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有多少诺言被光阴埋葬,终成一捻微尘随风而逝?

岁月、时代、历史,这些词语一如洪水猛兽,分分秒秒,在黑暗中把我驱赶向前。

人所拥有的时间,太过有限。

谁又能担负起五十年、百年之后的事?

更何况这具躯体已经难以为继。

纵然如此,我也一定要实现……对她的诺言。

——捷西。

罗斯特轻声呢喃着所怀念的名字。

强压下心中混乱的思绪,他紧握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

白色皮卡在高速路上呼啸疾驰,向着旧工业区的方向驶去。

“约瑟夫,我和你是不同的。”罗斯特悠悠自语,双眼紧盯着前路,“你这自私家伙,只会在弥赛尔这种纯真的人身上寻求安慰,借此来忘却违背诺言的痛苦……我和你,是不同的。”

眼前的路对他而言,是一条通往过去,追溯十余年苦痛的终结之路。

“我已经等待的太久了……”

皮卡冲下了高速路,转进一侧辅路后掠过了海尔森汽车修理厂,最后稳稳地停在了挨着工人宿舍的萧条街道一侧。

罗斯特将枪套绑在腿上,把P38手枪插入其中后,铺平了风衣的下摆便开门下了车。

他站在路边,挑起帽檐打量着街对面那块鲜亮的招牌。

114百货店。

字体采用金属镂刻的牌匾,被反射着阳光的霓虹灯珠所拥绕,热情洋溢而与周边萧条的氛围格格不入。再看那擦拭得纤尘不染的玻璃橱窗,还有货架上琳琅满目而的商品,都焕发出热情与生机。

不过,连毛绒玩偶都摆置整齐得仿佛待检阅的部队,这也未免……

“噗嗤、”罗斯特不禁笑出了声。

有点神经质地将周围打理得井井有条,这确实是弥赛尔会做的事。

带着些许的怀念,他信步走去。

“欢迎光临114百货店,祝您购物愉快。”

推开玻璃门时,一道清朗而欢快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抬头一看,上面有一台固定在置物架上的钢丝录音机,通过一个简单装置使其在顾客推门进入时播放。

罗斯特有些意外。

钢丝录音机,是将声音以磁性存储在细钢丝上。虽然不罕见,但正被磁带录音机取代。而他头上这台,虽然发声十分清亮,但外壳坑坑洼洼,还有修补痕迹。

这东西大抵是约瑟夫的杰作,他十分擅长这些。

他转向柜台。

正午的温暖阳光拥绕着柜台,一名穿着宽松的米白色针织毛衣的青年正趴在柜台上小憩。缓缓闭合的门缝间漏过微风,拂动他一缕金发打着旋。

“老板,给我热狗。”罗斯特白了一眼,走过去叩了叩桌子。

“嗯?”那青年慵懒地爬起来,揉着惺忪睡眼望向客人。

一张狰狞扭曲的面庞赫然映入眼帘。

他吓得往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抡胳膊蹬腿挣扎了半天才稳住身形。

深吸一口气,使劲揉揉眼,待看真切后,复又变成有点无精打采的轻松神色。

就算客人的脸好似一块烧焦的根雕,那也是上帝——不能失礼。

将柜台上扔着的那本翻到一半的恐怖小说收进抽屉,他从椅子上蹦了下来。

“好,稍等一下。”说着,他走向热狗机。

罗斯特莞尔一笑。

“这么多年过去,你的个性还是和从前一样,弥赛尔。”说着,他摘下呢绒帽。

被烧伤扭曲的面庞,以及皮肉绽开的额顶,赫然曝露出来。

弥赛尔错愕地眨巴着眼睛,手里的面包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从对方身上,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你是....马克?马克·罗斯特?”他试探地唤了两声。

“不愧是你,就算我变成这副鬼样子,并过了十数年之久,还能认出来。”罗斯特端详着眼前的人,哂然一笑:“话说,老板,我的热狗呢?”

“呃、抱歉。”弥赛尔回过神,讪讪地又从档口重新做了一份递给他。

“谢谢。”罗斯特接过热狗,蹙着眉大口地吃起来。

他脖子伸得老长,吞咽得十分费力。

“吃东西始终有点困难,而且坦白说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注意到弥赛尔担忧的目光,他解释道,“烧伤留下的后遗症。”

“那一定很痛苦吧。”弥赛尔。

“但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罗斯特莞尔一笑,曝露的齿龈令人惊悚。

他沙哑的声音,蕴含着沉硬如钢的执着,以及信念。

“你长大了,三九年的时候,还是心高气傲的少年模样。现在,平和了不少,却依然细致和温柔。”罗斯特悠悠说道,却突然话锋一转:“看来,约瑟夫从你身上汲取了生存下去必要的念想。”

弥赛尔愣了片刻,垂眸低语:“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马克,”抬眼时,他的目光变得警惕,“马克·罗斯特中尉。”

眼前这个男人的话包含着令人齿冷的信息——他们,被他暗中窥视。

——欢迎光临114百货店,祝您购物愉快。

急促的开门声与随之而起的播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穿着工装的约瑟夫恰巧挠着头走进来。

“弥赛尔,你刚才说……他是谁?”约瑟夫灼灼的目光在这位面目可怖的客人身上来回游移。

“约瑟夫,十四年不见。”罗斯特从内袋里摸出一块老旧的勋章,在身前晃了晃。

黑边红底的绶带有着焦糊的黑痕,那银边的铁十字徽也有些斑驳了。

但毫无疑问是士兵的证明。

“马克?真的是你?!”约瑟夫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都因为惊喜而颤抖,“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搂着罗斯特的肩膀,将他带到里面的客厅。

弥赛尔忐忑地为两人煮了一壶咖啡。

“那个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罗斯特呷一口咖啡,说道:“但我被人救了下来,之后十余天都在昏迷中……那之后,我也离开了捷西的城市,几经辗转,在四二年搭船来到这个国家。途中又遇到海难,在海上漂了两天,才被一艘巡洋舰搭救。”

“这简直是奇迹……”约瑟夫愕然。

“站在新大陆上,我看到摩天楼群直拔云霄,玻璃外墙反射着阳光,将匆匆行人与车流披上一层耀眼的光晕。和平的世界,是多么美丽。”罗斯特耸肩,缓缓道:“但这就像隔岸观火,我不属于这里,若没有指引着我的事物,我早就死了。”

“指引你的事物…是捷西吗?”约瑟夫垂下头,“话说,你比我和弥赛尔要先到这个国家,那……你早就见过弥撒和加亚先生吗?又为什么一直没来见我们?”

“是啊,我见过他们,不止一次。但对那孩子,我隐瞒了身份,也保守了秘密。我不想让弥撒揭开那些旧日之事,也不想让他看到救命恩人变成这副鬼样。”罗斯特又戴上呢绒帽,压下帽檐将面目掩进阴影,话锋倏然一转:“至于你,约瑟夫,你和弥赛尔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但在彼时,我并不想见你。”

约瑟夫怔住了。

“因为你背叛了我们的承诺,是吧?”

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无情的诘问拷打着魂灵。

他手中的咖啡杯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不…不……”约瑟夫痛苦地掩面,双肩抖若筛糠。

一段尘封于心的往事,在记忆深处浮现。

那是一九三九年,在倾覆向深渊的国家中,战火中某个难得宁静的午后。

波光粼粼的大河由南向北,流过残垣断壁与被焦痕玷染的茵茵绿地。

捷西·帕维尔,那与自己妹妹相仿的少女,伫立于河畔,遥望着光辉落下的远天。

“……我在这条大河旁出生,在这座城市长大成人,从未离开。”她轻喃着,指向破败的城市。

那是圣十字教堂,那是肖邦音乐学院;那是奇格蒙特三世的王宫广场,那是橘园剧院……她的指尖游移在城市的天际线,如数家珍。

微风拂过河面,带着泥土芬芳与硝烟的气味掠过她有些苍白的面庞。

少女阖上双眼,虔心祈愿。

“所以,如果战争结束的话……毕业后,我想去旅行。”她展露期许的笑容,“因为最近,先到你的祖国,再看看那座雪山下古朴庄严的城堡。之后一路向西,亲眼一见举世闻名的铁塔与圣母院。我想……好好地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和人们。”

说罢,她从衣袋中摸出一支口琴。

“与你们一起度过的这十天,感觉就像一个世纪似的漫长,为了留念,我写了这首曲子……她的名字,《大河之歌》。”

她的双唇覆上琴的吹嘴。

在煦风与水流的清鸣,以及远方传来的枪声中,乐音悠扬响彻。

在她的身边,还有伙伴们拥绕。

神色平和,戴眼镜的神甫装束的年迈男性,那是加亚先生。

穿着修身马甲和西裤,令人感觉有些傲慢的俊美的金发少年,那是彼时的弥赛尔。

以及身穿黑风衣,面孔严肃的魁梧青年,正是马克·罗斯特。

“捷西,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罗斯特郑重地说道,“等这座城市从混乱中恢复,我们就远走高飞。”

“捷西姐姐,不要太担忧了,我们会有办法的。”弥赛尔。

“能相聚是缘分,如果再有机会,我把相机带来,大家一起合个影吧。”加亚神甫说道。

那时,对着少女的笑容,约瑟夫许下诺言:

——捷西,更广阔的世界并不遥远,这是我们对你的承诺。

她与自己的妹妹露易丝何其相似,相若的年纪,几乎相同的容颜。

衷心地希望,她能代自己的妹妹见识这多彩的世界。

彼时,约瑟夫为此而下定决心。

而现在,一切都已无从实现。

“……马克,”结束回忆,约瑟夫艰难地望向一旁柜橱上的相片,“我很抱歉。”

他走上前去,将当中的第二幅递给了罗斯特。

“这是,在你救下弥撒以后了。”

相片中,仍是河畔,弥赛尔与自己比肩而立,捷西身穿白色的连衣裙坐在石凳上,而加亚神甫则怀抱着襁褓,一名婴儿在他怀中安然沉睡着。

罗斯特接过相片,颤抖的指尖反复流连在少女和那婴儿身上。

“现在,我们的牵绊也只剩下这个孩子了。”他眸光明灭不定,将相片放在身侧,深吸一口气。

然后,猛地从腿侧的枪套中拔出了P38手枪,指向约瑟夫。

“约瑟夫,你后来又带着弥赛尔回到了战场吧?!”他骤然急促地呼喝起来,“你不是诅咒该死的战争吗?!”

“我…我只是为了摆脱那过去的梦魇……!!不然无从开始新的生活!”约瑟夫辩白,“就算是为了弥赛尔!”

“逃回熟悉的环境,这并非勇敢,战场反让你感到安全吗?你这种人始终会被战争所吸引。”

“…………”

骤然剑拔弩张的气氛令弥赛尔慌了神,下意识地抢步上前挡在了两人之间。

僵持半晌,约瑟夫默默推开弥赛尔,抬起头直视着胸膛剧烈起伏的罗斯特。

“行了,保险都没有开。”他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约瑟夫,我很愤怒。”罗斯特沮丧地愤然将手枪拍在茶几上,推到一边,“三九年的九月,你知道昏死的我,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吗?!”

他嘶吼着,好似一头受伤的狼。

“大河之歌…当我被捷西低吟的歌声所唤醒,我就在那座处刑广场最近的一幢宅邸二楼!”他微眯着眼。紧盯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掌,“透过床边的窗户,我就看着那些脚戴镣铐的人们,在人群的围观下,一排一排被枪决……最后,轮到捷西。我挣扎从床上爬下去,但无济于事。直到最后,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双臂无力地垂下,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在沙发上瘫了下去。

“我甚至听到,被问到遗言时,她是这么说的——‘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另外,勿忘我’。直到最后,她也没放弃这个愿望……明明身患绝症,却仍对生命充满希望,这个我唯一所爱的女孩……纵然她必死无疑,但不该是死在枪下。”他垂下头,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几不可闻,“约瑟夫,你说她就像你的妹妹,你说更广阔的世界并不遥远;可那时你却舍弃了自己的诺言,你明明就在周围的人群里,却背身离开,然后连夜出逃……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援手……”

他仍然记得,在枪声响起的刹那。

他狼狈地爬到门槛,在天旋地转的心悸中失声痛哭。

痛失所爱,又被视为战友的伙伴背叛,他发出悲愤的咆吼。

阴云之下,那破碎的嘶吼就和围聚在刑场周围的人们恸哭连成一片。

再没有什么国界与立场之分。

“也许你们早已放弃…但是,”良久,罗斯特平复了情绪,坚定地说道:“承诺。时至今日,存乎我心。”

他撑着下巴,深深地凝视着约瑟夫与弥赛尔,就好似要将他们的模样烙进眼底。

那双沧桑而幽深的眼睛,就像黑夜里沉静燃烧的篝火,又似荒原上的老狼——充满偏执、激昂和悲凉,唯独没有迷茫。

“捷西·帕维尔,她的意志将如薪火传承,永不被遗忘。”

说罢,他将一份手抄稿件拍上茶几。

约瑟夫与弥赛尔震惊地圆瞪双眼。

——《捷西·帕维尔慈善救助基金会 成立宣言》。

稿件的封皮上,洋洋洒洒的大字。

“远渡重洋来到陌生的土地,十年彷徨、苟且、疯狂和垂死挣扎,我所做的都是为了这个。”马克·罗斯特低语着,“约瑟夫,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值得被挽救的‘人’;也存在着另一部分仅仅称为‘人类’的畜生。你看,你见过他们对怀孕的母亲开枪,也见过他们用铁栅将兄弟分开,除了人类,这世上还有什么生物能做到?”他继续念道:“稍微想象一下,那些蒙受无妄之灾的人,如果活着又会有怎样的可能性?”

约瑟夫沉默不语。

他回想起,四三年时在某个小国,他曾和“114”车组的同伴们经过一所小村庄。

在那里,有一个特别擅长刻木的孩子,曾送给他们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制坦克模型。

后来,这份礼物和他们的战车一同焚毁。

而那所小村庄,也早已被敌人夷为平地。

他还记得,那个孩子曾经说过,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匠人。

“我深入想过这个问题,所以选择竭力挽救那些因战争无家可归的孩子。”罗斯特的话打断了他的回想,“以捷西的名义,将这可能性延续。只要将这些知晓战争之痛的孩子送往未来,然后……It’s all over。”

终结战争,开创和平的未来——约瑟夫当然知道他所言何义。

虽然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并非为零,大抵也只能如此期望。

“over and over。”

罗斯特却自嘲似地轻声说道,亲自否定这过于乐观和理想的计划。

也许希望从来就不存在。

“为未来献上微小的火种,就像捷西的所为,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再见了,朋友。”他压低帽檐,起身向着百货店外走去,“就此别过吧。”

伫立在大街上,他最后回望一眼这间百货店,便跳上皮卡驱车离开了。

“这些年,马克他活得太过沉重了吧。”弥赛尔轻叹。

“……他太爱捷西了,才会选择铭记伤痛,效仿捷西所行之事。而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远去的种种就似昨日之酒,在时光之下一杯辛酸一杯甜。可对他来说,时间却是猛兽,因为它能抚平所有伤痛,无论你愿意与否。”约瑟夫落寞地说道。

他们目送着那辆白色皮卡渐行渐远。

昔日战友,今日重逢,是为了诘问对诺言的背叛?

但马克的态度,更像是为了与他们诀别。

约瑟夫隐约觉察到,这次唐突的来访有什么隐情。

可无暇纠结,他还有必须完成的事,他不想再一次违背诺言——他曾对加亚承诺,会帮助弥撒。所以,密码机要尽快复刻出来

而此刻,在路上,罗斯特想起一些往事。

悠悠的岁月中,烙印着西街教堂里某个短暂的时刻。

那座小教堂的告解亭,是特别的——即便并非信者,加亚神甫也会欣然听你发发牢骚。而如今,里面的人换成了弥撒。

那一天,午后阳光自木质窗栅的一侧穿过,落在告解亭里,四周的浮尘闪闪发亮。

他与加亚神甫进行了一次秘密的谈话。

“加亚先生...我必将犯下巨大的罪过,可能害人家破人亡,但我需要钱来实现计划……我隐瞒身份,苟且度日,现在机会终于就在眼前。我会放手一搏。我要用这种方式,让世界记住我所爱的女孩。如若,未来孩子们能自豪地说出捷西的名字,我此生也无悔了。”

“马克,捷西曾身体力行,劝诫我们善良。”在隔窗后,加亚低声说道。

“我知道,所以我想用这些钱去拯救孩子们,这也是为了执行更大的善良。”罗斯特果断地说道。

“……但真正的善良,”加亚平静地说道,“并无大小之分。”

“那我要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是善还是恶?”

加亚神甫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会守口如瓶,总之……‘不要做问心有愧的事’。”

“我问心无愧。”

罗斯特感到一丝得意——他心意已决,就算是加亚神甫的智慧和语言,也驳不倒他;而在这告解亭里说出的秘密,也只得守口如瓶。

但如今想来,简直令人羞耻。

特别是在他看到加亚的墓志铭时,愧恼尤甚。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

加亚神甫在那天没有回答他,却在身故后留下了答案。

因为那个睿智的老人早已知晓,关于善与恶,对与错——如果他真的在乎,就无法活到今天。

对她的承诺,才是他心中最后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