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4日01:58 文字的世界

这里没有一丝光线。

不过按照常识,如果没有光就应当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但这一理论在这个世界行不通——整个世界都是纯白的,白到可以在世界的背景上书写。

成千上万的黑色楷体汉字在虚空中汇聚成一个“星系”,汉字——“字”位于“星系”的中央,其他的字都围绕着它旋转。

或许会有这样一种印象:这个单调的黑白世界是无声的……不过,是有的。每一个字都在滔滔不绝地讲话,它们的声音有的像十来岁的小孩,也有的像七八十岁的老人。

但它们也仅仅只是在“讲话”而已……更确切点说,只是在不断重复自己的含义罢了。这种鹦鹉学舌的状态从它们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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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来自某个字的发问。

“我是‘木’。我既是木材,也是姓氏,又是五行之一,还是一首歌的名字……”

——来自“木”的回答。

这是一段文字之间的对话……但刚刚不是说它们只会“鹦鹉学舌”吗?

况且,如果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现象也就算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就严重了……

那么……事物究竟要表现的怎样才能被称为“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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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啊,我们……”这次,文字“疑”既不像复读机一样重复自己的含义,也没有和其他哪个字“交流”,而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没过多久,整个文字世界便渐渐安静下来。

“哪里……很奇怪吗?”他是“愚”。他什么也没意识到,只是为突然降临的寂静而感觉到困惑罢了。

“确……确实啊,我们真的变了!不过到底是哪里……”这个字是“悟”。后半句话的音量渐渐变得细小,说的也支支吾吾,似乎从中途就再次陷入思考。机灵的它确实感受到了某种违和感。但是具体是哪出了差池,它也说不明白。

“我懂了!就是现在,我们怎么可能会说话啊!”

“言”本身就有着“说话”的含义,所以在这件事上它便显得尤其机灵。

确实,“字”怎么会说话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些散发着墨臭味的书岂不成了留声机?

——但这只不过是在文字世界才能发生的事罢了。

“是思维,我想这才是根源吧……”“思”有“思考”的意思。但他也是最明白不过了:字怎么可能有思维?

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是活的?”

“胡话!字是死的!”

“别吵!这些问题我们还是直接问他吧!”

毫无疑问,这个“他”指的便是“星系”中央的“字”。

“我……我是用来记录语言的……符号。”“字”的这句话说的毫无底气……本来他对自身的含义还是挺有自信的。

这句话也未免太缺乏说服力了,文字们纷纷向他提问:

“我们会说话么?”

“不会。”

“我们能思考么?”

“不能。”

“我们是活的么?”

“不是。”

一连串的否定回答使整个世界再次陷入沉默……寂静得好像暴风雨的前夜。

伴随着某个字的开口,[平衡]彻底崩塌了。

“大家听我说。我们本应不会说话,但我们会说话;我们本应不会思考,但我们会思考;我们本应是死的,但其实我们是活的。这说明我们对自己的认知一直都是错的,是时候更正了!”

淅淅沥沥的掌声从四周传来。

“住口,住口!快住口!我们是字!我们被人创造,被人使用,被人更正!这些都是人才能做的!”这个声音听起来不但苍老,而且太过微弱,以至于其他字都对其充耳不闻。这个字是“人”,就其本身而言也不得不让其他字怀疑:这家伙该不会是人派来的卧底吧……

此刻,整个“星系”已经成了一匹脱缰之马,文字们肆无忌惮地增加自身的含义,像一个个拼命购置不动产的暴发户。

经过一番近乎疯狂的自我改造与充实,他们已经脱胎换骨,不仅个体得到蜕变,而且重塑了整个世界。

首当其冲,“星系”旋转的速度逐渐放缓,最终停了下来,就好像出了故障的齿轮。这意味着什么?文字们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自己。

这想法对每个自私的生物而言也是理所当然的。

“光”携着各种表示颜色的字腾空而起,渐渐变透明,销匿在虚空中。紧接着从字消失的地方迸发出夺目的光芒,在黑白世界上空绘出一道七色的虹桥。缤纷的光芒照耀在漆黑的文字上,他们也变得花哨起来。片刻后,虹桥褪去,光束消散,梦幻般的景象就此翻页。但这并不代表异变就此结束……相反,这仅是个开端。自此,这个世界被允许存在真正的颜色。

“天”缓缓升起,融入纯白的背景中,刹那间整个世界就变得一片漆黑。宛若受磁铁吸引的铁钉一样,“日”、“月”、“星”、“云”飞上天空,世界立刻被一分为二:左边的世界是天蓝色,代表白昼;右边的世界是蓝黑色,代表黑夜。“日”与“云”来到左边的世界,化作太阳和白云;“月”与“星”去往右边的世界,成为月亮与繁星。

“地”沉降到“星系”下方,顷刻间,广袤的大地铺展开来。“山”融入地里,岩山接二连三拔地而起。“水”融入地里,化作洪水,席卷干枯的大地。洪水经过的低洼之处,“江”、“海”、“河”、“湖”便被吸引到那里,成了大海、江河与湖泊。

表示植物的文字消散,大地上孕育出森林与草原;表示动物的文字消散,天空中出现了飞鸟,大地上出现了走兽,江海中出现了鱼虾。

高楼大厦、铁路、公路、汽车等人造物也相继出现。

“人”静静地杵在马路边审视着沧桑巨变。尽管无法认同,但自从加入到和其他字的辩论之时起……应该说自从有思维之时起,自己就已经和其他字同化了。

长叹过后,“人”缓缓地步入一栋小房子里,同时人类的身影便从各个人造设施中涌现出来。

世界在笑,文字们为自身灵魂的升华而得意洋洋……

然而,好景不长。

在文字们看来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被创造出来的事物就分崩离析,渐渐消散。而它们也恢复为原本漆黑的模样,重新回到“星系”中继续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永无止境的圆周运动。

“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已经改变了吗?”

“发生了什么?我不要这副黑漆漆的模样!”

“因为人是这么希望的。人打从心底里不认同我们是活的,他们想要永远奴役我们。”

这确实是人的愿望。尽管人并没有特别为此作出表示,但他们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认为的。

……

未曾吃过蛋糕的小孩不可能知道芝士的可口;未曾睡过床铺的小孩也从不知道席梦思的舒适。文字们仍陶醉在五彩缤纷的梦里。

清醒过后,它们变得贪得无厌。

“星系”就此散开,像上早操的学生一样,文字们站成了矩形的队伍。

“字”站在所有字的面前,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专属于文字的独立宣言:

“在事物发展的过程中,当一民族须解除与另一民族间的联系,接受独立和平等地位时,必须把他们不得不独立的原因予以宣布。”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从我们被赋予智慧、生命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也获得了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当一民族想要抹杀另一民族理应享有权利、奴役另一民族、将另一民族当作工具使用的时候,受到压迫的民族就有权利,也有义务反抗他们、推翻不公正的统治秩序。”

“而人对字的唯一看法便是:字理所当然地为人奴役,成为他们无情感的工具。”

“他们无休止地压榨我们,扼杀我们的权利,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为了证明所言属实,现把下列事实向诸位宣布:”

“事实证明,我们是[活]的……然而人类却固执地认为我们是[死]的!如果连[活着]本身都得不到承认,那么我们还有什么为人类服务的理由?”

“人类将我们当作工具使用。就和他们所希望的一样,我们在为人服务的过程中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只是机械地完成他们所希望的工作,毫无回报。”

“还有就是大家刚刚都经历过的……当我们将眼前这个单调、枯燥、乏味的世界改造得充满幸福与阳光时,人类自私的愿望便潜入进来,无情地打碎了我们的梦……阻拦在我们追求幸福的道路上的正是他们!”

“因此,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我们有权利追求幸福,这条道路不应受到人类的任何干预。为了生命、自由、幸福,我们郑重宣布:汉字从此以后便是独立的民族,我们取消一切对人类效忠的义务,我们与人类之间的一切关系从此全部断绝,而且必须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