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上，有一个亡灵。
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毕竟以符箓阵法为长的宁家自古就将自家护得如铁桶一般，就连在碧山上离世的人，也不会以亡灵的形式留下些灵魂的痕迹。
可偏偏就有这么一个。
他甚至不是在碧山上形成的，而是穿透了层层防御和阵法。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的。
而且，他还有着与生前无二的外貌和清晰的自我意识，若非同时有着半透明的，如月光般的身体，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只是个亡灵。
甚至于他只要想，就能让自己凝出实体，披着墨色长发，穿一袭广袖青衫，抖落压低花枝的晨露，折下遮挡山路的松枝。兴致来了就在风中吟曲，月下浅酌，端的是一派逍遥自在。
他叫宁耀辉，是现任宁家家主的亲弟弟。
死于七年前。
因为他的情况太过特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家主也有意识地将这件事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所以就算是宁家，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也没有将自己变成观赏动物的兴趣，所以等闲也不会进到护着宁家的阵法内部，只在外围的林子里待着。
没人知道一个已死之人为何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就连家主问他时，都只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甚至说不定只是他自己没那么多的勇气，没有走向前方的决心，所以只能以这种不上不上的状态徘徊在人间。
不管怎样，反正他一直待在那棵树下，偶尔喝喝从兄长那里讨来的酒，偶尔透过枯枝，看看天上的星海。
直到……
“你是个亡灵吗？”
一个小姑娘扒着树枝，爬上了他所在的那棵光秃秃的桂树。
那时的雪音才六岁，身量还未长开，穿着精致的碧色衣裙，像个小小的青团，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哪怕知道他是个亡灵，也没有一丝害怕或是讨厌的意思，只是纯然的好奇。
而对面的宁耀辉……
“小雪音跟我说话了啊啊啊啊啊啊雪音世界第一可爱想摸摸亲亲抱抱揉揉举高高然后让她当我女儿谁来抢也不给！”
正在心里咆哮着这些会让他外表营造出的满分形象彻底扣光的痴汉发言。
但好在他装模作样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虽然心里乐开了花，但外表还是能维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露出恰到好处的清雅微笑，柔声问道：
“你是小雪音吗？”
宁耀辉也回她一个微笑，明知故问道。
在他偶尔溜进宁家阵法范围内偷酒喝的时候，也偶尔会特意绕上两圈，去看看自己在意的孩子，所以在雪音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眼前这位亡灵先生早就熟悉了她的长相。
雪音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你是很厉害的人吗？”
“当然。”宁耀辉也不谦虚，“我比宁家的任何人都厉害。”
当然，内心则是：“雪音说我厉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枉此生呜呜呜呜呜呜我已经死而无憾了啊不对我好像已经死了。”
然后他艰难地从满脑子的“雪音可爱”中挤出一丝理智，飞快地打好了腹稿，准备在雪音露出怀疑的目光时长篇论证一下自己的实力有多强大，可雪音听到他的回答居然只是点了下头，轻轻松松地就接受了他说的话。
虽然是件好事，但他怎么觉得有点不甘心呢？
“小雪音啊……你娘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说的话啊？”
“有，但是没关系。”雪音说得笃定，然后不等宁耀辉露出感动的神情，就直接补了一句，“一般的亡灵连话都不会说，你说自己不厉害也没人信的。”
“那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宁耀辉闷闷地问。
“那壶酒是我爹的宝贝。”雪音的目光扫向宁耀辉一直拿在手里自斟自饮的酒壶，“他可不会愿意和坏人一起喝。”
宁耀辉本意是逗逗这个没说过话的小侄女，却没想到三言两语间，自己好像树立起了一个笨蛋的形象。你看雪音的眼神都已经带上点同情了！
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宁耀辉轻咳了两下，正打算说点什么，却发现雪音已经跳下了树枝，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准备走了。
“小……小雪音？”他像只被抛弃的大狗狗一样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侄女，却没能获得多少注意。
“你是用碎片重新拼出来的，和别的亡灵不一样。”雪音突然说出口的话吓了宁耀辉一跳。她微微皱眉，却不是在为眼前的事情困扰，而只是在纠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因此她说得有点慢，“这是个很大，很麻烦，要很久的方法，不过……知道方式，我也能做到。”
旁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一团胡言乱语，但在宁耀辉看来，却是雪音一眼就看穿了他现在的本质。
已经死了的他是怎么回来的？这个问题大哥问过，嫂子问过，阿六也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了好几次，但他一直没有正面回答。
却在第一次正式见面时被才六岁的小侄女看穿。
……
果然不愧是我家的小雪音！小雪音太聪明了啊啊啊啊一定是遗传了我的智慧！都已经长得这么可爱了还这么聪明可怎么得了，世界上还有比小雪音更可爱的孩子吗！要是长大了一定会被很多坏小子觊觎不行我非得想点办法不可……
几秒钟的时间，宁耀辉的脑内剧场已经发展到了几十年后，他打扮帅气地从婚礼现场把雪音抢走的场景了，但为了不吓到今天才是第一次真正见面的侄女，他还是端住了自己的架子。
“那么……”说回刚才的话题，宁耀辉表情不变，嘴角依旧挑着一个打趣般的弧度，语气却无端多了几分郑重，“你有兴趣吗？”
跳脱出生死轮回，在身体消亡后重回世间的方法。
“没意思。”雪音一点犹豫和困惑都没有地秒答了，表情平静无波，声音清脆去却也冷清，刚才那些微的好奇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她来得突然，走的也干脆，毕竟想弄清楚的事情已经清楚了，再留下也没有什么意义。
宁耀辉没留她，只是在原地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灵巧地穿过树木，消失在阵法的边缘。最后苦笑着摇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样才是没意思啊，小雪音。”
***
雪音第二次造访那棵光秃秃的桂树，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
她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只是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却不知不觉走到了阵法外围的这片森林。
今天家塾的先生教的东西依然非常简单，只要能将书上的符文临摹下来，保证灵力能在其中顺畅运行就可以下课离开。雪音不光背下了那个复杂的图案，甚至直接在书页上点燃了那张火符，在一片慌乱中，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然后直到夕阳西下，她都没再见到第二个孩子迈出那扇门。
她在为孩子们准备的平整院子里无聊地踢着石子，身后隔着一堵墙壁就是嘈杂的闲聊和灵力运行失误引起的欢笑，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始终与那片欢快的空间隔着一点点空隙。
就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有点茫然。
那一点点空隙，怎么也迈不过去。
那间屋子周围仿佛产生了一层看不见的阵法，虽然没有将她阻挡在外，可雪音知道，一旦自己走进去，现在的这些吵闹和笑声就会立刻消失。
因为她是不一样的。
哪怕还不知道“碧山的天才”这个称号的意义，她也清楚地认知到了这个事实。
她不能理解那些同学们为什么没法像她那样轻松地完成每天的课题，她也没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能因为那种奇怪的失误笑得那么开心。她仿佛游离于这片空间之外，在这里产生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无法和她共鸣。
她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无法理解。
所以……
“很无聊？”
雪音一愣，一直到视野被一片月光色的莹白铺满，才意识到宁耀辉已经慢悠悠地飘到了自己面前。
哪怕只是个碎片拼凑出的亡灵，他身上的灵力依旧纯粹而强大，雪音看着他抬起手，虚握了一下月光，再摊开手掌，里面就多了两粒米白色的糖果。
“吃吗？”
雪音眨眨眼，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自己也抬手接了一捧月光，可手掌盖上又掀开，却始终没能像对方那样变出糖果来。
宁耀辉朗声笑了起来，将自己手中的糖不由分说地塞进了雪音嘴里。
雪音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清爽的甜味塞了满嘴，她转头去看宁耀辉，发现他已经在旁边的树梢上躺下，随意地交叠着双腿，抬头看着碧山一如既往晴明澄澈的星空，神情温和而满足。
她忍不住问：“你不觉得无聊吗？”
亡灵是已死之人，他自己明显也知道这一点，哪怕重回人世，也没有刻意去模仿生者的样子，甚至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放在这片松林，什么也不做，谁也不见。
“不对哦。”宁耀辉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无聊的。”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身边的空气，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
“听，这个世界本身的声音。”
雪音什么都听不到。
“哈哈哈也对。”宁耀辉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现在说这个对你可能有点太早了，不过你看。”
“清风，朗月，星空，你我。”
“这里已有的东西，无一不美啊。”
雪音至今都没能明白那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代表着什么，但她看到这道光的时候，觉得有点羡慕。
虽然不理解，但她几乎本能地相信，那一定是很棒，很有趣的什么。
宁耀辉笑笑，更加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下次再无聊的时候就过来吧，虽然我只是个亡灵，不过……”
他对雪音眨了眨眼。
“我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可以讲给你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