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棋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焦躁。

好不容易用两条腿和桃夭一起走到了邻镇,他却迟迟没法执行自己的任务。

他的任务内容,是调查这个镇子上因为不明原因而出现的灵力污染情况。

世间万物都在无意识中产出或吸收灵力,所以灵力被污染往往也意味着环境的突变,比如土地荒凉,河水浑浊,严重的甚至会引发灾难和战争。

根据程度不同,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

听上去很简单也比较安全,这也是明棋选择这个任务的原因。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对自己的能力还算有自知之明,在不能完全掌握力量之前,最好不要以身涉险。

第一次自己做任务,还是为了对白夜宫表达出歉意而接手的工作,明棋非常上心,在镇子上唯一的旅馆里休息了一晚,就开始认真工作。

或者说……他是打算认真工作的。

“我喜欢你!”

今天的桃夭,依旧活力十足。但明棋却没法被这种活力感染,毕竟桃夭已经快要把这几个当成打招呼的惯用语,恨不得每天说上几遍,几十遍,几百遍。

他之前曾听说过,一句话如果不停重复,里面所蕴含的语意就会不断磨损,逐渐变淡。可他看着桃夭一天比一天明媚的笑脸,对这种说法表示了质疑。他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几个字里蕴含的感情是在一点点变得更加饱满呢?

而他只能说:“早啊……桃夭。”

“啊,不小心撞到墙上了,手好痛,帮我吹吹好不好,最喜欢你啦。”

“……我去给你买药膏。”

……

就连晚上在房间门口道别的时候。

“我今天还是很喜欢你!明天还会继续喜欢你的哦,所以今天能一起睡——”

“明天见……”

明棋关上了门。

“好吧,明天再一起玩。”闷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而且我们并不是在玩啊……

侦察任务初期的外在表现和四处闲逛很像,所以明棋觉得自己不能怪桃夭整天跟在旁边,而且在这段时间里他愈发确定桃夭太过缺乏常识,偏偏又是个被娇宠着的姑娘,见了什么喜欢的就想要。

而且每帮她买了什么东西,她都会强塞过来一根桃枝,真不知道她把这些东西装在了哪里。这么两三天过去了,明棋房间的一角都被花枝堆满了。那些花还不落,不管过去多久都像还长在树上一样鲜嫩,熏得一屋甜香。

和桃夭身上的味道一样。

这个想法出来,明棋自己都吓了一跳,急忙扯过被子裹住脑袋,暂时隔绝了屋内的香气,然后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差点把自己憋死。

于是第二天一早,明棋是顶着熊猫眼出门的。

在没睡好的基础上他又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躲开仿佛无处不在的桃夭。可就在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

“我喜欢你哦。”

穿戴整齐的桃夭就站在门边。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啊!”

“我靠在你门边睡的哦。”

“那开房间干什么?!回去睡啊!”

桃夭对明棋的抓狂不以为意:“嘿嘿,要和喜欢的人慢慢培养感情嘛。”

“你这样哪里是‘慢慢’了……”

“那么,今天要去哪里呢?”

明棋觉得桃夭这个问题根本就是走个形式,因为不管他如何回答,最后的行程都会变成“大小姐和跟班的闲逛购物”。

果然,今天又是如此。而且不管跟她说了多少遍买东西要用钱,一个不注意就又会看到她留下一根花枝换了路边摊子上的什么东西。开始大半都是酒,不过慢慢地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拜其所赐,明棋的钱包日渐干瘪。

他觉得自己应该隐晦地提醒桃夭稍微节制一下……

“我这么漂亮的姑娘,不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她完全没把明棋的窘迫当回事,还在认真挑选着小摊上的指甲油,“你觉得这个粉色怎么样?”

明棋不懂,说不出话。

然后他又变成了移动钱包和购物车——桃夭觉得袋子的拎手勒紧肉里很痛,所以一股脑地塞给了明棋。

“我喜欢粉色,嗯,就像桃花的那种粉色。”说着,一条粉色的丝巾被装进纸袋里,挂到了明棋的手上。店主死死盯着明棋,他拉不下脸说不要,只能乖乖掏出钱包。

“我很怕黑的,没有光会睡不着。”说着,一盏小夜灯被装进盒子,塞进了明棋拎着的某个袋子。

“啊,这个真可爱!”

不知何时,桃夭的手上突然多了一个玩具绒球,明棋心里一颤,猛地回头,果然在身后柜台里看到了天知道桃夭怎么放进去的桃花枝。他急忙跑回去,跟店主点头哈腰了半天才把钱送出去。

“嘿嘿嘿,你一直在帮我的忙,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上我了?”

筋疲力尽的明棋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桃夭露出得逞的表情,沾沾自喜地说道。

“你是故意的吗……”

“我想看看你能为我做到哪一步嘛,师傅跟我说过,舍得为女人花钱的男人就是好男人。”

明棋没说话,只是表情有些异样,可桃夭却完全没注意到这种异样,还故意往明棋身边凑了过来,双颊绯红,眸光闪烁。

“你都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了,果然是喜欢我,却害羞不敢承认吧。”

明棋突然感觉手上一紧,低头就发现桃夭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根红线,两端分别系在了两人的小指上,中段垂下,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一道不稳的桥。

“这样我们就被红线连起来了哦。”

桃夭说的非常愉快,这两天明棋手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大半,不再需要系着那根绸带了,所以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买来了这根红线。

不过她开心了,明棋却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他瞒着朋友们接了任务,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陪小姑娘逛街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好了吧。”他压着心里的这股邪火,低声说道,“我还有事情要做。”

“不~好~”桃夭盯着旁边服装店的橱窗,对明棋招了招手:“你觉得那件我穿会不会好看?”

“我要回去了。”

“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嘛。”桃夭拉着他过来,“你喜欢哪个?我试穿给你看,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让你大饱眼福还不够吗?”

明棋猛一挥胳膊挣脱桃夭的手,后者被撞了个趔趄,惊讶地抬头看向明棋。

“够了!”明棋向来不愿对人口出恶言,但此时面对步步紧逼的桃夭,他竟然一时间热血上头,大声地朝她吼了起来,“你很烦你知道吗!”

噼里啪啦。他将自己身上挂着的袋子都扔到地上。然后用力一扯,纤细的红线就从中间断开,桃夭的那一半大概是系的松了,被这么一扯,直接从她的手上脱落,被风吹上了半空,飞远了。

无视了怔愣在原地的桃夭,明棋转身跑回了旅店的房间。

可一进房间他就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桃花香,尚未彻底散去的怒意再次涌上心头,他气冲冲地走向角落,将那一堆桃枝都恶狠狠地塞进了垃圾桶。

桃夭还留在原地。

明棋的背影消失之后,她呆立了一会儿,才蹲下身子,将洒落一地的小东西一个一个地捡了起来。

装指甲油的玻璃瓶摔出了一个裂口,里面的液体渗了出来,散出刺鼻的味道。

桃夭其实是不用这种东西的。

比起买现成的指甲油,她更喜欢在山上摘了新鲜的花瓣,回家捣碎了自己做染指甲的花汁,颜色自然,还没有这种讨厌的味道。

只是,这个是明棋和她一起选,为她买的。

她盯着瓶子上面的裂口看了一会,掏出随身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把它包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桃夭没有出现在明棋的门口。

明棋在门口干站了好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隔壁桃夭房间紧闭的门,他竟然还有些不习惯起来。但到底是只持续了几天的事情,这种不习惯也只残留了一会就消失了。

今天终于可以正经地进行调查了。

“房间打扫吗?”旅店的清洁工推着车走到他身边,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明棋随便点了下头。

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天,明棋发现这个镇子上的人似乎都不怎么友好,一点小摩擦就能让他们当街打起架来,这两天他跟……他已经见到了好几次。

真是粗俗的地方。

他在心里不满地嘲讽着,然后突然一惊。

先不说别人,他自己,最近是不是有点太具攻击性了?又想到昨天对待桃夭的态度,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天只有满心厌烦,觉得再也见不到桃夭才好,可现在他开始觉得愧疚。

他开始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和桃夭只认识了几天,还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可既然如此,他凭什么对一个和自己没什么特别关系的人恶言相向?

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点恐慌,仿佛在没注意的时候已经掉入了某种无形的陷阱,这种连自己都无法掌控,连自己都想要怀疑的感觉更是让人遍体发寒。

“你在房间里干什么了弄得这么脏!”

明棋的思考被清洁工打断,他一时间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我没干什么……”

“你自己看看!都是灰!这得加钱啊,清理费。”清洁工扯出口罩戴上,没一会就从明棋房间里扫出一层厚厚的砂土。

明棋探头朝房间里看,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

昨晚还在墙角盛放的桃枝都消失了,它们原本所在的位置,还留着一点点灰。

“桃夭?”他第一时间就想去敲旁边的门,但想到旁边还有清洁工在,于是干脆站在一边慢悠悠地掏钱包准备付“清理费”,同时在对方打开桃夭房门进去打扫的时候偷瞄了一眼里面。

桃夭不在。

这让他松了口气,却又升起了另一种担忧。好在原本他今天就打算出去做任务,可以顺便找桃夭。

得向她道歉才行……当然,这也不都是我的错,所以是得说清楚,让她也向我道歉才行。

在清洁工看冤大头的眼神下付了数额不小的清理费后,明棋冲出了旅店。

走上街道的瞬间,他似乎又隐约产生了那种莫名的烦躁感。

难道是这个镇子本身的问题?还是灵力污染的副作用?可要是已经能产生这种程度的影响,凭自己一个人真的能解决吗?

不,不对。明棋提醒自己,他不是来解决问题的,他的任务是调查,只要弄清楚原因就可以回去上报白夜宫,派其他人接手了。

所以现在不需要胡思乱想,快点结束就行了。

明棋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今天不是阴天,可头顶上的天空,却是阴郁的灰色。周围的路人都行色匆匆,偶尔撞上了其他人,就一定会爆发一场争执。

昨天的明棋一定会在心里耻笑他们,但今天,想到可能是其他原因影响了这里的普通人,他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自责和愤怒交织的情绪。

还要再快点。

虽然这两天跟桃夭逛街确实让他有些心烦,但因此他也把这个镇子的地形摸了个七八成,没什么特别会引起注意的地方,于是他将视线放到了外围。

镇子的东面,有一条阴冷的河,河的对面,是一片幽深压抑的树林。

当然,这是在普通人眼中的样子。在明棋眼中,这片树林就是个混沌的漩涡。在镇子里看不出异样,可一旦踏过河上的小石桥,就能看到这片近乎漆黑的景象。

漆黑的空气笼罩着干涩的枝叶,在春天这个充满生机的季节里,这片林中的树竟看上去比深秋时节更加萧瑟。

明棋暗暗心惊,大着胆子伸手碰了一片叶子,这片绿叶居然直接裂成了碎片,落到脚下,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他的手匆忙缩了回来。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灵力污染能做到的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白夜宫没得到准确的消息,但眼见为实。

至少在这里,有什么东西夺走了这棵树的生机。

一阵风吹过,干枯的枝条上不少叶子都在风里直接被碾碎,化为绿色的尘土在空中飞扬。维持着充满生命的颜色,却被夺走了应有的活力,逐渐染上绿色的风都变得诡异起来。在明棋的视角里,这阵风和混沌的空气融为一体,像是一只漆黑的巨口,要将这整片树林一起吞噬似的。

而且越是接近,他越觉得烦躁。原本已经稍微平复些的情绪再次翻涌了起来,就像是马上要喷发的火山,恨不得烧尽他的理智,催促他直接冲进里面找出污染源。

就是这里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集中精神,尽量摒心静气。

“远近山河净。”

他试了此刻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诗句,然而没有任何变化。风甚至吹得更猛了,离他最近的几棵树都只剩下了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莫非自己太贪心了?于是他放弃直接净化环境的念头,专心于眼前的一棵树上。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

依然没有反应,他的力量用不出来。

上次和僵尸战斗的时候明明已经……

他用力咬牙,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白痴,上次能用力量说不定只是个巧合,而自己居然就这样热血上头单独跑到了这里,而且还什么都做不到。

漆黑的灵力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他的心里仿佛也要跟着滋生出某种漆黑的东西。

指甲掐进了手心,他站在树林边犹豫起来。不能动用言灵的自己就是个废物,但是……

他眯起眼睛往里看,至少在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内,没有人类的影子。昨天被红线系过的手指上还留着一圈勒痕——是他强行扯断红线时造成的。摩挲这那块皮肤,明棋心一横,踏进了树林。

脚下踩着的明明是绿色的叶子,却总是发出枯叶般咔嚓咔嚓的脆响,让他觉得自己像在踩着死而不僵的干尸,不由得一阵恶心。

而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脚下的叶子都如出一辙,这才认真观察起周围的树来,然后发现,这片林子里生长着的,都是桃树。可现在明明是阳春三月,正是桃花的花期,这里的树上却连一丝粉色也无,半是枯枝,半是死叶,在桃夭身边总是盛放的桃花在这儿竟成了稀罕物。

桃夭身边……不正常地开着的桃花?

还有自己身边这些明显失去了生机的桃树。

明棋背后一凉,虽然还没什么头绪,但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鞋底重重地踩上落叶,他继续朝更深的地方走去,哪怕不能解决问题,他也想立刻知道真相。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身边也刮起了有些诡异的风。明棋抬起头,看到半空中原本只是一团混沌的污浊灵力竟然显现出了流动的轨迹,像是千条万缕的细线在半空中流向某个特定的方向。他立刻朝着这些细线指示的方向跑去。

然后在尽头,见到了桃夭。

被污染后的灵力一般人无法吸收,只会平添压力。而且明棋体力一般,还没跑到目的地就已经觉得肋下生疼,正伸手想要扶着旁边的树休息一下,那根粗壮的枝干就被另一根棕色的,宛若植物根须般的东西从中央劈断。

明棋也被刮倒在地,挣扎着爬了起来,本以为需要应付下一次攻击,但他周围的时间却像是暂停了一般陡然安静下来。

这里并非天然的空地。

看着周围散落的枝条和残叶,明棋很快就意识到在自己到来之前,这里已经进行了时间不短的战斗。不少树干像刚才那样变成了狼藉的碎片,只留下内里被抽空的干枯树桩,裂口如犬牙般参差尖锐,像是在对着天空无声地嘶吼。

桃夭站在前方的空地上,和几个穿着深紫色长衫的人对峙。他们看都没看明棋一眼,都紧盯着对方,宛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空气里某根看不见的弦在逐渐绷紧。

流转的风也在逐渐变慢,被这片寂静吞噬。

明棋甚至不敢大口地呼吸,在这一触即发的情景中,他只能算是无关紧要的布景板。匆忙间试图调用自己的力量,却只能得到和之前一样的结果。

没用的努力,也只是在强调加深自己的无力感而已。

之前因为打斗而飘散在空中的灰尘杂质纷纷回归地面,还能证明时间在流逝的,只剩最轻,飘得最高,颜色在这幅定格画面中也最鲜亮的一片花瓣——桃花的。

那粉色的一点慢悠悠地在半空中滑行,时不时还打个滚,像是在撩拨着已经绷紧到极限的那根弦。

风开始停滞。

失去了依托的花瓣最后滑了个之字,轻飘飘地落到了一块石头上。

“桃夭?”

明棋茫然地往前迈出了一步。

灵器的光芒和深棕的根须在半空相撞,撕扯着周围的空气,混乱的风又开始朝着四面八方涌动。

明棋踏出的那一步像是某种宣告,对峙的双方同时采取了行动。穿紫衫的人祭出灵器打出炽热的光束,桃夭则挥袖甩出粗壮的根须将光束从中截断。

“明棋!过来!”桃夭朝他叫道。

可明棋却迈不开步子。

她原本白皙柔软的右臂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在半空中舞动着的根须,不停地打散对方的灵力,击碎周围的树干,抓到一个破绽将对方的一个人高高卷起,却又在下一刻被光束击中从尖端断开。

桃夭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之前说自己很怕痛应该不是作假,隔着老远明棋都能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水光。可这样反而更让他心中惶恐,因为这样简直就像是……

“桃夭你……是妖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