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少女快要无法想起的记忆。

并非不想记起,亦非不能忆起;既不痛苦,亦没有快乐可言;有与没有都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那么一段毫无意义的时光而已。

自有记忆开始,她就没有见过阳光,一直以来她都生活于没有天空与窗户的世界;太阳、月亮、星星、云朵…这些对她来说都只不过是书中记载的事物罢了。

父亲曾对自己说,自己是特别的存在,所以不需要和他人接触,不需要像凡人一样生活,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自小时候开始,女孩每天的生活都没有任何改变,一切都早已被他人安排好,自己只要一声不响,乖乖地静坐着就好。

早上,会有下人给她送来精致的早膳,然而父亲却只让自己每种都只能吃一点;在进食完毕后,便会有人带她前往更衣,换上不失素雅的华服,尽管看上去既庄严而又美丽,对女孩而言却只是沉重的负担。

之后她便要前去一间广阔的大厅,安静坐于被薄纱所遮掩的高台之上,而在台下的,是一群不认识的大人,有男有女,既有年青力壮的,也有雪鬓霜鬟的。

大厅之中总是充满一阵使人头脑变得放松下来的淡淡香气,虽然父亲说是能让人放松绷紧精神的香熏,只是这阵香气对她来说却十分地刺鼻。

每天她都必须坐在这里,聆听着那些陌生的大人的祈祷,之后站在薄纱间外的父亲会对台下的大人们念诵些少女听不懂的经句,台下的人亦会跟复诵,一念就是一个小时以上。

偶尔父亲会让他们安静下来祈祷,又或是从中挑选出一个人来,让他们来到自己的面前,只要自己按照父亲的指示,对那些人说出些不明所以的话语,那些大人就会显得欣喜若狂。

当然,那时的女孩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大人们会因为听到这些毫无意义的说话而感到高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差不多中午时,那些人便会回去,女孩也能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在用过午膳后,下午又会再来另外一批陌生的大人,然后又重复一次上午所做的事情,几乎每天如是。

不过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那些大人总会在离开之前,将一些闪闪发亮的装饰品或是一叠叠的纸币放进自己面前不远处的箱子中,表情就和被选中和自己对话时一样十分地开心。

经过早午两次仪式,在晚膳准备好之前,女孩都要在一间封闭的小房间中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算术,文学,礼仪,举止…老师教授的知识都得牢牢记住,不然父亲就会生气,轻的那天晚上可能就没有晚餐,重则可能会被父亲用他房间的皮鞭用力抽打。

女孩不讨厌看书,可是讨厌饿肚子,也讨厌疼痛,所以书本上记载的知识全部都要努力去记住,书上所记载的一切就是她对外界的所有认识。

结束晚膳后,她便要前往净身,也就是沐浴更衣,泡在浸有各种草药的浴池中,换上纯白的薄袍,才能回到寝室之中。

女孩的寝室中,除了床外,就只放有各种各样的书籍,在沐浴完后到睡觉前的一段时间,就是她一天中极为罕有的自由时间,亦是她唯一能与母亲见面的时间。

虽然并不是讨厌父亲,可比起严厉的父亲,女孩要更加喜欢温柔的母亲。

每当自己回到房间,母亲总会带着和蔼的微笑坐在床边等着自己,和只会教授知识的老师不一样,母亲会富有感情地为自己讲述各种各样的天方夜谭,听着这些童话故事,女孩感觉自己也能随着故事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房间。

当女孩听得困了,母亲便会守候在她的身边,轻声唱着婉转的安眠曲,直到女孩安稳入睡为止。

只有这一段短暂的时光,她能够放松下来,不用再管什么礼仪,不用再去听那些莫名其妙的祈祷,在狭小的房间中就只有女孩和她的母亲两人,是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空间。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女孩一直被教导着"不用思考,只须紧记"的生存方式,不需要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抱有疑问,只要记住书里面的知识就好,因为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

当女孩成长为少女后,她才知道原来父亲在经营的是一门宗教,父亲是教父,那些每天都前来的是信徒们,而自己,似乎是被信徒们当成了教典中的圣女降世的样子。

这大概是父亲一手塑造出的形象吧,自己一直以来过的都是圣女的生活,学习的是作为圣女所需要的知识和礼仪,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身为这个宗教能够发展起来

莲华教团的白莲天女,似乎自己是被如此称呼着。

纵然被如此信仰,少女并不觉得自身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自己只是一直遵守着父亲的教诲,只要自己一直扮演好作为圣女的角色,那么那些信徒就会无比地满足。

明明是如此奇怪的事情,可她一直没对此抱有疑问…不,是被教导成不准对此抱有疑问,不要有任何愿望,不须作多余的思考…仅仅只需要像一个圣女所活着就好。

那样的话父亲就会很高兴,父亲高兴,母亲应该也会开心才对…然而实际却不是这样。

随着少女渐渐成长,她开始发觉母亲眉间总是挂着一抹忧愁,眼框凹陷,浓浓的黑眼圈…这些似乎都在说明着她变得越来越没精神。

但少女不明白,为什么最喜欢的母亲会变成这副样子,自己应该和一直以来都没有分别,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情,为何母亲却会越发憔悴?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

"不是的…你做得很好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在某一天,当少女向母亲提出了这样的询问后,有那么一瞬间,母亲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用力地紧抱着她说。

"妈妈,为什么要哭呢?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那个时候的少女并不理解,自己已经尽力想将事情做好了,父亲也很满意自己,可是为什么母亲却总是这副强装出笑容的样子。

"我的女儿…你要记住,这不是你的错,以后也不要责怪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全都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要将这一切当成是你的错。"

错?我做错了什么吗?少女有点害怕,做错事了,就会被父亲罚没有晚餐吃,会被父亲打,她讨厌这样,然而母亲又说不是少女自已的错,那到底是错在哪里?

尽管不明白母亲话语的意思,不过因为是母亲要自己紧记的话,少女就绝对不会忘记。

那晚之后,之后再见到母亲,母亲的脸庞似乎变老了很多。

毫无变化的日子又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最近身体总是不太好,很容易就会眼前一阵模糊,意识偶尔会有一瞬间的中断,摔倒的瘀伤要过很久才能复原。

父亲似乎亦留意到自己身体的异状,之后少女的三餐总是会多了一些药丸或是胶囊,虽然吃下去很苦,但她还是遵从父亲的指示,一声不吭地努力吃下去了。

从书上读到,当孩子努力做到某件事后,都会得到父母的称赞和许可;如此想到后,好不容易才将那一堆药物吞下的少女便将视线投向父亲。

然而,父亲只是看了自己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于是少女学到了,就连期待也是不被允许的。

之后,母亲也变得不会每天到少女的房间,刚开始时是两三天一次,到后来甚至会一周才能见到一面。

每次见面,她都好像要老了几岁,变得越来越无精打采,偶尔身上还会有几道伤痕,虽然她尝试遮掩起来不让少女看见,但少女还是认出来了,那和父亲鞭打自己时留下的伤痕一模一样。

为什么父亲要打母亲?因为母亲也做错事了?还是母亲是代替做错什么事的自己受罚?

越来越多的疑问出现在她脑海中,但父亲说过,自己不需要有任何疑问,所以她努力想去忘记,然而每当母亲不在的夜晚,那些问题总会猛地一跳出来,苦苦纠缠着她,让她不能好好入睡。

于是她将更多的精力放置在了阅读各种的书籍上,不限种类,只是想将各种各样的知识都填进自己脑海中,以让自己能够停止思考。

可是这却失败了,越是阅读更多的书籍,她就越是想去学习更多事物,并非仅从书籍上,而是自己亲身去体会这些事物。

想去体会阳光的温暖,想在月光之下散步,想去触摸海水,想聆听小鸟的鸣啭,还有想去游乐园痛痛快快地玩个一天。

少女清楚,这些都不会被父亲允许,作为圣女,在这永无光日的地下教堂中活下去,既是自己的义务,也是责任,是对信徒们,对父亲,还有对母亲的责任。

本应是这样的。

终于,少女本以为这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生活,在某平平无奇的一天突然结束了。

而要说其原因的话,就得将时间回溯到二十多天前。

那天早晨,一如以往地执行着日程的少女很快便察觉到一阵违和感,父亲的笑容比起以往要更明显一点,平常父亲都会是最后一个出现在礼拜堂,这天他却早早待在大厅之内。

而且今天来到礼拜堂的信徒比起之前都要少,只有十位不到,但从表情能看出,好听一点说,他们全都是比较诚恳的,而难听一点的说法,就是他们都是其中较为狂热的一批。

父亲的说辞亦和以往千篇一律的经文不一样,少女仔细地聆听了一会,大概是在说台下这群信徒都是被挑选出来的,今天将他们聚集起来,就是为了再从中选出最为虔诚的一位,以成为教团的干部。

从父亲昨天的指示来看,这次似乎是一次测试,为的是选出信仰最为坚定的一位,进行洗脑,以让教团能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

自己只要像以往一样,依循父亲的指示,在这群信徒献上自己的礼物后,装作听到神明的启示,从中选出一位其实早已确定好的信徒,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闹剧而已。

"…"

少女缓缓举起手,接下来只要指向父亲要自己选择的那一位就…

"…!"

可就在少女挥下手的一瞬间,那熟悉的失神感再次出现,当她回过神来时,手已经挥下,可指向的却不是父亲要自己选择的人,而是在那人旁边的女人。

父亲惊讶地看着自己,而台下被自己不小心选中的女人则是欣喜若狂,少女一时间完全不知该怎么行动才是好,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因为是众目睽睽之下,结果已经无法更改,父亲似乎因此而十分生气,那天晚上狠狠地用皮鞭打了她足足十多分钟,之后更是将她关在了狭窄而冰冷的反省房之中一整晚。

饥饿,痛楚,寒冷…一切的一切都让少女感到十分难受,到底那晚自己是怎么渡过的,她已记得不太清楚了,唯一记得的是,那一晚的自己,似乎并没有留下半滴眼泪。

本来少女还觉得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过了二十多天后,正当她像往常一样前往礼拜堂,一群穿着同样衣服的大人们却冲了进来,根据书中所学的来看,这群人应该是警察。

但是,书中记载的警察应该是会勇敢地对抗犯罪,捉捕犯罪者的人,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无法理解的事态,是因为谁做错了什么了吗?母亲又那么温柔,老师虽然严厉,但教会了自己很多东西,照顾自己的其他人也十分用心,父亲,父亲一直都令信徒们十分开心…

是因为父亲打了自己,所以警察要来带走父亲吗?

如此想到的少女便看向了父亲,果不其然,父亲一脸的慌张,拉起了自己的手,赶忙跑向了通道的深处,入口亦随即被铁闸所封死,让警察们一时无法进到里面。

可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运动,少女跑不了几步,身体就已经支撑不下去,父亲心急如焚地谩骂着,为了父亲,她只得努力站起来,跟着父亲跑到了一间她未曾接近过的房间。

待在房间里面的是少女的母亲,当母亲一看见两人进来,便立即上前,似乎是生气地在责问着父亲些什么,而父亲亦愤怒地反驳着,甚至开始摔起房间中的物品。

为什么父亲和母亲要吵架?少女无法理解,书中的夫妻都是十分相爱的,可是在她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似乎都没有怎么好好地对话过。

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少女已经没有记忆,但是两人越吵就越是不可遏止,母亲开始哀求起父亲来,但已经因为怒气而失去理智的父亲却完全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最后,父亲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手枪,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那时父亲是真的有意开枪吗?少女已无从得知,因为当子弹命中为了护住自己而扑上去的母亲,那时父亲的表情,少女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那时候充斥着少女大脑的,是母亲身体中流出的鲜血那温暖的触感,以及那因失去支撑而渐渐压在自己身上的母亲的体重。

尽管无法理解的事情一直纠缠着少女,可是唯有母亲的生命正在渐渐消失的这件事,少女以身体切身地感受到了。

"就算我们不在你身边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是你的话,一定能…"

母亲最后的话语,一直深深刻在了少女的脑海中,当她回过神来后,警察们已经突破了外面的障碍,来到了这个房间。

那时的少女依然沉浸于母亲的死亡之中,不绝于耳的吵闹杂音都没有进到她的脑海中,大概是因为父亲没有投降,反而是打算举枪和警察对峙,又或是在寻找人质…比如说自己。

将她从母亲的离去中唤醒的,是另一声响亮的枪声。

映入少女眼中的,是渐渐倒下的父亲的身影,而在他的胸口上,不知什么时候添上了一个鲜明的弹孔。

事后她才知道,当时开枪的,是还没加入警队多久的新丁,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使他精神过度绷紧。

在看到少女的父亲打算接近她时,他才会一时冲动开了枪,虽然确实是太过鲁莽的行为,但并不能说他错了。

少女知道的,枪械是用来杀死别人的道具,人只要被杀死了,就再也不会动,再也不会说话,亦再也不能再次见面。

枪声过后,房间变得无比地死寂,父亲和母亲都死去了,警察们站在入口看着少女,似乎一时间亦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触这名少女。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少女再次无法理解,母亲说过,自己没有错,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少女自身的选择。

可是,如果是自己做出的错误的选择呢?没错,不是有吗,就算是无意,并非有心的,那也是由自身所作出的,错误的决定。

尽管少女在这之后才了解到这个错误到底有多么无法原谅,不过在明白到自己犯了错后,少女便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对不起,犯了错的是我,父亲和母亲都是好人,所以请只惩罚我一个人就好,所以请只带走我一个人就好…”

当少女如此恳求着警察们时,他们却不知为何露出了无比复杂的表情:惊愕,愤怒,怜悯,悲怆…各种各样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又是那时的少女所无法理解的事。

良久,其中一名女警察才回过神来,走近少女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已经没事了…!抱歉,如果我们能更早行动的话,如果我们能早一点来救你的话…”

那名女警的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但少女依然“无法理解”,不过少女曾经看过同样的表情,那天晚上,母亲同样像是快哭出来地抱紧了自己。

“请问您为什么要哭?是发生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吗?母亲和父亲,还有其他人都是好人,为什么您说要来救我呢?”

仍然,“无法理解”。

为什么警察们要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为什么抱住自己的女警说要拯救自己,一切一切…少女都不明白。

那之后,少女被迅速带离了地下室,第一次头顶没有任何建筑,第一次站于天空之下。

然而天空既没有明月,没有星星,更没有太阳,有的只是像是快要塌下来一般,被灰蒙蒙的云层所遮挡着的雨空,就和少女一直所待着的地下室一样。

少女被直接带到了医院进行检查,一路上同行的警员都待自己异常地温柔,那名在地下室中抱住自己的女警更是一直都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一点要放开的意思也没有。

从这天开始,少女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被判断为身体过度虚弱,所以得暂时留在医院以观察情况,而和当初那些警察一样,医生和护士们比起对其他患者,对自己都要更加关照。

早上不再需要前往礼拜堂,三餐比起以往要丰富很多,虽然要吃的药物比以前更多,但只要努力吃下去,护士们都会一个劲地称赞自己。

而将少女带出来的警察们偶尔也会来探望她,送了很多东西给她,只是每当少女问起有关父亲母亲的事,他们总是会闭口不言,眼神变得和第一次看到少女时的目光一样。

虽然这样的生活并不坏,可是少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即使被太阳照射,即使看到繁星,即使于银月下散步…就算再怎么体会曾经只能于书中阅读的一切,少女仍感觉自己心中有哪处空洞无法填满。

就算离开了地下室的束缚,少女仍旧是“无法理解”。

经过好一段时间,待她的身体恢复到一定程度后,她便被送到了福利院,在那里开展了新的生活。

呆在那里的,都是些被父母抛弃,或者没有监护人,又或是身体残缺的孩子,福利院的院工们都对少女十分温柔,教会了她很多以前不懂的事物,让她学会了该如何照顾自己。

终于,在福利院居住了好一段时间后,少女理解到一件事:自己确实如父亲所说,是和他人不同的特别存在。

“喂,你,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笑的?”

她是在某天被同住于福利院的另一个孩子问到,才终于发觉到自己究竟和他人有着什么不同。

原来,自己从来没有露出过半分笑容,无论再怎么努力,唯有笑出来这件事,少女怎么也无法做到。

并非是因为不开心,明明无论什么事,只要按照书中所说的都能成功做到,可书中说过的,人只要遇到快乐的事情,就会自然地笑出来,可少女始终无法做到。

她才终于理解到,自己是特别的存在…自己是无法露出笑容的存在。

而得知自己当初一个失神而错指向别人导致的后果,又是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