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行了吗?”

在碧山最中央的鼓楼上,子涵和六叔围着固定在鼓楼中心的真阵盘,刚刚结束了全部的修补,重新启动了阵法。

“嗯,就第一次来说做得还不错。”六叔点了点头,“灵力还撑得住吗?”

“可……”刚说了这么一个字,子涵就突然闭上了嘴,看了看六叔,他皱着眉微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这样才对。”

大概是收到了想要的答案,六叔的脸上闪过几分满意。

“你不需要逞强,也没有逞强的必要。因为在家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同伴。”

“包括阿巍?”

六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却也认真地思考了起来,然后反问道:“你觉得如何呢?在和他战斗过之后,你认为他还能成为你的同伴吗?”

“我不知道。”子涵回答得很快,而这已然是他认真思考之后得出的结果,“他是按照自己衡量的得失对错行动的那种人,如果什么东西对他来说足够重要,哪怕那只是一片树叶,他都会为了保护这片树叶和所有人为敌。而我,还有绝大多数人都无法认可这件事,所以我想,只有在他认为有愧于我,或者利益得失一致的情况下才能勉强称作同伴吧。”

“最重要的是……”

子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

“他讨厌我啊。”

“哈哈哈哈,说的也是。”六叔突然笑了起来,“他就是那样的孩子,所以你应该也明白我能就这样放他离开的原因了吧。”

这个宁巍名义上的父亲这样说道。

“因为不管为了什么,他至少不会真正成为紫云教的同伴?”

“是啊。”六叔点了点头,然后的一瞬间,似乎显得有点疲惫,“我一直想让他成为我们真正的家人。”

不过很可惜地失败了。眼前所见就是结果。

子涵不知道如何接话,好在六叔也并没期待他的回答。

“他想要家人,却又无法接受我们。不,这不是雪音的错。”大概是察觉到子涵有话想说,他安抚性地笑了笑,直接做出了回答,“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事,我们无能为力。所以我想至少在这种时候,不能拦着他去自己真正的家人身边。”

“等等,可是……”子涵瞪大了眼睛,六叔的话和他所知的某个事实似乎有所冲突,“威家不是已经……”

“啊,至少我们现在,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威家成员存活的报告,但同样的,也没有关于紫云教已经得到了威家保存的神器的消息。”

“也就是说,哪怕只是为了获得神器,他们也要保证有知道消息的人活下来?”

几条信息突然在子涵的脑海中拼凑了出来。

交易,阿巍的坚持,家人,从小开始的执念,怨灵,还有阿巍之前使用的力量。

六叔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大概知道了。

威家还有人在。

而这成了紫云教和阿巍交易的筹码,阿巍相信只要跟着紫云教给出的步调走,就一定有机会能救出存活的家人。于是他抛弃了他现有的一切,背叛了生活至今的碧山,在这一点点的可能性上开了一场豪赌。

“但这只是可能性吧,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了……哪怕随便出现个万一,他做的一切都可能只是徒劳啊,阿巍他……”说着说着,子涵的声音逐渐减弱,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声和六叔相似的叹息,“不管我们怎么考虑,这都是阿巍会做出来的,也一定会去做的事啊。”

将威家替换成宁家就能明白了。

如果现在处于阿巍立场上的是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也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赌的吧。

而也正是因为要替换才能够明白这一点的这个事实,让子涵终于明白了阿巍的心情。

“阿巍想要的认同感,不在这儿啊。”

阿巍和雪音姐姐,终究是不同的。

看到子涵已经听懂了自己想传递的消息,六叔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说了这么多理由,但说不定,我就只是想实现他的愿望而已……”

哪怕他不认为自己是宁家人,他也还是在碧山上长大的孩子。

调整了一下呼吸,六叔将刚才露出的一点点感性收了起来,变回了子涵所熟悉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帮不了他,也没有去帮他的立场,最后会怎么样,只能靠他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点运气了。”

揉了揉子涵的头发,他用眼神表示话题到此为止,然后接替子涵将手放在了阵盘上:“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了吗?”

“是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多余的安排了。”六叔抬起头,看向东边的天空,因为所在位置的关系,他已经能隐隐看到一抹鱼肚白,“天要亮了。”

***

“什么啊。”遥轻蔑地用扇子拍碎了一只光做的蝴蝶,让灵力随风散去,“看着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已经外强中干了啊。连这么可怜的一点灵力都要回收利用,你也已经很累了吧。”

雪音没有回答,抬起左手让绕过遥的几只蝴蝶落到手指上。而后者似乎对这么点的力量毫不放在眼里,在示威似的拍碎了一只后就没再动手。

呼出一口气,雪音再次抬头。脚边,几十个紫袍人横成了一圈,要不是身上都没有血迹,这场景简直就能说是尸山血海了。

遥这时候才意识到,雪音之前所说的“好意我就接受了”是什么意思。

“为了不杀人而控制了力量吗……面对这么多人,真亏你做得到啊。”

“嗯,不过面对你可能就做不到了呢。”雪音歪了歪头,“所以要是死了,我也没办法。不过你会在死掉之前逃走的对吧?”

“口气别太大了。”

遥忍着手上的疼痛,举起了扇子。

“这群不中用的倒下了,我也能稍微轻松一点。毕竟在控制着力量的人,可不只你一个啊。”

她猛地挥动扇子,空气中瞬间产生了大量的白雾,白雾扭曲翻卷成巨大的漩涡,有混乱嘈杂的阵阵嘶吼从里面传来。土石飞扬,地面震动,周围的树木也开始疯狂地晃动,里面甚至夹杂了枝干断裂的声音。

“看着吧,现在开始才是重头戏呢。”

又一挥扇子,从白雾中伸出了一只扭曲的利爪,随后是参差的尖牙,无数凶恶的猛兽将漩涡扯开了一个裂口。下一秒,如洪水决堤,恶兽涌出,甚至不需要遥再次下令,就扑向雪音。

它们挥舞着爪子,咆哮着露出牙齿,和至今为止的幻兽不同,他们没有理智,哪怕是雷电跟火焰也毫无畏惧,哪怕前方的同类被杀死,哪怕自己的身体被雷电切成两半,只要还能动弹,就要撕碎眼前所见的一切。

构成他们的只有破坏和杀戮的欲望。

“第一,它们不受我控制。”遥忌惮地后退了两步,“第二,它们不会攻击失去意识的人。第三,灵力越强,越是容易受到它们的青睐。”

她露出笑容,用扇子指向雪音。

“而作为召唤出它们的主人,肯定不会受到攻击。综上所述,你,已经输了。”

雪音叹了口气,没赞同也没否认,挥手甩出衣袖中最后剩下的几张符箓,右手活动了两下,也指向了遥。

她不常拿剑的,就算小时候曾经出于好奇学过点花架子,但她的手,终究不是拿剑的手啊。

右手手掌有些红肿,不少地方已经被磨破了皮,开始渗出血丝。灵力也正如遥说的那样所剩无几,还有不少力量远胜刚才的幻兽正朝自己扑来。

倒也不是确信自己一定能赢啦。

只是,完全感受不到类似于紧张或是害怕的情绪而已。

无所谓。

哪怕是别人被自己杀死,或是自己就这样死掉,都是……无所谓的。

从小,她就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虽然她什么都喜欢,却没有什么“最喜欢”的东西呢。而什么都喜欢,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没有什么能让自己愿意付出一切而去执着着的东西。

没有,能将自己和这个世界连接在一起的锚。

但是现在的话,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阵法碎掉的时候,她有点生气。宁兰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失手伤人送来木剑的时候,虽然实际上是白担心,但她还是有点开心。

她对碧山的喜欢,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呢?

那么,现在就做应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雪音笑了起来,用力一踢地面,无视了张牙舞爪的幻兽,径直冲向遥的方向。

她做好了被幻兽攻击的准备,可那些幻兽却和她擦肩而过,仿佛看到了更加美味的猎物,飞快地扑向了雪音身后的某处。

诶?

雪音和遥都有些不明所以,暂时停下了各自的动作,追着幻兽们行动的轨迹,看到了……

“萧淳?!”

“那小子……不要命了吗?!”

萧淳却没有她们两个这样的余裕,他单维持着现在的状态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他跟在那个紫袍人身后来到这里,并躲在树林里看着战况已经好很久了,虽然一直但心着雪音的情况,但也相信雪音不会这么简单就输掉。

果不其然,雪音漂亮地解决了大批的敌人,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他以为自己可以继续在这里等着,等到雪音获得最后的胜利,再一边生气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一边过去对雪音说真厉害。

但是,在他看到雪音冲过去之前的笑容的瞬间,突然有了一种仿佛要失去什么的预感。

然后的事情其实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总之就是……他似乎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好像有电流在自己的四肢之间流窜,好像自己正沉入深海,被屏蔽了一切感官,意识自动向内,看到了力量汇聚成奔流的河水。

他知道旁边的松树上藏着两只松鼠,再远一点的枝桠中住着一窝麻雀,仿佛就连空气都变成了他的眼睛。

他能感受到地面每一次微小的震动,能预测风将吹来的方向,知道每一刻星斗变换的位置,甚至连云朵的轨迹都能清晰地在心里描绘出来。

就像是……他和这个世界融为了一体。

胸口的太极玉发出微光,但他的精神全部集中在别处,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然后,他冲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快点过来!”

他听到雪音有些紧张的叫喊,也听到身边传来阵阵雷鸣,雪音在试图将想要接近自己的幻兽全都消灭,但速度明显赶不上,而且遥也趁着雪音分神发动了攻击。

没事的。他这样对自己说。

风在推着他的背,树枝沙沙作响为他让开路。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但身体却比之前的所有行动都更加笃定地前行。

身后是不计其数的失控的幻兽,身前则是无形的阵法,没有信物的人撞上去就会被弹开,对他来说,就是落入身后这群幻兽的口中或是爪下。

但不知为何,他此刻一点都不觉得恐惧。

不管怎么说,自己总算是稍微派上了点用场吧。

宁兰之前画出的线近在眼前,她也在拼命挥手想要叫他退开,似乎还有人在大叫着什么,不过声音还没传进他的耳中就已经随风消散。

有两只冲的太快的鸟形幻兽直接撞上了阵法的边界,却并没有像萧淳想的那样被弹开,而是直接燃烧了起来,顷刻间灰飞烟灭,变成一片朦胧的白雾飘散到四周。

一只,两只,又一只。

比萧淳先到达那条线的幻兽在光壁上撞出急促的涟漪,萧淳所看到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清。

“……停下!现在的阵法会攻击所有它认定的敌人!”

他总算听清了宁兰在大喊的话,可到了现在,就算他想停下,惯性也……

老实说……

我没想过这种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之前一直强行压制着的恐惧感终于冲破了盖子,疯狂涌出,并立刻蔓延到了他的全身。萧淳大叫着,速度丝毫不减地冲进了刚才消失的幻兽所化的白雾中。

“嘎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无数怪物的嚎叫声响成一团,瞬间生成的大量白雾直冲天际,以这里为中心向外扩散,小半个碧山都被埋入了氤氲的浅白色之中。

刚好,天亮了。

从碧山的另一侧缓缓升起的朝阳洒下温柔的微光,在白雾中折射出浅淡的七彩光晕,从远处看,就像是在棉花糖里洒下了闪闪的亮粉。

阳光将阴影逼得节节后退,经过了一夜的间隔,再次拥抱已伤痕累累的松枝。

有松鼠从树洞中探出头来,对着随白雾散去而露出的晴空晃起尾巴。

遥叹了口气,用扇子拨开了雪音的剑尖。

“这次就到此为止吧,虽然我不认为自己输了,但也确实没能赢过你。宁家的天才果然名不虚传,我会回去好好地报告,然后筹备更强的力量来对付你的。”

雪音沉默地垂下了剑,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挫败感,而这种挫败感流露在外,就是她轻哼了一声,微微扭过了头。

“行了,竟然在实战中战胜了我,你该感到骄傲才是。不是我自夸,我还蛮厉害的哦。”

雪音瞪了她一眼。

遥立刻竖起手掌:“停,我不说了,黑暗势力现在要撤退了。你也快点过去吧,顺便告诉一下那个少年,我很中意他。如果是他想要力量的话,我们的组织随时欢迎。”

顺便,还朝着白雾升腾的中心挑了挑眉。

“哎呀。”

她在雪音一剑劈过来的同时转了个身,像是跳舞一样优雅地避开。

“我不是说停战了嘛,这么暴躁,可是有失淑女风度的哦~”

“果然,你也还有力气嘛。”雪音歪歪头,“但是你必须走了,所以还是算我赢了。”

她也看了一眼那边,然后改口。

“我们赢了。”

视线再转回来的时候,那个旗袍女性已经消失无踪了。连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紫袍人一起,什么都没留下。

“也就是说,这边的还真是不能随便丢弃的重要成员啊。”

不过,也没什么差别就是了。

耸了耸肩,随手将桃木剑丢在一边,雪音走向白雾的中心。

前方有几个影子随着她的接近而逐渐变得明显而真实。其中一个最熟悉轮廓就在中央。

由走,到快走,到跑,到飞奔。

像蝴蝶张开翅膀,裙摆飞扬。雪音张开双臂,用力跳起,几乎是用撞上去的力度狠狠地搂住了萧淳的脖子。

“赢啦!”

下个瞬间,除了萧淳还呆愣愣地没反应过来之外,所与人都开始高声欢呼起来。

碧山,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喧闹跟活力。

而因为雪音整个人撞上来的冲力,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从萧淳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上面的桂花还一闪一闪的散发着微光。

是之前他迷路的时候,那个奇怪的人落下的钥匙。

“咦?”雪音把头探了过来,“是子涵箱子的钥匙,小时候我们找了好久都没发现,怎么会在你身上?“

属于碧山上的东西。宁家的阵法,一定是将这个认定为了信物吧。

“所以我……”

萧淳还没缓过神来,转过身,就在不到一米之外的地方,白雾还没有彻底散去,可自己周围的空气却清清爽爽,仿佛中间隔着一到透明的屏障。

被阵法承认,被接纳进了保护范围之内。

但追在身后的那些幻兽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结果,大家都已经看到了。

“哈……”

萧淳的大脑好像终于将目前所在的信息处理完毕,让他真正地意识到了现状。然后身上的力气就在一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他原地晃了两下,跌坐到了地上。

看着阳光,白雾,松树,在旁边兴高采烈回顾起自己精彩行动的人们,视线最后落在了雪音含笑的脸上。

“我们,赢了啊。”

雪音点了点头。

心上突然冒起了轻飘飘的甜蜜泡泡,萧淳顺应着情绪,仰头高声大喊了起来。

“赢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声渐渐飘远,周围却陷入一片奇妙的寂静。之前已经释放过激动情绪的人们纷纷看向这个反应慢了两三拍的家伙,气氛一时难以表述。

“噗。”

雪音最开始还试图掩住嘴装作正经的样子,但很快就破功,干脆彻底放弃形象,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萧淳不好意思地揪了揪头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尴尬?是有点,不过……这是到目前为止,他最喜欢在雪音脸上看到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