气象台通告的罕见大雪如约而至。黑夜里旋风把雪尘卷成白色的帘幕冲上天空，单从天际往下望，已看不到一丝光亮。
尚未归舍女生们还在教学楼的走廊上追逐嬉戏，而男生在楼梯间边观望，高喊着她们的名字。
大学城内的所有门窗都被反扣上了锁。不论风雪如何交加，也不会影响跨年夜的气氛。
修皓站在告示栏下，聆听校内的喧哗，就和往常一样，时不时地能看见女生们在自己面前跑过。
他呆呆望着她们美丽夺目、朝气澎湃的苗条身姿。可就在这时，耳边所见的喧闹声里响起一阵不和谐的音符。
响起的陌生脚踏声，盖过了男女孩互相吹起口哨与唱起的歌谣，也让某人的存在显得格外醒目……其实这只是修皓的错觉，事实上那个人的步子迈得很轻，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是他太过敏感了。在察觉她的一瞬间，修皓的脑内就已经响起了蜂鸣。
他不禁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
“好久不见，修皓先生。南川大学的夜晚真是热闹。”
从走廊那头迎面而来的女人，正在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
“伊琳娜……”
修皓默念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穿过沉浸于欢乐中的人海，伊琳娜慢慢来到了他的身旁。
挂钟指向了十一点。
他们两人一同站在大厅拐角的台阶后方，不动声色地望着正前大家欢呼雀跃的模样。
“晚上好。”伊琳娜再度问候。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想和你谈谈。”
“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讲？”
伊琳娜摊手，“电话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修皓冷笑，声音有些嘶哑，“谁跟你说我在学校的？”
“我猜的。”伊琳娜直言，“她以前跟我讲，往年这会儿你都会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和他们来参加母校的晚会一同跨年。不过，就我现在的感受来看……你好像并没有什么朋友。”
像是被伊琳娜的回答吓到了似得，修皓的目光在几秒间略微游离不定。
“其他人都毕业了。”修皓呲了呲牙，”我最后几个朋友也因为乔雪忆的过世和我分道扬镳了。”
“哦，真可怜。”伊琳娜敷衍地应答。
“……”
“不过嘛，就算朋友们不在，我相信你也会在这里度过。就算是一个人也是。”
“这倒是事实。”他满不在乎地说。
伊琳娜莫名地在沉默中地瞪了修皓一眼，冷哼了几下，面容变得有些声色俱厉。随即她又继续回过头望着年轻的女孩们，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你甘愿在这里过几个晚上？”伊琳娜又问，像是对某种疑惑的补充。
“没什么不好。丢掉学习和工作后，每天过得就像度假一样，白天睡到自然醒，晚上看着漂亮女孩们载歌载舞，彼此拥抱热吻，四周的空气都是香水与荷尔蒙。以前可从来没有过，没什么不好的，没什么……不好的……”
自始至终，修皓那痞气的眼神都没有变过。
既不像以前那样暴戾，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就像一切都本身就很理所当然，没有追问的意义。
伊琳娜闷声了。舞团带来的便携音响中播放出了节奏轻柔的音乐，本在参与热舞的男女在平缓下来的节奏中选择了一起慢摇，久久之后，男孩女孩们也几乎快要面颊相贴。
这大概就是音乐的魅力。伊琳娜这么想。可以的话，她其实也想听着音乐一起跳跳舞什么的，毕竟有那么会儿，她的脚都啪啪得踩起了拍子。
直到又一次看了一眼身旁的修皓后，伊琳娜这个念头就打消了。
少顷之后，伊琳娜轻声问：”如果给个机会再让你重新选择，你会继续留在这里吗？”
“……你这问的什么话？”
“不是说找你有很重要的事吗？只是……看你现在的状况，我也不清楚你是否会乐意听我讲。”她用一种古怪的腔调解释着，”如果你坚持要留在学校，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不乐意的话就这么算了吧，我讨厌强人所难。”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事。”
“你傻啊，我能亲自来登门拜访还能是什么事？开一瓶香槟再请你唠嗑跳舞吗？可拉倒吧，想得美。”伊琳娜的口中传出一丝轻笑，”当然是乔雪忆的事。”
修皓傻傻地呆住了。这次轮到他陷入沉默。
他不禁想起了那天早上的那朵洁白马蹄莲，以及花卉中央摆放的黑发女生的遗照。
一个月前，修皓如约参加了她的葬礼。初次与镜小姐一同前往送葬仪式外场的竹林时，除了悲伤外，他的脸上还显露有少许的震撼……如今那些复杂的表情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只不过，当时的情形就像今日气象台所预言的暴风雪般。那些曾被自己所遗忘的物件，在伊琳娜做作描述下，在眼前清晰重现。
他最不想看到、并讨厌回忆那些事。
“事到如今干嘛还要聊那个女人？”修皓迷蒙了片刻，又失神似得笑着，”距离我上次参加她的葬礼已经过去多久了？我记不太清了，唯一的印象就是当时的发生事竟然惊奇地和以往梦见的情景相似……还因此结识了秦会长。实在是太过奇妙了。”
“噢、还是预知梦啊。”
“是啊，我一般不会和别人提这种话。但是你的话无所谓……”
“感谢阁下的信任。”
“所以怎么说？”修皓一脸随意地发问，”话题说到了乔雪忆身上。难道她有什么遗留的问题要我解决？”
伊琳娜眉峰一振，”有挺多问题。除非你能放下这边的事，不然不可能有结果。”
“听起来好像很重要。”
“不重要我也不会亲自来找你，还在正式商量前了解你对如今生活的感想。”她说，”心有余悸干不成大事。”
“虽然在这边过得是挺好的。但……就和先前说得一样，轻松惬意又容易满足、也乏味。”修皓忧心忡忡，”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就好。”
修皓扭过头诚恳地问伊琳娜：”你直说是什么问题吧。”
伊琳娜微微一愣，没有立即作答。她听到了男女们更热烈的节拍，重回快节奏的音乐正在引领着新一轮的舞蹈。
平凡而迷离的灯光中此刻显得那么耀眼，同一时间盖住了她的全部感官。
“好热啊。”伊琳娜低声慨叹。
她一下感到教学楼大厅的空气越来越暖，室内温度似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二十多度。而修皓也有同样的感觉。弥漫的欢悦气氛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只不过此时此刻，伊琳娜悄无声息地将嘴唇靠近了修皓的耳边。而她接下来的低语，让修皓逐渐上涨的炽热心脏，再瞬间冻结。
“——乔雪忆的尸体不见了。”
……
…
暴风雪的势头明显在减弱，凌晨的夜空中仅剩触肤即融的细碎玉尘。白桦树的枯叶铺盖在了中央街道，面容憔悴的修皓脸接冷空气。
伊琳娜披上了刚从车窗取出的茶色皮风衣，蹬着高跟鞋，墨镜遮脸，潇洒地坐在了黑色高级轿车的车头。修皓尴尬地矗立在原地。双闪灯映出了伊琳娜皮衣紧裹下的苗条身姿，妩媚地翘腿动作更是有种赛车女郎的风范。
可修皓根本无心臆想。他现在只想制止伊琳娜，并告诉她坐引擎盖容易把车漆弄出磨痕。不过这是伊琳娜自己的爱车，她爱怎么样对待自己的物品都和其他人无关。想到这里，修皓马上也缄默了。
他还是一言不发地靠近上伊琳娜。由于对方刚发动了引擎，所以待在引擎盖附近会稍感暖和。
“别挡着车灯，给我坐旁边来。”伊琳娜轻拍着车盖中，说话带有一丝命令的口吻，”这边要热乎点。”
“嫌冷干嘛要出教学楼？”
“因为不想在那种环境想聊雪忆的事嘛……你不也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老老实实地跟我走。”
“雪再大一点我肯定不会出门。”
“知道了。赶紧过来吧！”
伊琳娜催促地说。修皓无奈地摇了摇头，听话地坐上了车盖再也没法抱怨。他摆出了与伊琳娜同样的坐姿，从容地翘起了二郎腿。两个成年人的体重让黑色轿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冷风彻底刮停了。伊琳娜梳理起了发梢，飞舞的金发重回肩上。伴随着引擎的轰鸣修皓也果断地切入了话题。
“我和镜姐亲自参加了她的葬礼。”他与伊琳娜并肩而坐，”所以，你为什么会的得出与我们相反的结论。”
伊琳娜想了想，轻声答道：”……起初我还以为她都火化了。但后来乔雪忆的家属又声称保留了全尸。”
“但你现在却觉得她的尸体不在里面……理由呢？”
“棺木的重量。”
“……什么的重量？”
“就是乔雪忆的体重。葛蕾第一次在和我交接她的遗体时，我曾掂量过尸袋的重量。”伊琳娜努力回忆说，”记得称量时也有一百零几斤。”
“这不是她那个头的女生的标准体重吗？”
“你忘了乔雪忆曾住院的事？……一个进治疗室半个月，长时间食欲不振的女性，体重可不会和健康时期的一致。”
伊琳娜答得很果断，就跟做过充足的调查一样。
见对方如此修皓则不安地皱起眉头，努力地回忆了好一会儿。接着脑中浮现出了医院的建筑、洁白床头的白百合与果篮，以及静躺在病床上的乔雪忆的消瘦面颊。
“也许只是你的错觉。”修皓坦言，”我懂的你意思，你怀疑葛蕾解剖的尸体不是雪忆，到了这一步了，你怎么还不打开裹尸袋看看她的脸？”
“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伊琳娜熟虑了许久，”非尸检人员原则上不能动封棺尸体。但硬要使用我的权限的话……不过碰尸体还是不行。司法人员着手太平间的事务这是业内的大忌，师傅要我坚持死不对证，不然会折寿，指不定哪天就殉职了。”
“你还信这风水？得了，那你倒是让尸检人员去检查啊。”
“我找过葛蕾，但被她否决。葛蕾直言我在无理取闹……不过也确实像是无理取闹。‘我认为你的尸检工作有哪里不对劲，所以我想亲自看看她’……怎么可能，这就让法医们大动干戈重新跑回太平间找人索要尸体。这种要求我可说不出口。”
“你现在跑来找我，感觉也挺无理取闹的。”
“但你至少会认真听我聊这些事。”
“说的也是……”
“反正体重的问题只是众多我疑惑的其中一点。我之所会这么怀疑……”伊琳娜干咳了几声，继而抬高了嗓音：”肯定不单单是重量方面的事。”
“还有什么？”
伊琳娜闷声半晌后，在修皓耳边低语，”尸检报告上，尸体的死因写的是溺水窒息。”
“不然呢，这有什么问题？”他愣了愣神，”雪忆的尸体是河里找到的，不该是溺亡窒息吗？”
“不不，完全不对。”伊琳娜撑着身子，神色诧异地后仰，”你回想一下。从你看着乔雪忆坠崖地点的教堂，是不是距离河面足足有50米高？”
“是啊。”
“从那样的高度下落，再坠入水面的话……和一般人从20米高的楼层往下跳，去撞击水泥地有什么区别？”
“撞击……？”修皓顿时皱起眉头。像是意识到了何事，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愕然地与伊琳娜四目相对，”你的意思是……因为重力加速度的原因，乔雪忆在溺水前，就因为和水面的撞击——瞬间身亡？”
“是的。”伊琳娜果断点头，”这应该才是她正确的死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