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六日,威斯康星州的赛农市。

相较于十六年前, 她已变得大不相同。

在城市的中心,经过岁月洗礼的中央大厦外墙上遍布着雨痕,周围,不断被新建的楼宇与其比肩。每逢阴雨,楼影隐没于水雾之时,就好似一片匿于幽影的铅色丛林。

曾经那座老旧的游乐园,早已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拓建的商业街区。但其中的摩天轮却被保留下来,但就算再怎样保养,也已掩饰不住它斑驳的钢构,每当转动之时,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而中央车站,也被修葺一新,虽然其钢架结构的月台仍被保留着,但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了。

至于曾经的东区,大部分建筑已然荒废,只有寥寥几家盈利尚可的工厂仍维持着生产。

全部旧日的痕迹,就像一轮涟漪,逐渐消失在岁月吹起的煦风中。

在城市的西方,光景却仿佛凝结在静止的时光中。城市边缘老旧的公寓楼变得愈加破败,通往郊外的泥泞土路在青青芒草之中若隐若现,被称为“西街”的聚落中,如同失败的模型似的小屋,被铁皮、毡布和灰浆修补得快要失去原貌。

远方的桦树林更加茂盛了,城外的铁架桥锈迹愈发斑驳,列车驶过的频次也变少了。

坐落于此的西街教堂,她的一砖一瓦都染上了黄昏般的印记,教堂顶端的十架锈迹斑驳,而幽暗的墙角生满了青苔。但在后方的小墓园中,一座座石制的墓碑却被打理得整洁,一如十六年前。在教堂的另一侧,约莫十二、三年前盖起的一座暖棕色的三层小楼格格不入地矗立着,它的外墙上还嵌着捷西·帕维尔基金会的钢制纹章。

在十三年前,即一九五六年,因为捷西·帕维尔基金会与教会的合作,西街教堂也顺势加入了罗斯特所主导的计划,兴建起这栋供孤儿生活和学习的设施。罗斯特曾赠予的五万美元资金,也全部用在了这件事上。

小教堂的礼堂中,忽然传来悠扬的钢琴声,这琴声惊扰了蜷缩在墙角的狗,它颤巍巍地起身四下打量了片刻,便又趴下睡去了。这条叫做“摩西”的狗,是这个教堂最初的成员之一,如今它已经快要二十岁,在狗中算是古稀之年了。

向小礼堂中看去,那里正举行一场婚礼。

身着正装的俊俏青年,与一席纯白婚纱的女孩伫立于圣像之下,被他们的亲朋好友,以及众多几岁至十几岁的孩子们围绕着。

主持这场婚礼的是弥撒。

他已履行了旧日的誓言,便也剪短了头发,年少时那束长长的马尾只留下短短一截。三十岁的他变得沉稳而祥和,依旧过着一成不变的清贫生活,但与之前所不同的是,在他清瘦的背影后,有更多的孩子们信赖的目光。

伫立于台上,作为见证人,他问道“罗伦·赫尔顿先生、贝德·阿尔德耐特小姐,你们今天来到圣殿,在上主及教会、各位亲友面前,缔结婚约。你们知道夫妇的爱是神圣的,婚姻的责任是重大的,亦知道婚姻既是天作之合,便必须终身相守。故现在请你们在上主及众见证者前,郑重表明自己的意愿——你们是否自由及毫无保留地,藉婚姻生活将自我整个交给对方?”

“我、我我…我愿意!”小伙子明显地非常激动,虽然他已经二十多岁,并且成为了一名产品设计师,这会儿却表现得如同十六年前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一般。

“我愿意。”女孩羞涩地应道,双颊浅浅的酒窝中满是幸福的笑意。

“你们既然选择了婚姻生活,那么,你们是否也愿意,一生互相敬爱?”

“是,我们愿意”

“你们是否愿意接受上天所恩赐的子女,并慈爱地按真理及积极的人生观培养他们成人?”

“是,我们愿意”

“你们两位既愿意结为夫妇,就请你们在大家的见证下缔结婚姻盟誓。”弥撒宣告道。

两位新人相视一笑,微风拂起女孩的头纱,齐耳的短发下,白腻的颈项令罗伦一阵目眩神迷。

他微愣了愣神,见女孩已伸出手来,慌忙牵住。

“我现在郑重表明与你结为夫妻,并许诺从今以后,无论环境顺逆、疾病健康,我将永远爱慕尊重你,终生不渝。愿上天垂鉴我的意愿。”两人异口同声。

在圣像之下,一个金属托盘中,摆放着两个精巧的盒子。那里面是一对镌刻着两位新人名字的银质戒指,弥撒为其献上了祝福:“愿生命的主、上主降福这对戒指,请你们互相交换,作为彼此互爱忠贞的信物。”

“我给你戴上这戒指,表示我对你的忠贞与爱情。”贝德与罗伦为彼此戴上了誓约的戒指,两人再难耐心中的喜悦,拥抱、亲吻在一起。

在人们的见证下、在响彻云霄的钟声中,弥撒宣告道:“愿生命的主、上主降福于你们的婚姻盟誓,并福佑你们的家庭,帮助你们善尽夫妇和父母的责任……并愿你们在幸福和喜乐之中,白头偕老。愿上主与你们同在,直到永远。”

一场小小的婚礼,在孩子们的笑语和人们的祝福中结束了,但人们并未就此离去。

随着门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诺兰德带着莎拉推门而入。

“欢迎回家。”弥撒望着两人,由衷喜悦地微笑。

周围年纪较小的孩子们也迎了上去,围着诺兰德蹦蹦跳跳,不是要求他讲故事,就是讨要好吃的。诺兰德无奈地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两袋巧克力豆,交给了活泼的孩子们。

这些年来,诺兰德依旧生活在西街教堂,帮助弥撒操持着福利院的工作。

这座教堂就像一个大家庭,在浮华喧嚣的世界里维持着单纯的生活,对此,他感到十分的满足。

他也曾想过,是否要建立一个小家的事情,但参与到基金会的计划中之后,他终究做出了决定,为这些孩子们奉献自我。

那一段涉及弥撒身世的遥远的故事,以及罗斯特和阿姆斯丹的纠葛,就像一颗种子,让这种念头不断地从他心底迸发。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还写了好几本卖得不好不坏的作品。在风起之夜,在飘雪的清晨,在那张抽屉里放着弥撒的一沓厚账本的旧书桌上,写下了数百万的文字。

正如他们最初约定的那样——这里是动荡时代中的港湾,是他灵魂的个归处,是永远的家。

“抱歉,罗伦,贝德,列车晚点太久了,我还是迟到了。”莎拉颇为无奈地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有些憔悴地说道。

在一九五六年,她成功考入了威斯康星大学斯托特分校,就读工业设计专业。并在毕业后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设计师,就职于福特汽车公司。由于这个原因,她带着自己的叔叔阿姆斯丹搬到了福特汽车总部所在的密歇根州底特律。

“师傅,你能挤出时间来我就很开心了。”罗伦坦率地说道。

“变成大人了呢,你。” 莎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感慨道:“明明以前就是个流鼻涕的小鬼,现在竟然长得这么帅了。”

闻言,罗伦自信地咧嘴一笑,还紧了紧胸前的领带。

“你啊,也只有这臭屁的性格没变。”

在礼堂中驻留了片刻,诺兰德招呼弥撒和莎拉来到了教堂后面的墓园。

十六年的时间流逝,让此处的墓碑又多了一些。

其中,一座无名的墓碑,就在离加亚神甫很近的位置。

——愿你们生于和平的时代,亦终于和平的岁月,即便一切如此脆弱。

上面镌刻着这样的墓志铭。

这是马克·罗斯特的坟墓。

十六年前,在入狱不久之后,他就死了。按照他的意愿,哈维将他埋葬在这里,不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仅以最后的话语为铭。

不知在他生命最后的梦中,是否又回到了1939年的华沙,再见那位捷西·帕维尔的少女呢?

只愿那梦中没有战火与硝烟。

“还记得我们埋的那个箱子吗?”诺兰德从杂物间里扛了把铁锨,“我早就说过,把它挖出来的肯定还是我们三个。”

说罢,他利落地将埋藏点的泥土铲起,直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提箱曝露出来。

“真不知道你的信心是哪来的,”弥撒心有余悸地回想起七年前 ,说道:“古巴导弹危机的时候,我还以为要完蛋了。”

“哈哈,装了氢弹的飞机都在空中待命了,我也以为要完蛋呢。”诺兰德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提箱,取出了一个牛皮纸制的文件袋,反复翻看,“但最终,一切都过去了…我只是想去相信,人类在苦难中,在数亿的伤亡中所积累的这些东西,并不是全然没有意义。”

那个文件袋中,是《大河之歌》的曲谱。

除了这曲谱,箱子里大部分的便是莎拉当年所画的画作。

经过岁月洗礼,已有些变色的画纸上所记录的,尽是十六年前她在西街教堂时生活的点滴。

“现在想来,当初在西街教堂生活的日子,真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莎拉轻声说道。

“……自从你大学毕业之后,每次回来都是那么匆忙,这次也要很快离开吗?”弥撒边轻声问着,边将《大河之歌》的曲谱珍惜地捧在怀中。

“嗯,但我会很快回赛农来。”莎拉长吁一口气,似是有些烦闷,“我打算辞职了。”

“嗯。呃、?!为什么?”弥撒十分诧异,“福特汽车的薪水很高吧?”

“话虽如此,最近也比以往了。”莎拉惆怅地翻了个白眼,“两年前,底特律因为争抢工作岗位爆发了动乱。甚至福特、通用和克莱斯勒三大汽车厂都为此停产了……那次事件结果可是惨烈。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厌倦了大城市的喧嚣。”她低声说道:“等回到赛农之后,我就自己注册工作室。”

“你叔叔还在做卡车司机吗?”诺兰德凑过来问道。

“是啊,不过他也差不多打算退休了。”莎拉有些犹豫,“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他还是不太愿意回到这里……对于莫莉婶婶,他一直无法忘怀。”

“你叔叔可真是个好男人。”诺兰德苦笑着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到了,先回去看电视吧,今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

礼堂中,贝德与罗伦并没有离开,他们坐在电视前的长椅上,被活泼的孩子们簇拥着。

电视机上,正播放着这样的画面:

一座通体纯白的雄伟火箭,倚靠在深红的发射架上,屹立于深蓝的天穹之下。地面上,各种工作车辆正在四散撤离。

在一百年前的1865年,儒勒·凡尔纳靠着幻想描述如何用大炮将人类送往月球,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浪漫,也是当时人们的想象所能达到的极限。

直到八年前,苏联宇航员尤里·加加林搭乘东方一号飞船,第一次触摸到群星之门。

而在今天,美国将发射阿波罗11号。

她会将人类送往月球,将“未知”的边界再一次推向更深更广的远方。

小教堂中,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电视机上闪烁着些许噪点的画面。

在赛农中心区,一家沃尔玛超市的办公室中,弥赛尔正与同事们一同围绕在电视机前——他的百货店最终还是抵不过萧条倒闭了,但凭借运营店铺的经验,他加入了沃尔玛,现在已经升职为经理。

而在临街的汽车修理店,约瑟夫和工友们也做着同样的事情。多年前他就不再汽车修理厂工作了,并注册了一家工程公司。在美苏交锋白热化的时间里,以帮助个人及家庭设计并建造核掩体的业务,很是赚到不少钱。但他并不喜欢那样操心的生活,便又回去当一名汽修工。

在城西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中,抱着吉他的伯明翰与维罗妮卡陷在沙发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在底特律的公寓中,鬓发斑白的阿姆斯丹端着一杯威士忌,坐在电视前。

在华盛顿,年迈的汤姆·哈蒂森在妻儿相伴下也默默守在电视机前。

与他人不同,对他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件值得骄傲的壮举,更是见证他曾经搭档格里森的梦想实现的时刻——那个单纯的年轻人,从警察工作辞职后,在社区大学经过了三年的学习,又如愿进入佐治亚理工学院。终于在一九六一年顺利毕业,并进入NASA。参与了阿波罗计划的工作。

这一过程所付出的远超常人艰辛,作为支持他都看在眼中——说实话,直到那之前,他都很难相信真的有人能十年如一日,仅凭着将人类送向群星这一小孩般的梦想走到这步。

在佛罗里达州的东海岸,卡纳维拉尔角的LC-39A发射平台,一座宏伟的火箭屹立在湛蓝天穹之下。浩浩荡荡的人群在对岸,将饱含着激动与期盼的目光投向那工业奇迹的奔月之箭。

诺兰德的母亲阿比盖尔也在人群之中,她与老友们从朱庇特市驱车两百公里来到此地,只为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

海鸥盘旋,闪光的海浪在轰鸣,通天巨塔般的火箭箭身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撩人心绪。

此刻是美国时间9时28分,世界协调时13点28分。

在航天任务控制中心里,坐在椅子上的格里森只觉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经过漫长而刻苦的钻研与工作,他已年近四十,早就不是容易激动的年轻人。但在这一刻,仿佛浸透他面孔的憔悴和疲惫都一扫而空,他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好奇,紧紧地盯着监控摄影机传回的画面,双手悄然紧握成拳。

“尼尔·阿姆斯特朗报告,一切顺利…倒计时50秒……电力传输完成……距离阿波罗11号发射还有40秒。”

宇航员的声音伴随着微弱的电磁噪声,回响在任务控制中心里。

“所有二级助推器都已加亚……倒计时35秒…阿波罗11号状态正常。”

“15秒…导航开始…10、9、点火程序启动。”

屹立于海岛之上的火箭,猛然喷薄出炽烈的光焰,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令塔台都震颤不已。

从远方看去,弥漫的火雾腾地染红了海天相交的一线,伴随着山呼海啸的爆鸣声,银白色的巨塔腾空而起。

“起飞,起飞。阿波罗11号起飞,火箭脱离发射台。”

观瞻的人群无一不为这壮举惊呼,他们纷纷拿出相机,快门的闪光练成了一片。成千上万个充满希望的面孔,随着火箭行进的方向整齐划一地摆动着,成千上万双眼睛,追逐着那道耀眼的光焰——这地球之上,无数的灵魂,也在此刻随之摆脱了重力的桎梏。

“高度,2英里……现在通过最大压力区。”

“阿波罗11号,休斯敦,目前飞行准确,一切正常。”

任务控制中心里,听着传回的汇报,格里森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流下两行热泪。

冰冷的金属,电子的幻光,以及磁带飞转的滚烫的温度……

他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切的开端——在他还是一个小警察时,第一次见到那台“计算机”时的震撼。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未来”,就像扑面的风暴,滚滚而来。

他还依稀记得,在高中时期,他看过洛克拉夫特的小说。

在那些诡谲的故事之中,宇宙所蕴藏的未知幽暗,被描述为一种令人恐惧的深邃。

世界之外的真相,足以令人疯狂。

确实,未知乃是最终的恐惧,但——当加加林在轨道上目睹地球全貌之时,当此刻太阳神的火焰点亮天穹之时。有一束曙光落在了冰冷的宇宙之中。

那是文明的光辉,是点亮群星的希望与理性的炬火。

美国与苏联的冷战,自铁幕降下后,时而焦灼到一触即发,时而缓和,未来究竟几何?没人能够知晓。

但是,即便有一天地球上的灯光会在同一夜熄灭,宇宙也将成为文明最终的堡垒。

也许三、四十年后,月球会成为港口,而火星的平原上会孕育新的生命,人类将相逢于星海,一切来自历史,如触须般纠葛的怨恨和偏见,都将腐朽。

这正是格里森长久以来的梦想。

在这一刻,他感受到温暖,一种与亿万人站在一起,被光明所环绕的温暖……

此时,在西街教堂中,弥撒从长椅上起身,带着乐谱回到了起居室中。

他靠近墙角那台时针已无法转动的老旧座钟,略有些吃力地搬动着它,将它调了个方向。

将座钟背后的栅板拉开,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黄铜凹槽。

那里本该有一个嵌入的八音盒,弥撒正是想将乐谱放回其中。

但此时,那个八音盒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泛黄的纸条,以及一本落满灰尘的书。

———八音盒在储物间里。

纸条上,诺兰德那熟悉的笔迹这样写着。

而那本书,浅蓝色的硬皮已经布满了刮痕,还有些微的水迹,但依旧掩盖不了它的别致。

弥撒将它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翻开。

———谨在此写下与你的故事。

这是没有书号,没有名字的,独一无二的一本书。

礼堂中的欢声笑语似乎在远去,一些宝贵的回忆在他的指尖重现。

(完)